茎蔓

2014-10-20 02:18指尖
海燕 2014年10期
关键词:祖母妹妹母亲

指尖

1902年阴历四月,我的祖母降生在一个普通农家里。这一年开始,意味着我们家将像世上更多的家族一样,因为一个人的呈世而萌芽初发。似乎触到某个按钮,家族中的孩子因她无意的开启,像被解禁的精灵,开始频繁降临人世。不长的几年里,祖母就拥有了六个弟弟,八个妹妹。也就是说自她出生那年开始,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们家族每年或隔年都会添丁进口。对于一个普通家族来说,人口的增加标志着一个家族在逐步走向强大,也意味着在未来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之后有可能的无上荣耀。对于一个稍微紧促的家庭来说,食物和用具均不成其最主要的障碍。在农村,没有孩子的人家被称为绝户。这个“绝”字,涵盖了村人对其肯定的讥讽、悲哀,还有一丝隐约对照自身的担忧和惧怕。令人惋惜的是,与我祖母同胞的只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弟弟。当她的其他叔伯弟妹相继出生的时候,作为与她最亲的人们,并没有选择入世。截止的方式是残忍的——并不是父母缺失生育机能,也不是因家贫的原因而使他(她)们不得不在选择肉身的时候绕道而行,而是祖母的母亲,在生下祖母的另一个弟弟的同时失去了他,由于受风而沉疴难起,导致后来神情恍惚,得了疯魔症。

祖母的记忆以故事的形式铺展在我面前,我并没有惊诧或者震动。那时,我的祖母已经60岁了。而她的弟弟,拄着拐杖来看她,亦是个缺齿白发的爷爷。在我幼小的心里,父母应该是年轻高大的。他们有光滑的面庞,有壮实的身躯,有抵挡来自外来侵袭的力量,还有对自家人温柔如水的护爱。所以祖母提起她母亲的时候,我无法想象两个脸上堆积着皱纹,头发胡子半白,在夜里翻身时不停喊疼的衰老之人的母亲的样子,她是更老吗?老到颤巍巍地抖动着嘴唇和手指?老到躺在炕头无法说话?祖母传达给我的关于她母亲的一切显然是不同的。她会说到她的头发:因为被柏叶泡过,桂花油滋润过,漆黑幽亮,散发着香气。她也会说到她的衣服:鱼肚白裤子藏蓝褂子。她还会说到她的脚:娇小,秀美。所有这些,我都无法安置到一个老婆婆的母亲身上。由祖母说出的母亲形象,更像一个假人,一个虚幻的人物。但确信无疑的是,祖母是真的有过母亲的人。

当我的祖母年纪越来越大,人越来越老,看到自己稀寡的后代,她或许已知道自己所承接的生命的定数早在她母亲疯魔的那刻就已显露端倪。以她之所能,显然是无力更改的。她有了不安和无法挽救的绝望。

因为疯魔,祖母母亲的性命成为风中烛火,忽明忽暗,渐熄渐灭。她所承担的繁育后代的职责亦成为空谈。据说在她生命的最后时期,她依旧年轻秀美。那时,作为她的孩子的我的祖母,亦不过四岁。

几个叔叔家里的孩子越来越多,祖母的父亲已经急切地盼望着自己的孩子们长大成人,想让他们早日结亲,并旺盛他们的后代。大约八岁,我的祖母就许人了。但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祖母并没有尽到人妻的责任,直到祖母的父亲郁结而死。祖母说,我爹死得太早了,晚几年,他就心安了。

那时,祖母的父亲看到的是成亲七年而无一男半女的女婿撒手人寰,女儿面临着被遣回家或者再嫁的状况。而他的儿子,问寻了好几家闺女,都因家贫而遭婉言谢绝。像祖母说的那样,如果他晚几年过世,他会看到祖母弟弟的孩子们浩浩荡荡出世。他们像不肯歇息的鸟雀,不停地落在他们家的炕头上。

河水浩荡,在河床里奔涌向前。虽是亲弟弟,但毕竟亦是别人河流,祖母只关注自家河流的汹涌度。一切似乎并未按照预设和期待行进。祖母改嫁到我们村,几年之后,全家人迎来了我的父亲。但并没有更多的婴孩随及而来,没有像其他家户里那样,每年在一种既繁重又喜悦的气氛中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一切都不再出现。孩子,像上天送给她的唯一的礼物,其珍贵仅仅在于,他是唯一。

我的祖父排行老二,兄弟三个的期望都寄托在祖母身上。但祖母再没有生育的迹象。这一点或许使我们家受到过煎熬和打击,反正我的祖父及他的兄弟们很早去世,祖母与我的父亲,成为这世上彼此唯一的亲人。另一个方面来说,上天所予祖母的公平,或许是通过让她少受生儿育女的苦来显现的?她有不幸的童年,有不如意的青年,那么,上天只给她一次见识鬼门关之阴暗残忍的机会,然后送她长寿和健康?但这些或许远非祖母自己想要的。她情愿要一大群后代,五个,甚至十个,哪怕因之而丧命。一切无法更改,无法重新洗牌。我们只遵循着上天的旨意,活着,或死去。有选择地得此,或得彼。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祖母弟媳频繁的生育令人惊骇,当他们在五年之内拥有五个孩子之后,不得不考虑再出世的孩子的命运,溺死或送人,只有这两条路。第六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这让他们长长地松了口气。第七个孩子尚在肚子里就送给了远在城里的人。第八个孩子是个儿子,他们将他收留,成为他们的四儿子。当他们的第九个孩子出生的那天夜里,我的祖母连夜赶回娘家,亲手从血盆里将那个女婴捞出来,说,这是我的孩子。

一直到现在,我的祖母、她的弟弟和弟媳已经故去多年,偶尔红白事,两大家人在一起时,姑姑依旧被与她有血亲的兄妹及他们的孩子喊三妹,三姑或三姨。她不过改换了姓氏,她的血液里,奔涌的依旧是亲生父母所传袭下来的、与她的兄妹们同样的血液,跟我的祖母、我的父亲以及我的是多么不同。

如果说姑姑的存在是她的福分,莫如说是我的祖母所予的。她的存在,彰明我们家接纳异数的可能,一种暗示,一种可散发的本性。这点上,祖母肯定是不认同的。因为她从未将她当过外人。甚至我的父亲也是。

是祖母无意间埋下的种子吗?还是上天通过祖母来埋下惩罚我的祖先乃至我们的种子?像双胞胎的人延续了生双胞胎的基因一样,收留外人会成为我们家的必须?没有答案。四时的风如期来去,风里的泪水和诅咒同时被带来又带去,直至我们家三代人身上发生的这些事烟消云散,并不再为人关注。写到这里,一种即将揭开秘密的恐惧徒然呈现,我不知道对于我们家、还有我以及这篇文字中出现的人们来说,这会是如常的一次提起吗?还是会涉及到他们的感受乃至生活?但可以肯定的是,就要触及到的某个东西,真的令我害怕。

1965年,我的父母结婚了。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家按照祖母的规划,顺利遁入繁育后代的路径。当时面对这种孤儿寡母外带一个抱养女儿的家庭格局,重整家风的唯一途径,就是强壮的繁育力,这就需要两个甚至很多个男孩来使即将摇摇欲裂的家族发扬光大。一切似乎并没有迹象表明,我们家要面临怎样的困惑,以及要为这样的困惑付出怎样的努力。

他们表面上还是很沉得住气的。祖母关注母亲肚子里孩子的性别是肯定的。她甚至在对外宣称的时候都高蹈无遮。她通过一些诸如找卦师或私下占卜、观测母亲的神态、走姿所得出的结果惊人一致。她为迎接孙子所提前预备好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她的意念导致了母亲对自己肚子的信任。她通过读书树立的新思想并不能改变传统观念的流习,她亦从未有过改变它们的奢望。她盼望后代的方式是隐秘的,并暗自祷告,乞求上苍或神仙,她或许不想要更多孩子,但她想要儿子的心理还是很强烈的。在这种情形下,祖母无疑是她最强有力的后盾和支持者。他们心安理得地盼望着一个男孩的降临并从不怀疑。

在母亲的孩子中,只有我是健壮的。这点上充分表明,只有我的性别是她不曾恐惧和忧心过的。那时她以为,第一,我是她们预想中的婴孩;第二,即便有万一,我无法构成威胁其他人到来的原因,我只是必须的有,一个初孕的孩子的性别常可忽略不计,如果是心愿,会很喜悦,如果有违心愿,还会有机会重得。

但我的降临还是搅扰了她们的生活,乃至将她们的梦打碎。我的祖母目瞪口呆,瘫坐在县医院的走廊里,一言不发。命运这东西在她看来,都是注定了的。所以她又侥幸地以为这样的开始,是铺垫轨迹的最圆满的起初,也是上天在成全之前所布下的迷阵。

可是,当母亲的第二个孩子不小心流产,关于她再无法怀孕的流言像秋风般无情地蔓延,祖母开始惧怕,忧郁,急迫无着。不到一年,我瘦小的妹妹很快降生于世,但她的性别引起了祖母的慌张。祖母在某个供神的日子里,无比正式地告诫母亲,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再生一个孩子,而且一定要是男孩。

很显然,流言开始飞播在亲戚和朋友间。我的妹妹受到的关爱中带着更多的敷衍成分,包括我母亲的心不在焉。父亲明显对妹妹偏爱,并不以她是女孩而为然,我的祖母在某次对着他咆哮如雷,并说出了一些很难听的话。那时,我吓坏了,躲在炕沿下大气不敢出。

当母亲再怀孕的时候,祖母的积极是外向的。她没有给母亲足够的信心,不像之前每次都以她性格中的强硬确定事件的走向,她或许是彻底死心了,也或许是抱着一种适得其反的心理,去做一些孩子出生前的准备。她走亲串户,去找那些怀孕的女人们,如果她们家恰巧有两个男孩,她会说服她们生下第三胎是男孩的话跟我们家交换。我的小妹妹在母亲肚子里其实就已经被祖母换给别人了,事实表明,祖母从未想过我母亲肚子里的那个尚未成型的孩子,是她盼望中的男孩。

我们无法更改事件的起因,如果这样的结局提前能预知,是不是真的可以做一点弥补呢?我在生长时期,曾无数次地因为自己的性别愧对祖母。甚至妹妹们的降生都使我的愧疚日益增厚。作为第一个孩子,他有责任承担一个家庭所赋予的职责,可是,当他无法拥有传袭血脉的性别,他即会变成罪人,自己的、父母的乃至整个家族的。我的祖母是深谙其因的,所以当她的失望日益加剧的时候,她将那张族谱明智地舍弃了。那块布上的河流,断流至我的父辈。

我的祖母彻夜长叹,并关注着村里其他人家子嗣的延续,她的羡慕通过一些唾骂来说穿。那时,我在夏天感到了彻骨的寒冷。我的母亲因为频繁的生育而不断生病,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株被别人遗弃到田地里的庄稼,头发零乱,目光呆滞,形如枯槁,她不得不将自己的长辫子剪掉。那乌黑发亮齐臀的发辫的消失,也使她的信心全部消失。那是1975年的事了。计划生育的政策开始席卷全国,她毅然而然地加入了响应政策的女人行列。我看见过她下班回来在猪圈边喂猪的情形,那头猪刚被劁过,哼哼叽叽不肯吃食,母亲将她自己的一碗饭一点一点喂给它。

我的小妹妹从未享受过被祖母抱在怀里的厚待。在她出生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祖母没有看过她一眼。前几年,有认识我小妹妹好久的人问她认不认得我,她说那是我姐啊。那人说,我老早就觉得你们像,但你们的名字一点都不像。当妹妹把这件事当笑话给我们讲的时候,我的心不觉一沉。想起祖母的泪水和看她时厌恶的眼神,想起她差一点儿成为别人家孩子的险境,想起她直到上学的年龄了依然没有被祖母赋予一个确定的名字,泪水差点涌出来。祖母是将所有赌注都押在我父亲身上的。她把自己所未能达成的愿望,未能实现的现实,一股脑地全施加给父亲。他的婚姻,他的子嗣。但显然父亲违背了祖母的愿望,乃至祖先的愿望。他呈现给世界的三个女孩,使祖母的目光日益暗淡,心思日渐纠结。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跟我们家相近的人家频繁地通过收养别人的孩子来强壮自家的不足。在很短时间内,我们周围就有了三个来自外部的男孩。他们的到来,无疑使人安心。他们的性别已无须通过猜测得出,他们真实有力,他们就是事实本身,不需要任何怀疑的成分。他们哭得坚韧不拔,笑得肆意妄为。他们张扬的到来,在很短时间内成为一股气候,弥散在村庄上空。没有人讪笑。一个人的小时候,会因他身体的小,气势的小,身份的小而被视为弱者,更容易被接纳。只有当他长大,并影响到他人,并渐圈成自己的场,他才会被在意,人们才开始觉醒。

有一天,我家的一个亲戚来规劝父母,让他们抱养一个男孩来安慰自家的缺失。他滔滔不绝的话语是否受过祖母的嘱咐和托求?不得而知。那是祖母在世的最后几年了。她日渐苍老,整夜喊疼。她粗肿的大腿令她不适。她很少笑了,更喜欢沉默或者深睡。白天的好阳光里,她的睡眠是安稳的。有次我看到她眼角流出的泪,我以为她是做梦了。她做过怎样的梦?梦到过自己的母亲和童年吗?梦到过匍匐的长路吗?梦到过那些鲜血和泪水吗?还是梦见无数的后代充满她空虚的心房?她最喜欢的,是去干草坡的坟地里跟那些故去的人交谈。那时,我蹲在远远的白石头中间,听不到她任何一句关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话题。直至现在,她跟他们的谈话依旧谜一般令我猜测,我想,只有当我走进他们,成为他们,这个谜题才会解开吧。

祖母拥有很多钗环,她常常拿出来擦拭它们,它们像一群过去,一群寄托美好寓意的想望,会被祖母擦拭整整一个下午。后来,天黑下来,她把盒子盖上,也把她所有的过去美好的想象及愿望全部盖上。

我还记得有人曾抱着孩子来过我们家,母亲以无比坚决的口吻拒绝了来人,而父亲只是敷衍地说了感谢的话。我的祖母站在院子里的梨树下,眼神空洞。那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啊。高温使人烦躁,使人流下汗水,祖母、父亲、母亲、我及妹妹们,无一不汗流浃背。那不是汗水,那是世间的洪水,它们毫无情面地摧毁着我们,我们家,和我们心里的堤坝。我们同时看见我们家的房子,摇摇欲坠。

春天,祖母的弟弟也就是父亲的舅舅来,两个神情相似的人坐在炕桌上,因为耳朵背,说话的时候不得不喊,连同那些悄悄话。我亲耳听到祖母对弟弟的嘱咐,说,你跟孩子说说,要一个吧。祖母的弟弟也喊,老姐,你不用操心了,该吃吃,该喝喝,该死了就走吧!

祖母死在那年秋天。她睁着眼睛,她的弟弟拄着拐杖站到她面前,跟她说:老姐,放下吧,走了吧。然后用苍老粗糙的手掌轻轻将她的眼皮合上。她的眼角,滚下一串混浊的泪水,直抵她的耳根和脖颈。那是多么痛的难舍啊。我哄骗自己说她只是在睡一个轻巧的午觉而已,只要我推推她,或者在她耳边轻轻地喊一声奶,她就会睁开眼,露出缺齿的牙床,笑。但明显不是。一天,两天,三天,她大梦未醒。当她远走,那个世界里的人们,会不会对她有抱怨?两家的人——她的父亲,年轻的母亲,还有我年轻的爷爷,大爷爷和三爷爷,甚至我没见过的太祖母——他们会是非常高兴地迎接我的祖母吗?还是会用埋怨的眼神,指责她在尘世的不力?当然,没有人会想得这么多。但或许有人想得比这还多得多。

祖母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给我们,她的钗环已不在盒子里,听她存世的几个老妹妹说,她如数地分给了她们,她将她的希望和绝望同时拱手让出,再无恋念。这是对我父亲、母亲、以及我跟妹妹的不留恋吧。她亦知道将来我们无法埋葬到她的脚底,肉身无法葬在一处,那么灵魂亦不会相交吗?她是做好了永不与我们重逢的准备了。她对我们有多灰心。

我后来无数次地做梦梦到祖母,她坐在一个光线暗淡却洁净的屋子里抽烟,穿着单薄的衣服,依旧瘦瘦的,脸上是一种坦然自若的神情。我突然觉得,她能看到尘世间发生的一切,包括我们的成长,包括父母的逐渐苍老,也包括他。

这世上,或许是需要有个人以我梦想中的身份出现在我们家的。当时间过去24年,我忐忑的疑问和纠葛都慢慢消散,我们更接受现状并确定现状,不是吗?关于他的出现,我从未付诸文字表述过,那种心碎不仅来自现实的残酷,还来自父母的认可和我自己的无奈。

当我用双手将一袋近50斤的米吃力地抬起的时候,自心底生出一股对自己的厌恶之情。我不再怜惜自己,亦无需怜惜。对于一个无法契合父母心愿的人来说,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有罪的,毋庸置疑。没有人理解我这种自小而生的愧疚的深浅。我为自己无法作为一个男儿身存世而愧悔又恨意丛生。我把那袋米抬到二楼,感觉到整个身体都要虚脱了。而血自身体之内流出。我知道,这就是我作为女身,上天予我的惩罚。它让我病,让我痛,让我遭遇生死,让我拥有永恒的伤口,流血不止,并在杂难之中满怀对祖母和父母乃至家族的痛意,长达一生。

他的出现于我们全家人来说,应该是一种安慰吧。他作为旁人的孩子出生,但却要作为我们家的孩子存世。他的幸运在于,一是他并未被亲生父母抛弃;二是亲生父母用他换取了一些钱财;三是他避免了在村里长大的尴尬。这个盼望太久的人,就在某一天,一个安静的冬夜,成为我们的弟弟。一个能做我孩子的孩子。那时田野里到处都是烟雾,那弯上弦月忽隐忽现。

他的到来,我想最欣慰的该是我地下的祖母,虽然这时候她已经故去很久。其次是我的父母。但令人没想到的是,母亲的妹妹因为他的到来而引发了自家添男丁的想法。就像母亲越来越信一切均为命中注定一样,事件的生发,是任何外力所无法阻挠的。只是我的祖母一定不会想到,其后的二十多年里,我的父母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来使自己内心得以真正的平衡。有时母亲会无奈地说,他要是个女孩多好。这时候我总是沉默的。这种假设一点也没有成立的必要。他已经在了,这就是事实,是真相。你要他消失,是永远不可能的事。

我一直记得那个夜晚,13岁的他,在学校挨了老师毒打,他又返过来将老师打了之后第一次离家出走。我跟妹妹走遍了县城里的每一条街巷,进入每一个在深夜还没关门的小卖部。那些影影绰绰的苦难,像祖母早预料到的那样,使现世的我们无法躲避。我们终将迎头赶上,碰得头破血流。后来,我们来到了公路上,拿暗淡的手电筒去照那些黄土崖下的浅洞,一些堆积的草秸,一直到深夜两点,在确信找不到他以后,我跟妹妹抱头痛哭。那哭声中充满对自己性别的悔恨和对父母的抱愧,充满对这个尘世绝望。而我们还得在深夜两点坐回到父母面前,说假话哄骗他们说他在同学家睡觉了。父母又坚决要去我们虚构的那个同学家去证实。我们在他的床下发现砍刀和锯条。接下来的几年间,不停地有人来讨债,父母瑟瑟如抖糠,不知如何对付。钱还是财,所有这些,都是他们通过他付给别人的。他们一辈子安分守己地做着好人,到头来,却去做一个坏人的父母,欠了世上更多的人。

好在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如今提起虽心有余悸,但毕竟过去了。村里传来那些抱养来的孩子吸毒、打父母的消息,我们总是安慰父母说幸运。他们的身体日渐苍老,多病,见不得惊吓,却又不停地被惊吓。

直到他结婚。母亲居然长成了我的祖母。她对年轻的儿媳充满期待,她翻看那些盗版的运势书来确定孩子的性别,并在准备宝宝物品时避免红、粉这些充满女气的颜色。此刻,一直压在母亲肩上的担子又换到了她的肩上。重压同样也在我们心头。愿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父母心愿里的那个,虽然无半点血缘,依是至亲。

那日他的婚礼上,我的姑姑作为最亲的亲眷,代表我们家将蒸好的娃娃放到新媳妇的怀里。这个古老的习俗,寓意着新媳妇早早抱到孩子,为家里添丁增口。姑姑这枚当初祖母播洒在我们家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巧合的是,那天在饭桌上,姑姑,我的弟弟,还有母亲妹妹家的孩子,他们同时坐在一起,这三个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组成我眼前最坚固的一道风景。我抬起头四下里望望,试图看到我祖母的灵魂是否隐藏在此。我还是愿意相信,此情此景,我们同时看到—— 面前的姑姑,他,他们,仿佛一个个切口,让濒临断裂的茎蔓,艰难地维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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