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葵
近日,一部名为《都是大连人》的轻喜剧在大连拍摄,依托于大连本土市民文化,集都市、时尚、方言等元素,表现当下大连普通市民的生活百态,由大连籍相声演员陈寒柏主演。在相声表演舞台上,陈寒柏一直操持着一口大连话。在这部本土剧中,他的一口“海蛎子味”将会增加茂密笑点与浓郁的地域特色。以方言来演绎咱家屋檐下发生的大事小情,也不失为保护方言、留存方言的一种上乘手法,是方言有声数据的另一种方式的收纳。
8月2日,我应大连开发区图书馆之邀,做了一场题为《在方言中品读城市性格》的讲座,主要讲了保护、拯救方言的意义,大连方言的来历与特点,方言与文学等。其间播放了《劫匪》、《倒鸭子》、《大连牛人英语老师点评成绩》和《50个大连小伙辣评大连姑娘》。这几个大连话小品、短片非常著名,将大连话的特色表现得很到位。讲座结束,一位老人与我交流了他在外贸工作中所遭遇的由方言引发的误会,并表示:“这场讲座让大家对平时司空见惯的方言有了文化上的懂得,对方言能够跻身城市文化财富有了深切的体会。”
现代汉语方言可分为七大方言区,即北方方言(官方方言)、吴方言、湘方言、客家方言、闽方言、粤方言和赣方言。方言蕴藏着此地的文化特色与历史风云,方言是文化的活化石,每个地区都应将方言纳入文化保护的重责之中。我国自1955年10月开始推广普通话以来,方言的话语权逐渐被削弱,在城市化进程以及网络语言的冲击下,方言正面临着消失的危机。中国民族语言学会副会长戴庆厦说:“一个物种的消失,只让我们失去一种动人的风景;一种语言的消失,却让我们永久失去一种美丽的文化。”著名学者周海中也说:“语言是人类文化的载体和重要组成部分;每种语言都能表达出使用者所在民族的世界观、思维方式、社会特性以及文化、历史等,都是人类珍贵的无形遗产;当一种语言消失后,与之对应的整个文明也会消失。”
此地巴子
据《简明大连辞典》(于植元、董志正主编 大连出版社 1995年)记载:此地巴子,是指旧时山东、天津等地迁至大连的外地人,对本地居民的谑称。主要指金州、旅顺等地的老居民。
11年前,作家李承鹏写过一篇关于大连足球的文章《100年的历练:小渔村 海南丢子》,他认为大连足球成绩好,是因为大连人的基因很优秀。“公元1899年,一群外国人坐大轮船来到大连,他们带来一种叫‘足球的东西,没事儿就在码头空地上踢来踢去。后来穿长衫留长辫的大清子民也加入进去,外国人惊讶了,这个小渔村的人踢足球很有天赋。有一天,一个德国船长和小渔村的‘小五子比试脚力,船长一脚抡开60码外,‘小五子愣头愣脑地踹了一脚,居然直接开到海里。”10年甲A七夺其冠的大连人,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支撑?“之所以在100年后提起100年前的那些野史,是因为我需要弄清一个问题——10年甲A七夺其冠的大连人,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支撑?”大连资深足球记者王维民谈到人种,谈到“海南丢子”,“很早以前,我们都是连日子过不下去了,一帮胆子大的就划着小船,抱着舢板向北漂,听说北边有个地方挺好。路上冻死了一些人,饿死了一些人,还有些意志不够坚强的人半道折回了……到了这里的人都是经过优胜劣汰的,就像当年从非洲到美洲的黑人,体格最好,意志最强,而且争强好胜决不言败。山东在大连的南边,‘海南丢子也是山东人。”
有人简单地将大连人分为两拨:一拨是“海南丢子”,一拨是“此地巴子”。儿时听大人们唠家常,谁家姑娘找女婿,找了个“山东棒子”;谁家儿子娶媳妇,娶了个“此地巴子”。山东棒子,就是“海南丢子”;此地巴子,就是坐地户、大连土著人。“此地巴子”也叫“此里巴子”,有时会被外地人写成“瓷哩巴子”。这些别称或多或少含有一股讽刺意味。
大连地方史研究者嵇汝广说,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移过来的“海南丢子”不与“此地巴子”通婚,到了适婚年龄,他们都回山东家找媳妇。
我家保姆大姐跟我讲过她父亲的婚姻:我老爹17岁时从山东家移过来,先是在日本人手下做苦力,后来蹬人力车。19岁那年,我老爹将一笔血汗钱寄回山东家,让我姥爷给他找媳妇。结果我姥爷用这笔钱给我大舅娶了亲,我老爹能不伤心吗?能不耿耿于怀吗?但几年后我老爹又将钱寄回家,让我姥爷给他找媳妇……
据嵇汝广介绍,他家族三代之内的“海南丢子”不与“此地巴子”通婚。嵇汝广的爷爷于1916年来大连,是第一代“海南丢子”,为不被当地同化,保持和延续山东的风俗人情,让根扎得更深一些,让情感得到更完整的安放,这一代“海南丢子”都回山东娶亲。第二代“海南丢子”是嵇汝广的父亲,虽然在大连出生,成年之后却也是回山东娶亲。父亲有过两次婚姻,第一任妻子不幸于28岁时去世。第二任妻子,也就是嵇汝广的母亲,与父亲的第一任妻子是本家。在嵇汝广的记忆中,家族里没人说普通话,都说一口山东韵十足的大连话。第一代、第二代“海南丢子”的婚姻伴侣都是山东家的女人,到第三代,即嵇汝广和他的哥哥这一代六〇后、七〇后们,两代祖辈遗传下来的不娶“此地巴子”的婚俗与家规被打破了。但一些寻根意识强烈、注重家族文化传承的六〇后、七〇后们,还是在内心谨记“海南丢”的乳名。
在“海南丢子”心中,山东家的灯火永不熄灭,山东家是魂牵梦萦的前生,大连城是爱恋不够的今生。“海南丢子”对大连之外的其他东北地域不觉得亲。从前东北人非常歧视山东人,称山东人为“山东棒子”,山东人反讥他们是“臭糜子”。东北人嗜酸汤子,酸汤子乃高粱米发酵,口感滋味并不佳,但东北人就好这一口,捧碗酸汤子,如坠仙境,“舌尖上”的享受。蔡澜对食物持这样一种态度:不要评价人家小时候吃过的食物。贵为美食家,却持厚道心。那些令人念念不忘的美食,放在今天其实是很难吃的,其至是臭不可闻的,这里面饱含着一代人的生活苦难史。食物,事关生存质量与生存尊严。所以,山东人将酸汤子丑化成“臭糜子”。嘲笑、讥讽一个人的食物,其打击力胜于任何凶器。
王炎,电影导演,1923年出生,大连人,“海南丢子”。编导的影片有《战火中的青春》、《独立大队》、《从奴隶到将军》、《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和《寻爱记》等。《寻爱记》在大连拍摄,1957年的大连在影片中栩栩如生。2006年,王炎出版《一个导演的自述:王炎自传》,以《从大连至烟台》为开篇讲述了他的身世。与多数山东人受生活所迫移居大连不同的是,王炎父亲在20世纪20年代闯关东是因为与老丈爹一家关系不和、势不两立所致。王炎在大连成长,到上学年纪却回烟台姥姥家。两地生活的转换,对幼小心灵来说,谈不上有多少悲喜,却也留下了一抹生动记忆:“在大连,凡是从山东来的人都被当地户称为‘海南丢,即大海南边丢来的人。在烟台的学校里,欺生的学生又戏称从东北或大连来的孩子为‘关东驴。放学后,当地的孩子们都一帮一伙地嘻嘻哈哈地离去了,只有几个像我一样的‘关东驴,背着书包垂头丧气孤寂地走回家去。”
“关东驴”贬义色彩够强烈,不过用在孩子身上,也就是一戏谑。“海南丢子”称当地户为“此地巴子”,“巴子”不是个好词。“巴子”是沪语,由“乡巴佬”一词口语化而来。一个人土气落伍、不解风情,会被上海人称为“乡”或“巴”,“巴”本是形容词,后来逐渐演化出名词“巴子”。上海人歧视农村人,上海人的自我辨解听上去很凛然很高级,说什么从综合素质的角度出发,不分区域不分民族不分权势,但凡行为不雅皆属此类。
20世纪90年代,一大批台湾人来上海做生意,由于两岸实质隔离近四十年,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大为不同,部分台湾人好色嗜酒等恶习催生“台巴子”一词诞生。这是一个针对特定地域群体、歧视性强烈的蔑称。之前,“巴子”虽为贬义,但也常在友好关系中用到,做错事、会错意、搞错方向,甚至是情人间的调情语。
网络时代有人提出“新巴子”概念,列举了“新巴子”的20个特征:穿金戴银、请客必须有吃剩的、西装穿全套、买单用现金、公共场合打手机、穿睡衣出门、在歌房里做“麦霸”、用勺子喝咖啡、和情人在大街上吵架、在银行排队存钱等等。看似直指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其实饱含着做人修养、生活品位、情操气节等大命题。
不当意
不当意,即不符合意愿、不走心、不入眼的意思。
今年,“正能量”一词从官方到民间大肆蹿红,由于使用过度,这个词最初诞生的美感与感召力已经式微,而“走心”一词悄然流行。“走心”是“正能量”所唤发起的心灵审美。“走心”的反义,用大连话说就是“不当意”。
一个人说的话语,情理兼具,带着一股诚实的暖意,在思想上启迪、提携着你,在精神上关照、支援着你,这就是“走心”;一个人做的事情,思路清晰,用心程度高,最终所实现的效果远远超越预期,产生经济之外的价值观的有效实现,这也是“走心”。就像泡茶,每一个步骤都讲究章法,泡出的茶,香滋气韵都表现出了此类茶应当具备的品质特点。若有缘,这道茶的每个细节恰好符合你的口感和审美,带给身心的喜悦明亮之感只能以“走心”来形容。而不适、不悦、“不当意”的“口感”,是不会给身心带来享受的。
事是正经事儿,蕴含着公认的普世价值;人是正派人,不为二两槽子糕、芝麻大的名利折腰,正派人做正经事,对世道人心所产生的影响便是“走心”。
我居住的小区与一处老楼为邻,当年家家户户大兴土木搞装修,物业设了三个装修垃圾点,老楼的居民守着垃圾点,有点儿用的东西都被扒拉走了。不过几天工夫,他们就在楼前垒起了高高的木材垛子,将木材劈成细细的烧材,用油毡纸护好。他们又在楼前支起了一只大铁锅,蒸包子、蒸馒头、烀猪肉、腌酸菜等费火营生,从此就不在家中厨房干了。在这广阔天地里,撸胳膊挽袖子挥洒般地辗转腾挪,守着大锅边与邻居们大声谈笑边期待出锅……这是都市难得一见的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啊。小区与老楼高度落差达五六米,夏天晚上,我和女儿趴在栏杆上,听老楼人在下面聊天,他们说着大连话,那一口“海蛎子味儿”不掺水,既亮烈又温软,亮烈的是那硬朗的腔调,温软的是那朴素的家常故事。
今晚,我听到几个大妈聊这样一桩家事:老太太有四个儿子,职业、性格、经济条件各不相同,老大和老二混得有头有脸,老三和老四处于社会底层。老伴去世后,老太太去了老三家养老。孝敬父母什么最难?不给父母脸色看最难。老太太对老三很当意,老三对她很体贴,有敬畏心,愿听她唠叨,说什么是什么,从不违逆她心愿。老太太对老大和老二,一点儿也不当意,他们看上去白白净净,从容温雅,老太太跟他们相处却很紧张。他们好对老太太的生活指手画脚,在老太太跟前端架子。他们见多识广,讲理性讲科学,纠错功能强大,零容忍老太太犯糊涂上当受骗,将老妈当孩子似的训斥。老四经济条件也差,但每到秋天,老四给老太太买几斤海参补身子。穷苦的经济条件里出这么大的一份孝心,却被老大耻笑:“一年到头嚼咸菜疙瘔,到秋天吃几斤海参就能长寿啊?”说出这种道理足斤足两、却刻薄不近人情的话,老太太怎么能当意呢?
我听明白了,在这个家族里,老大和老二是最有水平的总导演,老三和老四是跑龙套的。老太太对跑龙套的最当意,他们陪伴老人最多,体贴老人的心最多。老人对儿女当意与否,并非来自儿女在物质上给予了多少,而在于儿女是否在精神上怜恤老人。
总有一些孩子令父母“不当意”,“不当意”的原因多种多样,有的是偏见,有的是误会,有的确是孩子失敬畏。亲情是无法一拍而散的关系,不得不在一个屋檐下相处,那些“不当意”的心情斩不断理还乱啊。
将镜头从家庭推向社会。我们与体制,与他人,也存在着各种“不当意”的关系。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这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想象。真实境遇却是,我们不断地栽跟头,那些有形无形的“绊子”抽离了内心所有的热情,我们看不惯这个社会、不当意这个社会;也被外界看不惯、不当意。以怎样的姿态存立于世间?无非三种选择:一是抵御;二是调和;三是屈服。中国快餐文化里大批量的“心灵鸡汤”文字,是人们选择犬儒姿态之后需长期服用的一剂药,获得心理上的支援与舒适。我将“心灵鸡汤”文字喻成“罂粟”,看似美丽却毒性。因为我们念念不忘的内心自由,不过是不肯“兼济”的自私自利,不过是思维能力的极端孱弱与心胸怀抱的极其逼仄,面对横亘在眼前的“冲突”与“干涉”,我们没有能力采取现实有效的方法解决它,知难而退,退入内心,移情琴棋书画,看似趣味盎然,其实已是老腐败、老油条、老顽固,是活着的木乃伊。
如《后会无期》中那句著名台词:“听过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与世道体制碰撞磨擦的“不当意”,我们能改变多少?能谈妥几分?对自身的洗礼与改造,我们又能动多大的刀?能忍多大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