二十多年后,四强就是个糟老头了吧。我想。
二十多年前,四強还是一个中学生,像一只灰鼠,在川北的某个乡村举着头转动着眼睛左右张望。身后几只灰鼠像一群喽啰,踩着杂乱的节拍,歪歪扭扭地嗅着周围的空气。没有雾霾的空气。
90年代初的乡村,天空是最大的抒情,大雁南翔,倦鸟唱晚,落霞染翠,云朵澄澈到可以看穿它的心事。多年前,我们无数次地举目四望,挑逗似的,注目礼似的,心事重重的,心脏怦怦跳着跟不上节拍地……天空的回答都简洁得要死:阴沉着脸,哭丧着脸,笑嘻嘻着脸,红润着脸……那时候我们的天,也简洁得要死。我们也望着天猜测自己的未来,但未来好大,就像天空,一天就空了。那时候人生才写了几行字,谁也猜不出小说的结局。四强、三娃、二狗和我那时候挥动自己青春的画笔,肆意书写,成了某个乡村某个时空里最精彩的小说。我们说过,要好好学习,考个师范或者中专,我们拉过勾,我们要一直保持友谊,哥们好,好到天涯海角。但承诺就像一则谎言,一失言就食了言。
几天前,偶然的机会找到了四强的电话,我当即就抱着电话抽了。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时间咔擦一声的断裂,像冰山。
电话那头的小灰鼠,声音夹杂了些沙哑。喂?你哪个?
狗日的,就是那个臭小子。
你猜。
猜个鬼,自己说。
狗日的,还是那个臭小子。
老子当年经常去你们家。
要是二十多年前我就这么说了,事实上我非常礼貌,我当年经常去你们家呀,你想起来了吗?
去过我们家的人可多了,连610家的狗都摇着尾巴去过呢,你算个逑?
要是当年,四强一定这样指着我的鼻子说,事实上他只是说,去过我们家?亭子村?想不起来了。
老子当年上过你的床。
事实上我并没有这样说,而是礼貌地说,我们当年初中的时候一起睡过的,还尿过床,还记得吗?
睡过我的人可多了,你算老几?
事实上四强也没有这么表达,而是想了半天,说,啊?这么回事呀?我初中跟谁睡来着?嗯,想不起来了。
老子当年请你吃过烟。
事实上我是这样说的,当时,你到我家耍,我专门去买了一包烟,大前门,还记得吗?
哦,我晓得了,你,你是刘一林。
当然啦当然啦。猜不出,老子要到深圳来砸你。
事实上我只说了前一句。
就这么定了,我要去找四强。不是去深圳,而是都回亭子村。因为那里还有三娃,还有二狗,还有隔着的几十年的时光——厚厚的、软绵绵的时光。
乡中坐落在一个弧形的半山腰,倘若你在山对面的高处眯着眼看去,这个半山腰真像一把太师椅,学校两边的山梁是椅子的扶手,中间端坐着的恰好就是我们学校。学校前面的梯田一层层地向下延伸,像一个绽放了半边的花朵,又像层层涟漪,一圈一圈地退,终于退到岩石下去了。
学校后面是曾姓的坟林,我们常常坐在墓碑顶上,有时也从这个碑顶飞到那个碑顶,或者一个接着一个跳下来,震得地面一片钝响。至于蜷在墓碑里,默默地看书,或者安静地想想心事,那是最文艺的玩法。现在想来,真够害怕的,倘若坟里的人一觉醒来,沉重地坐起来,拍拍你的肩膀,或者搔搔你的屁股,手指枯枝似的,哇靠!
一天,放学时候,四强听到了一串铃铛声,不由分说地拉上我就跑向坟场。一匹马,一个男人,一台照相机,对我们构成了无法抵御的诱惑。
610,照一张。
好贵啦,没有钱呢。
我借给你嘛,人家很难来一回的。来,我们从墓碑上飞下来,嗨,叔叔,我们从墓碑上飞下来,你能照吗?
当然。
610,你先飞,我断后。四强说。
直到今天,我还珍藏着我飞的那张照片:在我前方隐约可以看到一个人影,他是二十多年前的四强。倘若你仔细分辨,照片的后方还有一个小黑点,那是从教室匆匆赶来的三娃。
听说就在这片坟场,四强和赵华完成了他们作为恋人的每一步。
那是一个有着皎洁月光的夜晚,待所有人都睡下之后,四强偷偷地从学校围墙的一个豁口处翻了出去,待他轻巧地落地之后,赵华就化作一道闪电迎过来。两个身影闪进了坟林。
很静的夜晚,蛐蛐的闹声以及偶尔窜出的野狗,足以吓坏胆大的人,但正在野生的、蓬勃的爱情却胆量过人。也许那个晚上,也迎来了整片坟场的节日,坟里所有睡着了的人,也都坐起来,围观、议论、指指点点。等到周遭安静下去的时候,他们才又回到坟里,睡眠或者狂热地思念某个还健在的人。
那个夜晚,天知道他们都在坟林里做了什么。就在一墙之隔,一个班的男生正酣然入睡。
坟林的两边是茂密的竹林,竹林之外是几户人家。那时候,还没有自来水,我们吃的水全得要穿过几户人家到一个井里去打。在下午自由活动的这段时间,你会看到成群结对的学生端着盆提着桶,或者干脆拿着饭盒去打水。洗脸、淘米、蒸饭都得用。
坟林之后,是一条马路,通往乡和镇,还有县城。有时候,会轰隆隆地驶过一辆拉砖的货车,货车过后,尘土飞扬。四强往往一头钻进烟尘里,拾起石子,石子在车子的后方响一声,就呆头呆脑地躺在地上,死了。
马路后面便是青山、农田、人家以及炊烟、挥舞的锄头或者挥舞的吆喝。通向山顶的路是异常陡峭的,在最险要的地方还有寨门一收,随你坚船利炮都攻打不开。
山顶呈椭圆形,远远地望去,像一个奶头,“奶头山”这个名号就这么来的呢。四强告诉我这个秘密时,我惊讶地问,奶头是这个样子呀?四强就狠狠地戳了一下我脑壳,二狗呢,二狗狠狠地骂我一句,瓜娃子。
我和赵华曾经爬到山上去,坐下,静静地看云。静静地看着操场上打篮球的人,走来走去的人,散在四野的人。赵华伸出手来,捏了我一手的汗。现在想来,那时候的静其实是天崩地裂的慌乱。奶头上的慌乱。
四强,今天我和赵华去奶头山了,她的手……
事實上我并没有这样对四强说,而是像说着一件很淡远的事情。我先把书合上,镇定地看了一会四强,然后云淡风轻地说,四强,你知道吗?奶头山顶其实是以前修筑的工事,围了一圈石头,土匪攻上来的时候就能更好地防守。
哦。原来你的奶头是用石头砌成的。
关三娃和二狗什么事呢,他们笑得天崩地裂、水枯石烂,连天空的大雁也嘎嘎嘎地惊叫着,飞远了。一个老农,扛着锄头,怔怔地看着这两个在坟林里打滚的人。
现在回家的路方便多了,一条高速修到了离村子很近的地方。从成都出发,一路向北,就到了县城,从县城的边上画一条直线过去,10多分钟就到了学校的山脚下。汽车呼呼地轰响,昂首挺胸地向半山腰进发。CD里传出庄心妍的《一万个舍不得》。
不要追问对与错
毕竟我们深爱过
有你陪的日子里
我真的好快乐
初二这一年,伊拉克和另一个国家开始打架,用飞机打,用飞毛腿打,散了学之后,我们就坐在课桌上想象地球另一端的场景。美国的反战人士说,人可以保卫自己的家去战斗,却不为保卫单身宿舍去战斗,沙特阿拉伯和科威特是美国人的什么呢?既不是美国人的家,又不是美国人的单身宿舍,仅是一个堆放越冬柴禾的棚子。但美国的炮弹还是在地面上开了花。当爆炸声从远方传来,我才真实地感受到战争是个什么东西。
后来,2007年12月31日,我永远记得这一天,萨达姆受到绞刑的消息是我睡醒之后在成都的家中看到的,当即泪流满面,为只为一个生命的逝去。生命原来是一个并不结实的东西。
那时,四强的袖珍收音机成了抢手货,一下课,四强的身边就围满了耳朵。赵华若有若无地看一眼,低下头去做作业或者在一张花花绿绿的纸上写着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花花绿绿的少女情怀,那些今天看来早就过时的句子四强却读得如痴如醉。
赵华跟我成了同桌,我们曾经坐过的桌子一定换坐了他人,谁也不知道原来的主人——那个小小少年隐秘的心事。
赵华的小学是在县城上的。我敢打包票,去过县城的,只有她吧。二十多年过去了,完全淡忘了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是怎样的羡慕嫉妒恨,连她这个人影也淡忘得只剩下一个大大的眼睛和浅浅的酒窝了。那时候,赵华满足了我对城里人的所有想象。
90年代的乡村才开始架设高压线,在大山里,马路边常常可以看到爬到电线杆上施工的人。有了电,煤油灯却仍然枕戈待旦,安静地搁放在书桌的一个角落。
赵华说,帮我挑一下灯芯。
赵华说,你往那边坐一坐。我没法写字了。
赵华说,你还有墨水吗?
赵华说,你好讨厌。
……
有一回,停电了。
这是个激动的混乱的瞬间,拍桌子的,吆喝的,蹬地的……我掀了掀桌子,赵华说,你疯啦。我真的疯啦,我用手拍了一下赵华的腿,她像惊慌的麻雀躲开了。
想到赵华我浅浅地笑了笑,她成了我初中生活里一抹不可多得的想象。车子开始爬盘山公路,陡、窄。二十多年前,这条路尘土飞扬,一些路段有很深的沟槽。一到下雨天,就溃烂得像大地的伤口。
庄心妍的歌声,忧伤得像脚下的公路,弯曲、盘绕和蔓延。
而我却不能给你
给你想要的结果
一万个舍不得
不能回到从前了
转过一个弯,就到了这把太师椅的一个扶手处。我在这个山梁停了下来,山梁下的地里还有没有拔掉的萝卜。对,就是这里,我仿佛看到了满地茂盛的洋芋苗。
那时候,我妈被当作人贩子关进了县城的监狱,家里乱得像少女的心事。我的初中生活就是在饥饿中度过的,现在仍然清晰地记得,热气腾腾的饭盒里,米薄薄地盖了一层,有时还突兀地露出一截红苕。四强就常常把自己的米饭和鲜菜分给我。
触目伤怀,我准备提前去学校,四强有班主任办公室的钥匙。我走出了一里地,四强就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了。
610,老子跟你一起走,老子陪你吧。
你妈……你妈同意吗?
我给我妈说,班主任要我帮他劈柴,她还将信将疑。管她的,我还拿了排骨,今天一起炖着吃。
到了学校,我们到寨门下去捡柴禾,却惊喜地探到了去寨门旁洞穴的山路,这些洞穴凿在石崖的陡峭处,是防强盗、山贼攻上来的吧。洞穴大,宽敞,也干燥。晚风吹来,掠起我们的头发,洞穴在背后呼呼作响。远处的山脉、升腾的炊烟、匍匐的学校、欢腾的归鸟……在夕阳下铺展开来。
610,是傻瓜。四强扯起嗓子对着广阔的田野喊。
四强,强娃子,没有穿内裤。我扯起嗓子对着广阔的田野喊。
610,有两个鸡鸡。四强喊完,嘿嘿傻笑。
四强,有两个鸭鸭。我边喊边扔出一个石子,石子像喊声一样扔出了很远很远。
两个小娃儿,你们在搞啥?石子落下处钻出一个手拿镰刀的老太太来。
我们意犹未尽地下得洞来,折好柴,生好火,洗好排骨,夜晚就到了。得去偷点洋芋来。
月光很好,我们的影子印在马路上,时而分开时而交叠。顺着马路向下,就到了这片洋芋地。据四强说,这是数学老师家种的。提起洋芋苗,轻轻一拔就露出一窝圆圆的蛋来。
啊,蚂蚁。四强打破了乡村夜晚的安静,赶紧用手拍打着钻进衣袖的蚂蚁。
那,换一个地方吧。我小声说。
不用呢,你偷了几个了?
5个。
够了够了,我也有5个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欢快的脚步声惊醒了沉睡的鸟儿。当满屋飘着排骨香味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耸耸鼻子,深深地吸上一口。是的,那一夜的排骨炖洋芋是饥饿年代里的袅袅升腾的炊烟——温暖——长久的温暖。
再往前一公里就是原来的学校了,经过竹林,将车停在坟林后。《一万个舍不得》就在车里低回,飘出车窗的一刹那,猛烈地叩击着光阴的耳鼓。
驻足,长久地驻足。二十多年前的马蹄声似乎还在,甚至連从碑顶上飞下来的身影还在。曾经,一个少年,躺在柔柔的草坪里,对着一本英语书哇啦哇啦地读,一抬头,就与高远的天空相遇。远方,在少年的心中充满着朦胧的诱惑。
坟林下是一排宿舍楼。男生的在右边,女生的在左边,中间是老师们的单间。初二那一年,来了一位新毕业的音乐老师,张老师,在自我介绍时就红了脸,在教《北京的金山上》时红了脸,四强捣蛋时红了脸……一个少年从此喜欢上了这种娇羞。一次,同音乐科代表去老师寝室兼办公室,窗子推开着,展眼一望,一片裸露的坟林赫然在目。张老师晚上会怕吗?
宿舍前面一排5层的建筑就是当年的教学楼了。现在,人去楼空,当年站在楼上向坟林眺望的少年,今天站在对面,中间隔了二十多年青色的时光。教学楼的墙体有些斑驳,甚至还有了手指宽的缝隙。5﹒12地震的缝隙。新的初中已经搬到几公里之外的乡政府旁边了,听说原来的那口水井也枯了,累了,榨干了。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课间,教室里沸腾得可以听见咕咚咕咚冒泡的声音。我哼着歌,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杆儿壮……赵华正咬着笔杆做一道几何题,她眉头紧锁,听到歌声,她用手肘碰了碰我,你你你,你唱歌好难听呀!她冲我笑了笑,露出两个小酒窝。像被一个炮弹击中,我立即停止了歌唱。直到今天,唱歌成了我最没把握的事情。阻拒不掉,被员工逼着在KTV里唱了一首国歌,成了我最大的耻辱。
无人值守的晚自习,我去收作业,后排的几个男生荡漾着诡秘的笑,不时还小声嘀咕着什么。四强神秘地把一个形似气球的东西在我眼前一晃,四强说,你摸摸。滑滑的,软软的。
这是什么?我说。
套套。四强对着我的耳朵说。
套套是什么?
……
啊?!
我姑姑在计生站,你知道的,我偷的。送给你一个?我还有一盒。
再往前,越过马路是一片树林。那时候的课外活动,我总是一个人拿着书在田埂上走来走去地背政治背英语或者一篇文言文。有时候,我钻进树林里,架在桐梓树上,或者睡在石头上,我看见蚂蚁,一只,或者一群,爬过石头,淹没在草叶下,或者钻进裤腿里。麻雀、燕子或者黄鹂和斑鸠,也在这林子里和斑驳的阳光唱歌。
一天下午,四强和赵华也走进了这片斑驳的林子,他们用嘴巴唱歌,舌头唱歌,窸窸窣窣倒地的青草唱歌。
不幸的是,班主任曾老师刚好路过。以前听到的影影绰绰的议论终成事实,这还了得,即刻叫过四强,站在办公室。
等我和二狗列席了,曾老师的批斗才真正开始。
我和二狗,是曾老师的爱徒,成绩稳居前三,二狗当班长,我是学习委员。三娃来通知我们时,我和二狗正端着四强的收音机听地球的另一端炮弹的轰炸声。
你说,要不要打到我们这里来?二狗说。
不得吧。那么远。
你说飞毛腿导弹能飞好多米?二狗说。二狗说话时总是唾沫横飞,像飞毛腿在飞,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么多的唾沫。
300?
那一个人甩手榴弹呢?
这时候,我们听到了三娃的喊声,二狗、610,曾老师要你们快点到办公室。
啥事?
有人告你们耍流氓,曾老师很生气。
哼哼,骗我。不理他,不止300米吧,还不如一个人甩手榴弹呢。说着二狗朝操场上几个打篮球的同学挥了挥手。篮球打了几个漩,从篮圈里蹦了出来。
真的,曾老师叫你们两个快点滚去哈。不要说我没有告诉你,四强也在。
啊?四强怎么了?走,看看去。
不是我们不相信三娃,是三娃太不值得人相信啦,我敢打赌,几乎我们班的男生都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他曾经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赵华喊我和四强去树林里读书,她带了烤红薯,请大家一起吃。我和四强就屁颠屁颠地去了,小树林却寂静得连只蚂蚁打架的声音也没有。他还模仿赵华的字迹给我写过一封信,说了些肉麻心跳的话,我只用半节课的工夫就戳穿了他的伎俩。我说,赵华,你写几个字我看看,好不好?赵华就愣着看我,写什么?哎,就几个字啦。那你说嘛。我昨晚梦见你了这几个字。啊?为什么要写这个?不写,不上你的当。你找张丽写。赵华的脸一下红了大半边。后来我再也没有遇到过红脸的女生啦。不是啦,你就写一下嘛,骗你你是猪。你才是猪。你写了我帮你做几道几何题,赵华最怕的要算几何了,她常常嚷嚷着,啥子尖尖角角哟,难死人不填命。不行,你还要请我吃瓜子,先去买,我跟张丽一起吃。果然,瓜子到手,一行字就摆在了我面前,然后,我就找三娃算账去,硬逼着他去小卖部买了一袋瓜子赔我。
四强真的完了。我和二狗双手紧紧贴着裤缝,在曾老师的数落声中,毕恭毕敬地站着。曾老师声色俱厉,不时地咳一声。
这个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把你爹喊来。否则,不要来上课。
我看见四强像一根倒塌的烟囱,轰然倒地。二狗和我赶紧扶起四强,曾老师摁灭烟,掐住了四强的人中。
四强在请了家长之后,转入了地下。我成了一只鸿雁——赵华和四强的。这种低调的奢华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在那个不寻常的夜晚,他们再次成了全校的焦点。
碰巧查了女生寝室,赵华碰巧不在。
四强就此离开了我和二狗,永远离开了学校,像一滴水,在旋转的陀螺上,滑出了边界。
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宣布。赵华留校察看。
再往前,就到了另一个扶手,公路左边是废弃的畜牧站,右边有一处人家,房子看上去已经很久没人住了,枯黄的草在寒冬腊月张望着季节。还记得,以前这家出入着一个跟我年龄相近的姑娘,长长的辫子,轻盈的脚步。今天的她或许从来就没有留意过曾经张望过她的那个青年。
转过弯,再转几个弯,奥迪在山巅的沥青路面左右腾挪,满眼的苍松翠柏,鸡飞狗跳。我轻轻地按了倒退键,还是庄心妍。
爱你没有后悔过
只是应该结束了
一萬个舍不得
路边站立让行的少年,澄澈的眼睛,凌乱的头发,散落的鞋带,手里握着牛的缰绳,有汽车飞驰,牛也波澜不惊地啃草。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在高远而苦寒的地里埋藏,等待季节的犁铧翻过自己。那些天远地远的未来,在群山的阻隔中云遮雾罩。
我将车停下来,对着故乡的土地饱饱地尿了一地。我靠在车头上,发动机的声音细微而柔和,山脉的褶皱铺展了千年,满山的树木顺着褶皱往上爬,像搭着云梯攻城略地的士兵。我比任何时候还需要一支烟,或者两支,或者三支。但我没有吸烟的习惯。
再往前,就到了村小。四强支好摩托车已经等在那里了。四强已经发了福,很大很大的福,是安禄山的那种。头发显然经过精心梳理,但劣质的摩丝出卖了他。倘若在深圳的人流里,我们擦肩而过,我想是认不出他的了。
610,你还没有变哈,还是初中时的样子。来一杆?四强从包里掏出烟,中华,还有打火机。
没有抽没有抽。
你整发了。也不来看我们了。四强说着,盯着我的车子。
哪有哪有,打肿脸充胖子而已。
去年我到成都出差,没有好意思来打扰你。我在二狗那里知道你的电话。
啊?那为什么没有来?二狗也没有跟我联系,我一直在找你们。
你读过大学,是知识分子呀,我们是大老粗,就不敢来打扰你。你做的是事业,我们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沉默了5秒,我说,我想到二狗家看看,咱哥仨好好聚聚。
村小也已经空了,与邻村合并了。想当年,二狗、三娃、四强和我在这个土坝坝里扇烟牌、打木牛、打翻、滚铁环,夏天杨花开了,满树的银白,秋天稻子扬絮,漫天的蛙鸣……我们从这里出发,却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四强初中被开除后去了深圳的工地,现在混成了项目经理;二狗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广元中师,后来回到村小当了老师。我当年没能考上中专,流着眼泪被逼去了高中,开始了看不到未来的苦读。高考的那年,恰逢高校扩大招生,我就有惊无险地考进了川内的一所师范大学。毕业后在中学里混了几年,就合伙开了一个文化公司。
我和二狗是从幼儿园开始的同学,二狗的成绩似乎永远地压我一头。二狗说话时唾沫星总是沾亲带故地从嘴角冒出来,二狗的后脑勺很平,看上去像一个木匠用过的锛锄。当我喊他锛锄时,他只会笑着来追我,倘若是四强,二狗就一饭盒扔过去,三娃呢,二狗就拿了眼睛狠狠地瞪他,三娃就低下了头。二狗是数学学习的高手,似乎天生对数字就很敏感,这一点可以从他给我取的绰号就看出来。
一天,二狗发作业本时喊到刘一林我的名字,就在黑板上写下一串数字:610,并且讥讽地说,满分才100分,你就610,要上北大呀?二狗的嘴角又泛出兴奋的泡沫,满脸的青春豆耍赖似地不离不弃。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这个该死的二狗。作为反击的一部分,我将二狗的曾学用轻轻地加了一个钩 :曾学甩。渐渐地,曾学用反而被人们遗忘。
作为邻居,我和二狗一起摘过乌贝,割过华药,在山梁上比赛着谁的嗓音大……现在想来,我的青葱少年,似乎都有二狗的陪伴。
小学时,二狗迷恋于扇烟牌,在学校祠堂旁的空地上恣意地挥舞,待到夕阳西下时,他爹急匆匆地找到放牛的我。我说,二狗今天值日,可能在扫地。我在二狗必经的路口堵住了他,告诉了我的谎言,二狗回家就添油加醋地说,哎呀,你不晓得,老汉儿,今天的地之难扫,满地垃圾,扫完地,老师还喊我帮着做了办公室的清洁,不信,你去问。
初中时,我妈和他妈吵架,站在各自的屋檐下骂了一天一夜。起因很简单,二狗家的鸡跑到我家菜园子啄了菜叶,我妈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声,恰被二狗妈听到了。架就这么骂上了。
那个周末,我第一次一个人去上学。上学,要走20公里的山路。走着走着,就寂寞了,我摘下一根树梢,拍打着路边的野草一边唱《北京的金山上》。走过几个山弯,却看到了二狗,他正坐在一个像乌龟的石头上,书包静静地躺在屁股后。我昂首挺胸地走了。
610,等你好久了。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我停住。转过身。怔怔地盯着。啊,啊,啊,有什么事吗?
我们一起走。二狗说着站起身,拍拍屁股,抓起书包,追上了我。
半年后,我妈在一个夜色刚刚笼罩村子的时候,“失踪”了。二狗在我的哭声里找到家里来,那一夜,是二狗陪着我入睡的。如果那些日子还有什么可以纪念的,我想是二狗的友谊吧。
我有鲜菜哟,在饭下面放一放就热了。二狗说。
你没有蒸饭的水了,用我的吧。二狗说。
我家的牛吃的草很少,你分一点去吧。二狗说。
你说什么?谁告诉你大娘在监狱?我上周才看到的,你再瞎说,老子对你不客气!二狗说。
摩托打了几个响屁,消失在转弯的地方。这条乡村公路修好已经一年了,一直通向了村子里。我轻轻一点,音乐随即飘起来,顺着摩托的方向,车子缓缓地向山脚进发。
我是永远爱你的
爱你我觉得值得
只是不能再爱了
不要追问谁对谁错
毕竟我们深爱过
再往下就是我们村子的一个堰塘,等到夏天插秧季节,这个堰塘就作为水源流到了每家人的田里。但让我们记住这个堰塘的却是三娃的死。
那是一个周末。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
二狗说,我们去堰塘游泳吧。
堰塘有点深哟。四强说。
有好深嘛,那么怕死呀?有没有不怕死的?说着,二狗转向我和三娃。
有。三娃拍拍胸脯。
看看人家三娃,三娃都不怕,谁还怕?好,这么定了,下午4点,堰塘见。不能迟到哈,到时候学习委员点名呀?二狗说着转向了我。
班长点班长点。哪有学习委员点名的道理?
好嘛,一言为定。
4点,我们有的背上装草的背篼,有的牵上牛,有的假装捧着一本书,见到堰塘,像见到夏天的一捧山泉。我还没有脱完衣服的时候,三娃已经跳下去了,然后是二狗,然后是四强,水花溅处几只山鸟扑棱着翅膀,阳光撕开树叶投下的影子。影子也被大伙儿撕开了。
就在我纵身一跳的瞬间,我看见三娃渐渐下沉的脑袋。我沿着堤坝跑过去,一个猛子扎下去,我摸到了三娃,三娃抓住我的瞬间,我被他一起拖到了水下,我被灌了满满一口水。我终于重新露出水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摇了摇满头的水珠,四强和二狗也游了过来。四强说,610,你去喊大人,我们在这里救人,快。
四强,现在你去拉,你也要死,还是等大人来。四强一个猛子钻进了水中,二狗冲着一个漩涡说。
等大人手忙脚乱、哭爹喊娘地救起三娃时,三娃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的手里紧紧抓着的是满满一把泥土,掰都掰不开。
三娃后来变成了一个小土堆,在苦寒的季节摇曳着衰草,几只寒鸦静默地守望着黄昏。在某个夜晚降临的时候,一个悲怆的女人燃上香燃上纸,蘸着白酒,一点一点地洒向火苗。
事实上,这都只是我想象的画面,尽管三娃就藏在村子的东头,但我一直没有勇气走进那方寸之间的泥土。在外界看来,三娃已经在我的心中死去了。或许,在这个多事的村子里生的事总比死亡重要得多,恐怕连三娃的爸妈也未必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儿子吧。
二狗伸出手来,有些胆怯有些粗糙。衬衣的领口有些发白,皮鞋上沾满泥土,显然才从地里出来。
哎呀,终于见到你啦,二狗。
就是,瓜娃子610,你终于回来了,等死老子了。二狗说。事实上,二狗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嗯。
二狗,一直没有找到你的电话,一个偶然的机会,终于知道了四强的联系方式,才找到了你,这下好了……事实上,我还想象二十多年前一样给二狗一个粗鲁的拥抱。
就是就是,我也一直想着你们,长大了,各自有了不同的路,大家都很久不见了,但我们的友谊还在那里。二狗说。
事实上,二狗说的是,嗯。
二狗看我的眼光总是闪烁不定,那个自信的二狗不见了。相反,他一直盯着车子看,仿佛跟他说话的并不是我。车子里《一万个舍不得》隐隐地飘出来,回荡在我曾经生活了20年的村落。
不能回到从前了
爱你没有后悔过
只是应该结束了
一万个舍不得
我是永远爱你的
爱你我觉得值得
只是不能再爱了
二狗中师毕业的时候结了婚。对方是一个镇干部的女儿,却没有读过什么书,拖着长长的发辫,瓜子脸,衣服新展展的。不知怎么的,常常在夜里听到二狗妈大声的责骂,通宵达旦。二狗显然也不喜欢这个妻子,结婚不到一个月就搬到村小去住了。留下她坐在门口掰玉米,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乡村的夜晚,安静得听得见星星走动的声音,有人轻轻地下楼,蹑手蹑脚地绕过墙垛,敲开了二狗妻子的后门。敲门的手抖得像发了鸡爪疯。四野的蛐蛐声连成片,狗偶尔叫上一两声,塑料管的水间歇地滴到水缸里,咚——咚——咚。
四强家。大彩电。二十年前见过的木方桌。烤火器。以前的火笼填平了。
来,喝酒。哥们二十多年不见了,干了。四强举起杯。四强媳妇忙里忙外,女儿读高中了,怯怯地躲在另一间屋子里。
来来来,欢迎我们几个中最能干的荣归故里。二狗说。
满起满起,干了。四强说着拧开了瓶盖。
哎,世事如烟,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你看你,现在成了我们村最有钱的人啦。我们只有混日子啦。二狗说。
就是就是,想不到呀,我四強混成今天这个样子,每年挣的钱够不了娃儿以后读大学。四强一饮而尽。
到时候,找610借嘛,那时候,你莫认不到我们哈。二狗的唾沫并没有因为皱纹的增多而减少。
不好说,为富不仁多的是。四强向嘴里扔了一颗花生。
……
四强说,初中毕业后,赵华回到县城嫁人了,听说老公是做工程的。后来,在县城见了一面,你们说咋了,原来那么漂亮,现在怎么就丑得那么不近人情呢?老实说,挺后悔见面的。
四强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三娃……
二狗说,你上大学的那一年,我就离了婚,一个人很自在。
二狗说,其实真想辞职跟四强去打工。要不,我给你打工吧,给我一个看门的工作就行。
……
来,喝酒喝酒。我再次一饮而尽。
来,喝酒喝酒。我再次一饮而尽。
来,喝酒喝酒。我再次一饮而尽。
……
这时候的天空,两个月亮高悬着,三个太阳像一道流星倏地划过。
村子空了。四野里袅袅的炊烟远了,唤归的声音没了。
大学毕业那年,我父母搬出了住了大半辈子的家,把屋卖了,去县城,到西安,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现在买房的本家也举家打工去了,房子空着,锁上锈迹斑斑,梁上的蛛网与地面的杂草,像是小说中最荒凉的伏笔。
我得离开了,我真得离开了。事实上我转身就离开了。只有车轮抓地的声音和庄心妍的声音经久不息。
一万个舍不得
我是永远爱你的
爱你我觉得值得
只是不能再爱了
分开了 不代表不爱你了
我心里 你永远都是最好的
[作者简介]王刊,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四川广元人,现居新都;小说、散文散见于《黄河文学》《中外文艺》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