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下面究竟藏着什么?要是你知道,一定要告诉我。”雨飘落时,强汶趴在窗台,给蒋春光写信。“你说放假了就去看海。现在,你已经在海边了吧?昨晚,我梦见海了。我梦到我睡在海面上,软绵绵的,舒舒服服的。像是一块波澜壮阔的棉花糖……”
他在信纸上一笔一画,认真地写。不一定非得整齐,但他喜欢把每个字都写得有自己的形状。但是,显然他觉得那个“澜”字没写好——外面的那个门写小了,里面的“柬”因为笔画多,又写大了。怎么看都像是肥胖的小丑撑着一件不合身的猴马褂。他“唰”地将这页扯掉,在手心里揉成一团,朝窗口扔下去。
下面的草坪和广场——那整块地方,被妈妈叫作中庭。
其实,那里没亭子,也没院子,但慢慢他知道了,就像他还知道的另一些词儿:朝向、采光、建面、飘窗,甚至还有一些材料名,实木、强化、甲醛、多乐士……他曾经喜欢其中某些个名词,譬如玄关。多有意思,听起来像是武侠小说里弯曲的暗道、莫测的机关、阴森的古墓。当搞清楚玄关究竟是什么,他顿时就泄气了。
下面的广场上,几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在雨中疯耍。他们的热闹劲严重地打扰了强汶的注意力——要不,他也不至于连信的开头就重写了四五遍。
雨下下来了。
但雨点丝毫影响不了他们,他们分成两队在球场上追赶着厮杀,胳膊与胳膊相撞,手掌噼啪地碰响,在细细的雨丝中,溅出清亮的声音。有时候,他们突然安静下来,一个孩子站在罚球线上,所有人都望着他,他低下去,使劲地拍打皮球。然后,伸直头,举起球,样子专注,仿佛他面对的并不是一个网篮,而是一个神圣的东西。
雨越来越大,他们干脆玩起了水球,改用脚踢。
一个刚刚出现的大人,也加入其中——他故意把篮球踢到草坪上,那群小子在洗得青葱的草丛中一路尖叫、奔逐。
看样子,他们终于准备撤了。那个大人把球捡起来,夹在胳肢里,吆喝着,回家吃饭啦!
那帮小子应该很累了,愉快地仰着头,张大嘴巴,一边喘气,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混杂着青草味道的丝丝形状的雨滴。
强汶隐隐嫉妒地目送他们消失在小区的四面八方。
吃饭啦!这已经是郭琳第三次叫唤他了。他突然恼起来,甩下一句:我不吃!蹩着脚径直拐进自己的小卧室。郭琳呆在厨房门口,惊愕地看着儿子——浅蓝色的碟上,原本是他最喜欢的可乐鸡翅。
郭琳来不及询问儿子到底是怎么了。她今天的事务排得很满——包括這接下来的一个月,是最繁忙的。现在,她得马上出门,去朝天门小商品批发市场,取回订购的窗帘、沙发套、立式台灯,还有几件小件的家装饰品。取货之前,她还要顺道去趟家乐福,采购一些必需品。
她走进卫生间,麻利地收拾了一下头发,用清水揉了一把脸,噔噔地走到鞋柜前,把折叠伞放进大口袋,套上高跟鞋,出门前朝卧室里叫了一声,“汶汶,那你记得早点吃,可乐鸡翅冷了就不好吃了!”
强汶慢慢走出来,重新回到窗台,似乎有什么东西遗漏在那里了。但什么都没有。窗台上什么都没留下,楼下也是,一个人影也没有。连刚刚还淅沥哗啦的雨点也没有。偶尔,有些很细的雨丝,但也只有落在积水面上,才会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些掉队的家伙。显然,它们的腿太短,跑得太慢了。也许,它们是在天上溜达,或者遇见了一些好奇的事,耽搁了不少着陆的时间。但是,不管先还是后,它们总得掉下来,迟早的事。
心脏突然一阵抽搐,他一直有这个毛病。
但这次不是疼痛,而是很闷,很空洞。就像趴在一个井口,把一颗石子从井口放下去,但,等了许久,也没听到那个落水的声音,只有漆黑的看不见底的一个深深的洞。
他有些茫然,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对他来说,这个暑假显然太漫长了。他倾斜着身子,学着燕子的飞行姿势——斜着沿着客厅、房间打圈,一圈比一圈急、快,直到头晕才停下。
这是他最隐秘的爱好,妈妈从不知道。妈妈从来也不建议他高速运动,哪怕走路快一点,她都会紧张地呵斥。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只要一激动心就跳得快。所以他总像个女孩儿那样,文文静静,同学们都这么形容。但是没人的时候,他偏偏要跑,要跑得飞快,像燕子那样,扇动着手臂。
这间房有足够奔跑的空间,比他之前住过的房子都大。妈妈当时测量后,变得很兴奋,说室内虽然只有80多个平方米,其实可以多出至少二三十平方米使用面积。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相信,只要妈妈说可以,就一定是可以的。妈妈有这个本事。
在储藏室门口,强汶收住了自己的翅膀。但心还在胸膛里怦怦跳,锵锵的,鼓点似的。强汶就不明白了,这么有劲的心脏,怎么就不正常了。难道,别人的心,都不像自己这样,而是悠长的、缓慢的,像是老人的叹息,那样才正常?
他试着推开储藏室,里面堆满了前任户主留下的杂物和妈妈清理出来的废渣。这个肮脏的布满灰尘气息的地方,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温馨的书房或是婴儿间。这也是妈妈擅长的。
他从妈妈的卧室穿过,无聊地来到阳台。这地方不大,可以放一套茶桌和四个方凳。也可以放一张沙滩椅。假如这个城市的阳光不是那么炽烈的话。当然,这两样妈妈都不喜欢。有一次,妈妈突然给阳台找了个更好的功用。并且为自己的灵感兴奋不已。她说,可以从旧货市场上去淘一个旧烤架,支在这里,做成自助家庭式的烧烤空间,可以一家人动手烧烤肉串什么的。当然,对妈妈的创意,他不会感到惊喜,反而有些丧气。
他回到厨房,餐桌上的鸡翅已经失去了温度,可乐也不是沸腾的、生动的、蛊惑的、鲜活的,而是黯淡的、凝固的、毫无生机的黏糊的颜色。他霎时对它失去了兴趣。
他想到,还有一点剩下的暑假作业没完成。那些作业他只需要两天就能全部写完——但他不愿意这么快就结束。这个夏天还很漫长。他也很怀疑,自己填写的作业,最终会不会有老师来改阅。
从文具盒取出签字笔,眼前摊开的作业让他厌倦。还是接着给好朋友蒋春光写信吧。当然,“好朋友”已经是上学期的事了。期末考试一结束,妈妈就带他离开九龙坡区搬到了这里,这是他很陌生的江北区。这个小区他很陌生,虽然一排排房子跟以前住过的房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差异,一格一格堆砌得整整齐齐——就像人类给鸟造的笼子。
妈妈说,现在这个房是集资房。集资房是什么?他不了解,也不愿意了解。
“大海下面,也有街道、车和人吗?小时候听妈妈说,海底有一座漂亮的宫殿。如果你看见了,记得告诉我,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写到这,强汶突然发现,蒋春光根本就不可能告诉自己答案。他没有蒋春光的地址——那个高大的、胖胖的、憨憨的、像个笨重的老鹰一样的同桌——他的家在哪条街哪个巷在哪个小区那栋楼?把信寄到原来的学校吗?他不愿意自己的信被一些不相干的学生兴高采烈地拆开,大声朗读、哗笑。不,他非常不喜欢那样。他颓然地将未完成的信折起,叠成四方的小块,插进语文课本当中。
很长一段时间,强汶特别希望能收到朋友——如果他们也愿意这样认为的话——的来信。每转一次学校,那几天他总是要不停写信,也寄了一些。回信,他却一次也没收到过。
他收起了笔和纸。
这个暑假太漫长了。他把自己陷在软软的床铺里。四周没有任何动静,除了桌上那台清风牌电风扇悠悠地摇晃,每隔四五秒,就会有一次咔嚓的摩擦声响。这个意外的发现吸引了他的兴趣,他靠在床头,细心地等待那间隔不久但十分固定的声响,咔嚓,咔嚓……不一会儿,他在悠长的午后睡着了,直到被楼下的喧哗再次吵醒。
那些去而又返的家伙,又回到下面的操场。
他们在嬉笑,争抢那个在水渍中嘭嘭跳跃的篮球。他拿出画板和碳素铅笔——背心上印着33号的那个男孩,是他素描的对象。那是乔丹的号码。那个男孩瘦巴巴的,背心却宽宽阔阔,因为长期在太阳下暴晒,皮肤也黑黢黢的。他的长相有点滑稽,眼睛小,但嘴巴大。他似乎是那帮孩子里的头目,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三年前,也是暑期,他像现在一样,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没人跟他说话,他就画画玩——笔尖唰唰的,就像是有什么在跟自己说话一样。后来妈妈发现了,领他去见了一位画国画的老师。郭琳介绍,孩子喜欢画,但我看了,画得都不像。老师板起脸说,你想孩子画得像,不如给他买个相机。
强汶跟着这位姓游的老师学画画,每个周六,两个小时。学习了三个月,强汶就搬走了。不过老师的话他是记住了。心里说不出的东西、遇见的东西,就当日记一样画在纸上。
当他用笔勾勒一个正在模糊的夕阳的时候——黄昏到了,门口响起了钥匙扭动的声音。
每次妈妈从外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扔下手里的大包小包,仰天躺到沙发上眯几分钟。歇一会,就换上衣服去厨房,然后,菜刀和砧板的声音就响起来了,接着,就是哧的声音,她开始往锅里倒油,然后是锅铲碰到铁锅的响动……
他熟悉那些声音。但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声音——他跟妈妈的话实在是太少了——他很想跟她说些什么,比如夜晚的星星上面斑斓的颜色,深夜鸣叫的快乐的昆虫,雨后的彩虹不像是大桥,彩带而像是一把涂满颜料的拖把……除了提醒吃饭、睡觉、作业、爱护眼睛这些固定的交代,妈妈好像就再没更多话要对他讲,她实在太忙了。
门锁转动起来,他知道,是妈妈回来了,扛着大包小包的妈妈,汗流浃背的妈妈。他赶紧走到冷水机旁,去给她接一杯冰水。
一大早,强汶就被闹醒了。
一个工人正站在凳子上安装着窗轴,妈妈在下面仰望着,一只手抓着工人带来的铁锤、铁钉和卷尺,一只手比画着指挥工人对准位置——妈妈昨天带回来的扎着金边的镂空布帘该派上用場了。他一点也不怀疑妈妈布置房子的聪明和能力。但就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个房子,的确就像妈妈预想的那样,原先的房子,经过妈妈的改造,已经变成了上下两层。
一搬进来,妈妈就把厨房的窗户取了,墙壁拆了,推向阳台边,这样,室内的面积无形增加了许多。在这个过程中,她突然惊喜地发现,将厨房的顶拿掉,这块区域就能建出一个阁楼,也就是她说的跃层——凭空又多出来好些面积。
每天敲敲打打,邻居们意见很大。前几天,城建还找上门了。妈妈搬了一大堆好话,再加上两条玉溪烟。那个人最后揣着这些礼物离开了。走之前说,别搞得叮叮当当的,免得吵到邻居再举报。那我就帮不了你了。我晓得我晓得,妈妈感激地将他送出门外。
虽然不像菜市场的那些妇女那么唠叨、庸俗,但妈妈的确有自己的精明之处。而且,妈妈绝不像电视上的那些女人,动不动就悲情地诉说自己作为一个单亲妈妈的辛酸,来博取别人的同情。对这点,强汶心里其实是很在意的。
妈妈的经验是,二手房,装修不如装饰。她像个神奇的魔术师,每个房子,她都能用自己的手工,祛除多余的不美观的成分,然后小饰品、工艺品搭配自己天生的艺术感受,组合成一个完美的温馨的环境。在这个过程中,她像一个艺术家那样,充满创作的欲望。
房间里又开始怦怦响,工人换到另一间房去打铁钉。
郭琳走过来说,强汶,要不,你到下面去玩玩。吃饭前回来?
强汶洗了脸,就往门口走,郭琳匆忙到他的小房,抓了他的书包又赶过来,你把作业带上,顺便也可以看看书,温习一下功课。
直到下了两层楼,他还听到妈妈在喊,下面有很多小孩,你去跟他们玩呀——然后照例是那句关照:不要打球,不要玩得太疯!
不要、不要!强汶没好气地嘟哝,我怎么跟他们疯!
楼下的孩子,他一个也不认识。他背着书包,坐在操场边的木椅子上——像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孩子——他的出现,也似乎引起操场上孩子们的注意。
强汶能感觉他们的手是在指着自己,那么,他们刚才的哄笑,也是在笑我了?他有点慌乱,还有点困窘。他慌忙站起来,背着厚厚的书包,想逃。但是,一个声音在背后说,我认识你。
他迟疑了一下,回头,是那个瘦瘦的黑小子,他刚好站在一抹阳光下,一张脸灿烂得像向日葵——我认识你的,你是新搬来的,顶楼上那家——是不是?你还看我们打球呢。是不是?
几个“是不是”让强汶很是惊讶。他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认识自己,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他怎么没发现,打球的时候,他一直在看,他并没看到自己呀!
强汶怯怯地朝他走过去。他还用食指勾——过来呀,我们一起耍。
强汶摇摇头,他说,我不玩球。接着,他又解释,我不会!那个男孩似乎很遗憾,说,那你看我们耍嘛!
强汶拿出书,假装在读。眼睛却不时投向他们。
你叫什么?那个黑小子旋风一样,冲到他面前——我叫王明明。
我、我叫强汶。他吓了一跳,赶紧回答说。
哪个强字?他瞪大了眼睛,墙壁的墙还是强壮的强?
强化地板的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这样说。但他不喜欢“强壮”那个词。
哈哈,好奇怪。你是“强化地板”的娃儿咯!哈哈,哪有人姓强的!他迅速跑回球场,笑声还留在凳子附近。他们又投入到争抢之中,没人再关注他。
他心里充盈着欢喜——他有朋友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砰砰,强汶突然听到大门响了几下,这是中午,妈妈不在,他以为是敲错了。家里很少有客人,他跟妈妈在这个城市没有一个亲戚。但声音再次响起。砰砰砰!一次比一次响。是谁呢?他不耐烦地从床上起来,打开门,是他,那个黑家伙——背上还背个包,手上拄着两根鱼竿。惊讶过后,他一阵羞涩,站在门口不知说什么。显然,他还没有应付朋友串门的经验。
那家伙探头探闹地朝房间里瞟——老窝在家里干什么呀!走,去耍呀。他的脸蛋总是张得圆圆的,那是善意的,让强汶很安心的笑容。
哟,你家可真漂亮!他由衷地惊叹着,哪里像我的家,乱七八糟的,基本上属于动物世界。
他诙谐的话语让强汶很乐。要是妈妈听了,肯定很高兴,因为这就是妈妈最想要的效果——所以,妈妈每次都要一边居住一边装饰。她说,这才能慢慢看出房子的瑕疵,更重要的是,这样能让房子有人的味道,几个月之后,房子里就会生长出一种气息。完整的,家的气息。
强汶几乎是被王明明拽去湖边钓鱼的。他不知道怎么拒绝。王明明表示,像你这种不喜欢打球的孩子,肯定会喜欢钓鱼的。再说,一个人闷在家里,你专业打蚊子的呀?
强汶觉得他使用“孩子”这个词不是很恰当,但也不知用另外的什么词来反驳他。他也没钓过鱼。不要紧,黑小子大大咧咧拍着他的肩膀,很简单的。我教你——你只消把屁股安静地放在岸上,其他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钓鱼就是这么简单!他说话总是很夸张,手脚并用,让人想笑。
这个小区背后原来还有一个湖。
黑小子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边介绍,这个湖叫宝圣湖。听说以前湖边都是山,这个湖里的水是山上流下来的山泉……强汶好奇地观察,湖四周都是建筑,哪来的山呢?
黑小子咯咯地笑,笑声短促——你真傻还是假傻?山要是不铲平,这湖边怎么能盖这么多房子呢?我老头儿说了,为什么要把房子往湖边盖——他在原地打了个旋——盖了一整圈呢?
强汶当然也好奇。
就是要卖这个湖呀!真是的!这都不懂。这叫卖点。说完,从他嗓子里又是一声短促的笑,咯咯的,公鸭一样。
你知道的真多。强汶由衷地说。
沿着湖边的小径走,正午几十公顷的湖面,漂浮着阳光和闪烁的水粼,沿岸的水域上,搖摇晃晃地还有许多被扔弃的饮料瓶。黑小子很老练地带着他绕过看护区,沿湖边小径走到很远——在那里,沿途都是垂钓的人们,稀稀拉拉的,安安静静蹲坐在岸边——看到他们两个,嘴角露出不同程度的笑意。不过那黑小子可不管这些呢。他不像强汶,做贼一样心虚,而是腆着凸起的肚皮,傲然从他们身边经过。
他们在最里面的一处浅滩停驻——这当然也是黑小子的决定。他指着水面冲强汶说,你看,有水涡——那就是鱼——在吐泡泡。他指手画脚,花了不少时间,给强汶上课,浮筒往下沉,就是鱼儿上钩了。但是不能拉,要等浮筒沉下去再冲起来时,再扯竿子。他大模大样地拿出饵——一包熟米粒,训诫式地指导,来,把这个穿到鱼钩上。就用这个钓鱼?强汶不禁惊讶地问。他隐约记得钓鱼应该是用蚯蚓的。就用这个——他肯定地说,我用这个钓起过几条大鲫鱼——他忍不住放下竿子拿手来比画一个弧圈——至少有这么大,起码有两三斤!
自然,整个下午两人坐到屁股发烫也没看着一条鱼,更别说咬钩了。
黑小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自嘲地说,这帮家伙一个也不出来。难道我们放假,它们还在补习,没放学么?
晚饭时,强汶情绪出奇的好,话也多。把钓鱼的事讲给妈妈听。妈妈却一惊一乍的,钓鱼?以后别去了,湖边危险!
他很丧气,心想,还不如不说呢。
好的是,强汶不需要用碳素铅笔给自己说话儿了。这几天,他跟着王明明认识了更多的伙伴,和尚、小虫、大傻——这些难听的诨号都是王明明起的。他给强汶也起了个,叫“强化地板”。
他们玩得太疯了,那是让强汶根本就没见过的游戏。其中一种让他心惊肉跳——几个人一起把裤子扒了,并排把雀雀儿挺着,看谁尿得最远,谁就是冠军。
强汶死活不肯脱自己的裤子。因此,他遭到了大家的围剿,一拥而上,强行把他的裤子扒了,露出白白净净的雀儿。
强力的羞耻感和挣扎让他几乎就哭出声了。但是,看见他们赤裸的下身,雀儿随着大腿摇晃的滑稽样,他又忍不住含着眼泪笑了出来。
他感觉到,王明明是保护他的。当大傻狞笑着去抓他的雀儿时,被王明明喝止了。
这些游戏,一般都在王明明家。
这种恣肆的自由让强汶既羡慕又好奇,他问,怎么你家里总是只有你一个?
那小子满不在乎地说,我老爸老妈离婚了!我不愿意跟那边过。
原来,黑小子妈妈把自己又嫁了。他不想看见那个男的。于是跟着爸爸,他说爸爸是个编辑。中午做完饭就去上班,晚上很晚才回家。两个人的时间老是颠倒的。
所以我喜欢我老头儿!他一点也不啰嗦!你呢?黑小子问,你爸爸呢,怎么从来没看到过。
我……强汶不愿意叫出那个名词,跟你一样,他,也跟一个女的结婚了。
嗬嗬!同病相怜!同病相怜!他一把就把强汶抱在怀里,居然很快活的样子。
强汶其实很想辩解,我们——我和我妈妈都挺好的,一点也不需要可怜。但是,黑小子抱得很紧,他感到了胳膊里热腾腾的汗腥和力量,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坚定的热度。
突然,黑小子不知哪来了灵感。眉毛一挤,说干脆咱们两家合并算了?这样,不仅爸爸妈妈齐全了,还一下有了一对兄弟,多好。
晚上,强汶把王明明说的话照搬给妈妈。她笑得眼泪从眼角迸出来,呛得半天也直不起腰。
郭琳显然没想到,这两个孩子是当真的。但她现在只能对着王明明的父亲背脊僵硬地坐着。
哎!我还真以为水龙头坏了,王爸爸有点尴尬地解释,娃儿说,家里就你一个,不会修理……没想到被这小子给骗了。
郭琳说,孩子嘛,顽皮是天性。不过你儿子蛮有意思,好玩得很。不像我们汶汶,从小敏感,像个女娃。
我基本上属于放养,这小王八蛋,是太野了!老王一点也看不出拘谨了,你们家强汶,文静、听话,带起来好轻松哟。
他又接着说,对了,听娃儿说你也是单身?
是。迟疑了一两秒钟,郭琳果断地回答。但,她显然不是很适应这种氛围,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陷入到话语的困顿。
不过老王是能说会道的,嘴很滑,表情也丰富。虽然第一次见面,总能没话找些话来说。很可乐的一个人。
听孩子说你是编辑。难怪你这么幽默。
哪里呀……老王的表情变了,两排手指绞着,这小子瞎吹,咳,哪来的编辑哦,我是校对。
不记得听哪个说过,校对是报社水平最高的呢。
咳,那是骂人的话!老王生动地辩解起来,水平不一定高过编辑,但文凭应该算报社比较高的。
噢?她还真没想到。
听老夏——噢,我们部门主任说,早些年,招校对比招编辑还苛刻,招进来的起码都是研究生!不过,现在,好像个个孩子文凭都高得吓人了。也就,嘿,没什么优势了。
郭琳说,那是,应该这样。
嗯。老王显然不想再把话题紧扣自己这个职业,赶紧换了个姿势:噢,对了,你、你是什么职业?
我呀,前年从外地来的。郭琳不想透露更多具体的信息,就是带孩子瞎跑,什么也没干,什么也干不了。现在大学生那么多,都还找不着工作,更别提我了,没上过大学,也不年轻了……
你、你看上去还是蛮年轻的呀。老王纳闷地问,孩子不是说你、你是做房产经纪的么,怎么?
这下,轮到郭琳不自在了。什么经纪呀。她含混地说,主要是我没有什么能力,也没什么特长,更没有本钱,要不,我也去盘个店子做点小生意,多好的。
你这样也挺好的,自由。老王转而抱怨自己的职业。不像我,收入不上不下的,但整个人被绑得死死的。就是想做点兼职什么的,也没时间。
郭琳说,其实我更愿意上班呢,那样有安全感。但是……没办法,好点的工作找不到,找到的工作都干不长,还要带孩子……
嗨,娃儿哪里还需要你成天照应。那还要學校有什么用嘛?再说您这儿子,多听话,多文静一个孩子,我家那个要是有他一半听话,我就谢天谢地谢菩萨喽!
我这孩子就是太安静,安静过头了。说起孩子,她也有自己的苦恼,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也是随我吧。我性格不是那么外向。
都不容易。对方深有体会,又仿佛意味深长,一个人带孩子是蛮恼火的,做饭、家务、作业,一个都不能少。还要找钱养家,压力大呀!
虽然不一定是刻意从这方面扯,但郭琳还是立刻堵上这个话题,指向自己的心脏部位。他,这里有点问题,先天性的……看到对方惊愕的表情,郭琳镇定地解释,不算很严重,也就是钱的事,总会解决的。
哦。老王像是舒了一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您还真挺不容易。
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鱼贯进入强汶的耳朵——这还是强汶第一次这么明目张胆偷听母亲的谈话——坏小子王明明领着他,趴在里间的门缝上,乐不可支。
这次荒谬的相亲自然毫无结果。将老王送出门,郭琳又怒又好笑。晚饭时,她不得不告诫儿子,别再拿大人开玩笑。说完又忍不住笑了,你什么时候也变这么好玩了呢。
妈妈没有大发雷霆,甚至没生气。这让强汶悬吊的心落到肚子里,但同时又开始有些失望。
一开始,强汶也被王明明这个创意吓了一大跳,但当妈妈真的跟王明明的爸爸坐在一块时,他猛然觉得这是有可能的。虽然他也说不出原因。
第二天,王明明安慰他说,没什么的嘛,他们没缘分,组合不到一块。我们还是好朋友哇。这个混世魔王那天相亲回家后,不仅没被揍,还主动申请到一份奖品——麦当劳的霸王套餐。那是他爸爸专门去买来犒劳他的。
结果,这份奖品,又被王明明重新分配了——掰了一半给强汶。
这天,强汶一直在王明明家逗留到黄昏,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门没关,他一眼就看见了一个陌生人,黑框眼镜,中年男人。他的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妈妈带着那个人,像个解说员一样介绍着房子,男人的瞳仁在镜片下滑溜溜地转动。
强汶警惕地注视着他们从最后一间——厨房里转悠出来。嘴里嘟哝着,不断表达自己的意见,比如厨房太小,空间不够高……但强汶已经清楚无误地看到他脸上流露出来的急切。这种表情,他太熟悉了。
强汶猛然觉得,自己和妈妈一样,就像是一种神秘的肥料,专门被送来喂养房子的,直到它吸收了从自己身上释放的精气、水分和叶液,从一个空洞的没有形状的东西变成一个充实的好看的东西,就像……魔术师手上的那个积木。
直到妈妈将那个人送出门口,强汶还倔强地呆立在客厅中央——好像在跟这个好看的房子赌气。
强汶再也不出门了。
坏小子来过好几次,喊他去耍。每次,强汶都软弱地撒谎,不是要做作业,就是要陪妈妈出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撒谎,更不敢对视王明明疑惑的眼神——他很恐慌,还有点害怕。这几天么,王明明也就不再上楼来唤他了。
这几天,来的人越来越频繁。有一对对年轻的情侣,有罗罗嗦嗦的老女人,一拨陌生的、表情丰富的脸庞。
这让他恐慌。
日子就这么辗转反侧熬过去了。当那个中年人——戴着眼镜的那个中年人第二次来的时候,强汶在他的眼睛里嗅到了一种危险。
当天晚上,他失眠了。
不行,得想什么办法?他第一个想到求助王明明——他的鬼点子超级多。但马上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想让王明明知道。
如果有一种隐形的药水就好了。在墙壁上一刷,就没有人能看见了。为什么要把房子布置得这么漂亮呢!他盯着房间的装饰物,不由自主地忿恨起来,布置这么好看干吗呢?都是给别人准备的。他突然想到,来的人,欢喜的原因,都是因为那些好看巧妙的装饰和布置——要么,把那些布置毁掉!最好,砸个稀巴烂!
突然,他想起王明明曾经炫耀地告诉他,如果老头儿没有办成他想要的要求,他的对策就是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他紧张地思考着,往哪里走?去湖边?把自己藏在草丛里?草丛里有好多昆虫和蚂蚁。上次钓鱼时他发现的,它们没有房子,但不照样活得那么愉快吗?那些湖边飞翔的鸟儿,它们也没有家呀,它们晚上睡在什么地方?睡在树梢上,还是草丛里……在漫无边际的冥想中,他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看见了枯燥的阳光。
还有站在客厅里的那个中年人——他又来了,还带来了合同和钢笔。
他豁然清醒,朝客厅奔跑过去。
郭琳出售的第一个二手房,是个单间配套。还有个不到四平方米的阳台。但是地理条件不错,左边是师范大学,斜对着熙熙攘攘的步行街。原来的户主是个做眼镜生意的浙江人,不愿意花钱租房,于是就拿了这个小房间寄住。突然心肌梗塞死掉了。奔丧的亲人不想再留下这个伤心处,急于抛售,带着骨灰回乡。那时,强汶跟郭琳租住在这个浙江佬的对面,算是邻居。在帮忙料理后事的过程中,那家人得到了郭琳倾力相助。总之,这个小房,带有一丝感谢的意味被低价过给郭琳——这是她未曾料到的。尽管如此,她还是动用了全部存款,包括为强汶定存的学业基金。
那个房,原本浙江佬就不准备拿来享受的,装修简易。好在效果还是新的,虽然很俗气。郭琳也不忌讳死过人。带着他就从对面搬过来。
她跟儿子说,这房子的人气太稀薄了,我们要住进去,就会有的。郭琳的心思不只这些。每天,她都在这个微小的空间里思索、冥想。然后就出门,家居广场,二手市场,一遍遍地、不知疲倦地跑。带回许多好看的材料,当然,还有看上去新但实际上是旧的微波炉、迷你冰箱。每天都在琢磨,把这件家具搬到另一个什么位置,把这块墙,敲出一道凹口,改造成隐形的推拉衣橱。她带回没气味的油漆,还有素雅的墙纸,把白森森的毫无起伏的墙面修饰出华丽光洁的味道。
房子一天天在变化,看不到什么缺陷,塌下去的鼻子被填高了,平坦的胸部塞得高耸,累赘的腰肢被刀削斧砍,就像一個毫无姿色的乡下姑娘,被郭琳打扮、改造,渐渐变成一个玲珑、迤逦的时尚女孩。
当房间拥有了温暖和愉悦之后,这个小房子就将出售了——这就是郭琳谋生的手段。她擅长在城市里寻找被遗弃的或是被迫出让的、经济的、具有改造空间的旧房。然后,像一只勤奋的蜂后,在这个巢里不停地添加佐料,增删枝叶,最终让这个冰冷的、陌生的、迟钝的水泥盒子,变成一个具有观赏效果的、应有尽有的、毫无缺失的“家”——有生活的痕迹,有女性温婉的气息,有让人感到轻松、自由的气味——直到,签上一个陌生的名字,成为别人的房子。
现在,买家对房子的审视已经基本结束。他相当满意——白痴都看得出来,尽管他不停地挑房子的弱项和缺陷。但是,真正的买家从来都是挑三拣四的。
买家终于坐下来,这是最后的一项工作,也是最紧要的时刻——就像一场考试,你默默地付出许多时间和精力,就为了这一刻。每到这个环节,她的背脊情不自禁地躬直了,眼睛也变得犀利起来,她必须让自己显得更强势一些。
对方开始还价了,但价格,很好,几乎就在她预判之内。她抑制着内心的满足,刻意平静地起身,为对方取茶——然而,这时,文静的儿子却突然像是疯了,从卧室冲出来,将墙壁上的藏饰和那幅从美院学生那里收购的菜画撕扯得七零八碎。
她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癫狂的声音居然是从自己儿子嘴里迸发出来的:
你这个强盗!你不要碰我的房子!
中年人愕然地看着强汶,在他的镜片里,是强汶的脸颊,还有愤怒。
强汶默默地站在窗口前。
楼下,王明明跟其他的玩伴们兴高采烈地抢着篮球——他还是那么喜欢炫耀自己的球技,向每个人。
他胡乱在本子上画着。
笔尖在脆弱的纸张上飞快地旋转,推进,哧,破了。
第二天,他向妈妈道歉了。
那个恼怒的中年人走后,他马上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但妈妈却一字也没说,甚至没朝他发火。只是,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妈妈突然站在打火灶前面哭了。
刚开始,只是低低的哭声,后来,哭声汹涌起来,压得强汶喘不过气。他也害怕得哭了起来。害怕什么?他也不知道。直到半夜,在睡梦里他还在哭,他看见自己迷路了,又找不到妈妈,恐惧、无助、黑暗,像网一样撒下来,缠着他,憋醒了。
他去卫生间小便,经过妈妈的房间,发现里面的灯光还亮着。
早上,吃早餐的时候,他很主动帮妈妈盛来稀饭。
他对妈妈说:对不起。
妈妈眼睛还是肿的,拿手抚摩他的头。妈妈环顾整个屋子,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个房子,妈妈布置得真好看,是吧?
是的。他说。
你放心。以后我们自己的房子,一定比这个更漂亮。
……
他下意识抬起头,想反驳,但,他还是低下头说,我知道。
显然,妈妈对他的态度满意了,脸上露出情不自禁的微笑。
合同基本敲定了。最近几天,妈妈更忙碌了,脸上除了疲累,看不出什么其他的内容。
这天,妈妈回家时帶了很多强汶爱吃的东西,除了卤的鸡翅膀、烧烤鱿鱼,还有一包肯德基的套餐。强汶知道,剩下的一切都被妈妈安排好了。
晚饭时,妈妈说,给你找到学校了。市重点,实验中学。说到这里她还吐了一口气。幸好赶在开学前办好了手续,要不然,要插班,麻烦不说,还耽搁学习进度。她征询道,要不要先到学校去看看?又补充说,不远的。
强汶没说话,他不知道要去看什么,每个学校的教室,都是一模一样的。但是有一点他很明白,房间里自己的东西,要开始清理了。
他把面前那张被戳破的纸揉成团,扔下去。继续在画本上描摹——
起跳、争抢、投篮、大笑、侧面、背面、鬼脸还有叉腰的动作,强汶想把这一切全部装在自己的画纸里。
终于画累了。他怔怔地看着下面。妈妈从身后走过来,轻声问道,要不要去跟你的朋友告别一下?
朋友?……强汶茫然地点点头,猛然摇头,不去了。
他回头仰望妈妈,你先等等好吗,我还有一封信没写完。
妈妈温柔地看着他,好,反正车还没到……我去装一下包。
强汶打开语文课本,那封一整个暑期都没写完的信,静静地蜷曲在书页之间。他轻轻地取出来,按照印折打开。
他对着窗外沉思了一会,趴在大理石台上接着写道:
“对了,我好像还没告诉你,我为什么离开吧?
这是我的一个秘密。
我的家是一个移动的城堡,它是可以随意走动的。有一次我还数过,它总共长了十六只脚,像是鸡爪的形状,但却有恐龙的脚那样大。遗憾的是,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停,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发,去别的地方。
它从不告诉我,于是,我也就跟着它一块流浪……”
楼下,响起了急促尖利的喇叭声。妈妈迅速跑到窗口朝楼下张望,如释重负。汶汶,车来了。我们下去吧?
强汶马上回应道,好的。
然后,他把这封没写完的信,跟刚刚画的那一叠速写的涂鸦——合拢在一起,装进牛皮信封,留给这个戛然而止的夏天,留在窗台上。
[作者简介]宋尾,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湖北天门人,现居重庆;著有诗集《给过去的信》、小说集《到世界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