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念旧的人,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念旧。我常常想起在我生命的各个阶段,那些曾经教导过我、帮助过我、提携过我的师长亲朋,他们的恩情山高水长。特别是自己年轻时各方面都不成熟,老师们的搀扶尤为重要。这里,就包括《海燕》的几位编辑老师。他们不仅在写作上、更在做人处事上对我言传身教的引导和启迪,让我没齿不忘。他们的长者风范,点点滴滴,记忆犹新。
因为我是诗歌作者,同《海燕》编辑们的交往,多缘于诗。在《海燕》创刊60周年到来之际,我仅写出跟我有过诗歌交集的四位老编辑每人的一件小事,既作纪念,又为感恩。
汤家康老师的一番叮嘱
初学写诗时,有两位编辑对我帮助最大,一位是1970年就编发我的组诗的《旅大日报》副刊编辑安丰金,另一位就是后来认识的旅大市文学艺术馆辅导老师汤家康。可能是发表了一些所谓诗作并有作品入选几本旅大市文学征文专集的缘故罢(那时用笔名“鲍红文”),1974年夏天市里举办诗歌创作学习班时就通知我参加。这次诗歌笔会规模较大,时间较长,借用大连海运学院暑期空出的学生宿舍,具体组织者和辅导者就是曾下放到农村走“五七”道路、回城到艺术馆工作不久的汤家康老师。我的印象中,汤老师学问很深,却不喜空谈,看稿、改稿极其认真,品评作品慢条斯理,对每一位业余作者都充满了善意。笔会期间,我完成了长篇抒情诗《北京颂》和短诗《绘新图》等,主题是以诗歌的形式“批林批孔”。笔会结束后,我和另外两位作者被留了下来,集体创作长诗《东风浩荡》,以供旅大市庆祝建国25周年诗歌朗诵会使用。36年后,我在怀念文友的一篇文章中做了这样的反思:“那个年代,我们年轻作者的文艺细胞刚一生成,就侵上了政治病菌。”——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跟汤家康老师相识并一定程度相知了。后来,汤老师推荐我参加省诗歌创作班,让我有机会结识了后来闻名全国诗坛的一些诗人;在他编辑的《习作》和文学专辑中,又发表了我的长诗《光辉的旗帜》等许多诗作。我们之间的交往越来越密切了。
大概是1978年11月,刚调入大连市文联做《海燕》编辑的汤老师来普兰店走访作者。我到县招待所看他时,文友沙仁昌已经坐在房间。其时,沙仁昌已接到大连师专录取通知书,就等着去学校报到了。谈话中,我向汤老师说了些求学、工作等方面遇到的苦恼。汤老师就像了然世事的慈祥的父辈,那副琥珀色镜框近视眼镜的后面尽是善良和关怀。他慢慢说着宁波味儿的普通话,没有过多的批评和指责,只有善意的破解和诱导。当时他说的许多话,我已记不准确,唯有一句至今难忘:“有什么事儿,可找身边的朋友们谈谈。”这番叮嘱就像初冬的阳光,既不刺眼,又很温暖。他回大连后,又用蝇头行楷给我写了封长信,鼓励我,鞭策我。
人生路上,汤老师给了我太多、太多……
30年后,2008年5月,我在《大连日报》上看到素素追忆汤家康老师的文章《老汤,你慢慢走》,其中写道:“在这个城市,老汤培养帮助了许多作者。尤其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活跃于大连文坛的那些作者……他们中有许多人因为拜老汤为师而步入文学殿堂,他们曾为这个城市的文学创造出难得的辉煌。”“老汤以几十年的付出和努力,恪尽了一个编辑的职守,忠于了一个文人的良知。他不但用善意的微笑,还用善意的为文和做人,让这个城市几代文人从中获益。”
素素说得极为精当,也真真切切地表达了我的心声。
高云老师的一句诗评
1979年《海燕》正式复刊后的四年里,我在《海燕》上共发表了十几首诗歌(先用笔名“江风”,后用真名),应该说是发表作品较多的一个。复刊第一期,我发表的是寓言诗《小八哥的学问》,后来获得大连市首届儿童文学作品评奖二等奖。当我的写作兴趣由诗而词之后,又将这首小诗改为儿童歌词被《词刊》采用,经作曲家谱曲,被天津市选为首批向全市中小学生推荐推广的10首少儿歌曲之一。当年《海燕》第三期,我又发表了一组讽刺诗《新“灶王爷”及其他》,美编还给插了4幅图,据说颇受读者好评。
这些诗的主要编辑,是高云老师。
我在学生时代就喜欢读诗、写诗,因此很早就知道高云这个名字。高云原在大连造船厂工作,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写了大量诗歌,《诗刊》、《萌芽》都发表过名家文章,对他的“工人诗”给予较高的评价。1978年大连市文联恢复后,他被调入《海燕》编辑部,主抓诗歌、散文。
初次见到高云老师,大约是1979年春天。有人领我到大连南山街10号那座小楼参加市文联的一个座谈会,就抽空到《海燕》编辑部,见到了久仰的高云老师。那时他还不到五十,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我们谈的话题,自然是“诗”,既谈大连的,又谈全国的:哪个青年诗人发表了什么作品啦,哪个老诗人又重返诗坛啦。我甚至还狂言某某老诗人新作没诗味,不要再写新诗了。等等。其中有个话题,高老师的表现令我感到意外。我讲到不久前出版的一期《辽宁群众文艺》,上面发表了我的一首长篇抒情诗《可爱的祖国》,占了两个整版,也发表了高老师的一首短诗。当我喜滋滋地问他对我这诗有何评价时,高老师微笑地看着我,似乎不置可否地说了句:“你这首诗,我写不出来。”是表扬呢,还是批评呢?当时也没深想。
事后,我咀嚼着高老师的这句话,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我想到:高老师成名之作,如《虎头锚》、《船厂日出》、《造船台放歌》、《一盆花》等,评论家们最赞赏的是:他的诗没有常见的标语口号的弊端,而以生活细节为媒介,以形象的语言为导体,尽情讴歌崭新的工厂生活,揭示劳动人民勇于奉献的精神境界。这是高老师诗歌的特色,也可以说是他的诗歌追求。而我这首《可爱的祖国》,是批判祸国殃民的“四人帮”、欢呼新领袖丰功伟绩的,充斥新标语、新口号,无非是一种集体表态式的空泛的“韵文”,哪有自己独特的真情实感呢?高老师说的“我写不出来”,是他的现实主义诗歌创作观使然,同时也是对我所谓诗作的委婉批评。大概就是从这时起,我开始审视自己的诗歌创作,检讨自己的诗歌理念:写诗七八年了,总是跟“风”走,这样能写出好作品吗?“拨乱反正”,也得清除自身沾染的政治病菌,才能在诗歌创作上回归传统,才能在博采众长、兼收并蓄中有所作为。此后,我写政治抒情诗比较谨慎,除了长诗《拉车人之歌》(《辽宁群众文艺》1982年第一期,入选《辽宁诗歌大典》),发在《鸭绿江》、《海燕》、《解放军报》、《大连日报》等报刊上的都是感悟生活的短诗。
现在看来,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至八十年代前期,是中国新诗发展正处于变革的过渡时期,终结了“文革”乃至前三十年诗歌创作的消极惯性,开辟了新时期以来新的范式和路向。就在此时,高云老师的一句诗评,给了我深久的启示,并且受用至今。
蒋成文老师的一次家访
何时何地认识蒋成文老师,真是记不清了。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在恢复不久的《海燕》编辑部办公室里。那时,文联召集了几次小型座谈会,一般只有十来个作者参加,我也忝列其中。蒋老师发言直率,声音洪亮,坦露他为人的豪爽。他是否编过我的诗,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他曾是编辑部负责人之一,也曾当面夸我的讽刺诗“有胆有识”。
我与蒋老师真正比较深入地接触,是他亲自来到我家的一次家访。
1980年10月下旬,市民间文艺研究会、工人文化宫、群众艺术馆联合举办“旅大市第一届故事比赛会”,历时四天。我写的600行民间故事诗《莲花湖》,以朗诵式的表演赢得了好评。辽宁民间文艺研究会副主席、辽宁大学乌丙安教授在总结讲话中称赞道:“这是一部很有才华的作品。”会后,在乌教授的房间里,他嘱我改成故事语言,由他向顶级刊物《民间文学》推荐。蒋老师是市民研会主抓具体工作的副会长,自然把这事儿放在心里。但我那时对改编故事兴趣不大,迟迟没有动笔。
很快入冬了。一天上午,我正在家里写作,忽听院里有人喊:“老四在家吗?”老四,是屯里乡亲对我的称呼,我知道来人是一路打听找到我的。我还没来得及从里屋走出,就看见蒋老师推门而入。走访作者,不打招呼,说来就来,风风火火,这就是他的性格。那天,我们谈了很多。现在想来,一是关于《莲花湖》改编民间故事,写了没有?他要先看看。二是动员我写小说,“最好近期能拿出一部有影响的中篇”。我明白他的意思,那个年代谁能发表一二篇有影响的小说,就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三是我的工作落实,他让我“在县文化馆先干着”,他再找机会向市内文化单位推荐。这里插叙几句:民间故事终究没写,却在1985年以此为素材写了部广播诗剧《古莲子的传说》,由大连话剧团夏君等演播。小说写了几篇,可自己毕竟不是写小说的料,没敢投稿,只有一篇《金色的橘子》作为广播小说被评为大连广播作品二等奖。
已近中午了,母亲开始准备午饭。可这时蒋老师执意要走,怎么留也留不住。他骑着不知从哪儿借来的旧自行车,顶着冬天的寒风,沿着铁路边的小路,向七八里外的普兰店镇驶去,渐行渐远。蒋老师是为我而来的,为我的写作而来的,为我的工作着落而来的,却不肯在我家吃一顿饭。君子之交,也不能“淡”到这样啊。常常想起,我欠蒋老师许多,包括那顿饭。
后来,蒋老师给我写过几封信。有封信写道:“您是个有心人,善于积累,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我们虽然见面机会少,但在心底是有深厚感情的。在学问上,您比我强,我是个破耙子,没搂多少东西……”对作者满腔热情,对工作全力付出,而讲到自己,则是满怀谦虚——这就是我敬重的蒋成文老师。
于汪惟老师的一封来信
曾任《海燕》主编、老作家张琳在《我的难兄难弟于汪惟》一文中写到青年时期的于汪惟,是这样评价的:“作为一个作家,他写了大量的作品,尤其是诗歌,在当时大连的青年作者中,几乎无人出其右。”“于汪惟不失为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
《海燕》复刊后,于汪惟老师好像是小说编辑,因为邓刚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心里的鲜花》,就是他发现、编辑的;梁淑香的处女佳作《没有寄出的信》,也是他大刀阔斧修改的。那时,我对不编诗的于老师几乎不了解,每次到编辑部顶多是打个招呼。可能是对我不够熟悉的缘故,他没有多少话语,胖脸上似乎也缺少那么点热情。据说,他年轻时写诗,却是“慷慨激昂、豪情万丈”啊。1980年6月,旅大市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届代表大会召开期间,梁淑香拉我去因病没到会的于老师家,我这才跟于老师有了些接触(那时,于老师已调到创作室当专业作家了)。其实,于老师的“热情”是潜于内心的。经历“反右”、“十年动乱”的折磨,他已“修炼”得宠辱不惊。
再深入地接触,是在成立大连市诗歌学会的前前后后。
1985年9月中旬,市文协召开诗歌作者座谈会。由于我参加单位整党,没请下假来,就写了封近2000字的长信,让蒋成文老师转交。依讨论题次序,我谈了“对全国诗歌形势的估计”、“对大连诗坛的想法”和“自己的打算”。同时,也斗胆提出市文联对诗歌这种文学体裁、对诗歌作者不够重视的问题。并举例说:“诗歌较之小说,未必好写,形式不同而已。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坛上评奖,诗歌与戏剧《雷雨》、小说《丰收》是平分奖金的。不重视诗歌及诗歌作者的问题,不光我市存在,就全国来说(除部分省、市)也是存在的,这次中国作家代表大会上诗人们也提出了这一问题。”
这封信引起了强烈反响。《大连文联通讯》1985年12月第13期在“会员来信”栏目全文发表,并加了编者按:“姜凤清同志的来信很好,他代表了全市广大诗歌作者的心声。类似呼声我们越听越多,已经引起我市文学协会的重视,并采取了相应措施,于八五年九月成立了诗歌创作学会筹备组,计划开展经常性的学术活动和创作活动;并不定期出版诗集或召开诗歌朗诵会。”云云。其中提到的“诗歌创作学会筹备组”,具体工作负责人就是于汪惟老师。
1986年4月21日至22日,大连市文学工作者协会、大连市职工文联在工人文化宫召开文学工作会议。我刚调到县志办公室,没有参加会议。接着,1986年5月12日至21日,大连市文联、中国作协辽宁分会、《当代诗歌》杂志社在傅家庄空军疗养院举办诗歌创作笔会,同样原因,我也没有参加。但这次笔会刚一结束,我就收到于汪惟老师用毛笔写的谈诗的一封信。在我看来,此信弥足珍贵,照录于兹:
姜凤清同志:
信收到了,您以前给老蒋的信也收到了。四月间文联文学协会召集的工作会不知您为什么没来,我们几个人打听一些人也不知道情况……
这次笔会是大连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我也希望能见到您,结果……
我很希望见到您,除叙友情之外,还有许多话要说,主要是关于组建大连诗歌学会的事。学会的有关文件已经呈交政府审批中。一旦批示下达即召开成立大会。诗歌学会将是一个群众性更强些自治性的诗人们自己的组织,它要真正成为一个对诗歌发展繁荣起到实际作用的实体,要做一些具体的事,如出版报刊、丛书,搞学术讨论(针对实际问题)等等……因之我想见到您,但因我时间太紧出不去,不能去拜访您。如果您有机会来连,务请同我见一面。
这次笔会,目的在请大家写出一批质(量)好些的作品,但,不甚理想。很多人受“新诗潮”的不好的方面的影响,惯性仍起了作用,很少有人写政治抒情诗,甚至爱情诗也没有突破性的惊人之作,讽刺诗、幽默诗、哲理诗几乎没人问津。总之,内容、形式都极单调,追求朦胧者不少,但,多数没学到精华……
我说这些,是为了敦促老兄为新诗的转变风气出把力。临池匆匆,容不赘述。
谨致
撰安
汪惟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四日
于老师给我的信中,说到的两次会议,就是指市工人文化宫文学工作会议和长达10天的傅家庄诗歌笔会。读罢书信,感慨万端。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业余诗歌作者,又身在基层,而于老师是大连知名的专业作家,多有资格啊,却给我写了这样“希望见到”的信,好像我是什么“高贤”似的。不管怎么说,于老师为了筹建大连诗歌学会、繁荣大连诗歌创作而躬身下问、广征良策的急切心愿,却见一斑。
有道是“好事多磨”,我倒想“好事”为什么非得“多磨”?扯皮而已。大连诗歌学会从1985年9月开始筹备,请示、研究、盖章,奔波了近3年,才于1988年5月28日正式成立。众望所归,于汪惟老师当选为会长。至于我,在诗歌学会的筹建中也似乎没做什么,辜负了于老师当年写信的一片好心和对我的殷切期望。
那封信,我至今读来,也觉汗颜。
当年的一个文学青年,因为诗歌,同曾经在《海燕》工作的几位老编辑有过交往,或长或短,或深或浅,但老师们哪怕是一番叮嘱、一句评语、一次家访、一封来信……都让我如沐春风,终生受惠。老一辈纯粹的文化人奋力开垦《海燕》这片沃土,倾洒着汗水,播种着希望。是他们的看护和培育,我才渐渐地长大,又慢慢地变老,连现任《海燕》主编李皓也称我为“老师”了。到普兰店市文联工作后十几年来,严格说是几十年来,我也作为“编辑”,熬自己心血,为他人作嫁,并且乐此不疲。我想,一个城市绵延、壮美的文学长城,是一代又一代作家、诗人、编辑们用自己智慧的劳动夯筑而成的,他们功绩至伟。我们对老编辑们最好的感恩,就是创作出更多好的作品,并真诚地向老编辑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