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河也留不住你吗

2014-10-20 08:00谢友鄞
海燕 2014年10期
关键词:马鞭窝棚黑狗

谢友鄞

我骑着劣马,走到界河畔,这边是辽宁,对岸是内蒙古。河边窝棚前,一位老人把头埋在胯间,嚓嚓嚓刮鱼鳞。篓子里的鱼活蹦乱跳。老人手里的鱼扭动着,黏叽叽响。鱼被刮得体无完肤,“腾”地从他手里蹿出去,跌落在地上。

我俯视老人,没有下马。我轻易不下马,在边地行走可得警惕,窝棚里好像有什么。我的马踱到河边饮水,水底白沙如雪,卵石纹络清晰。马饮足水后,扬起头,凝视前方。河心,一块巨石露出水面,像头水牛卧在河里,脊背乌黑暗亮。能看见石头的地方水浅,我正要驱马过河,一个年轻的声音唤道:“喂,走卧石的阳面。”

从老人身后的窝棚里,钻出个女孩。她像才睡醒,伸了个懒腰,头发上沾草屑,黑玉似的眼睛含笑,脖子细长,皮肤阴白。一看便知道,女孩血统不纯,汉族、蒙族、满族,兴许掺杂斯拉夫血缘,边地人太复杂了。我骑在瘦骨嶙峋的马背上,感觉胯间燥热,问:“为啥?”

“阴面有蛇。”女孩说。

“你吓唬人!”

“要死了!水蛇怕热,一团一团,都聚在大石头的阴面呢,惊动它们,缠死你。”

我恍然大悟,感激地笑道:“姑娘,你准能寻到个好婆家。”这一带风俗野,女孩子喜欢跟他调笑的小伙子。

女孩晃了晃头,笑道:“你上哪儿去?”

“北边。”

“内蒙、外蒙还是俄罗斯?”

“流浪到哪儿都是天意。”我说。

“你是诗人?”女孩惊讶地一挑眉毛。

在边地,自古以来,诗人都是流浪汉。一路上,我只有诗。俄罗斯诗人,死于爱情决斗;蒙古族诗人,死于酒精中毒;汉族诗人,死于穷困潦倒……我一无所有,只能往前走。

“这条河也留不住你吗?”女孩眼睛烁亮,盯住我。

我抓紧缰绳,越有诱惑越不能下马。老人仍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刮鱼鳞。我调侃道:“你这窝棚太瘦了。蒙古那边的女人像毡包一样肥。”就在这时,女孩的身边钻出一条大黑狗,凶神恶煞地瞪住我。

我做了个鬼脸,不敢再油嘴滑舌,双腿一夹马肚,驱马过河。我小心翼翼地从南面绕过卧石,上岸后,松了口气,得得得蹄声溅洒在草原上。草海起伏,草香浓烈,浮云洒下亮闪闪雨丝,是太阳雨,飘过去了。我看见金黄的草垛,雪白的毡包,古老的勒勒车,国际列车穿行在童话般草原上。一阵风从高处压下来,青草哗哗哗倒伏下去,前方露出一根戳立的马杆,杆顶吊着精致的马鞭和一把弯弯的草镰。我心里一喜,纵马朝那边奔去。

忽然,我觉得身后一紧,大黑狗“嗖”地蹿过来,拦住我,凶恶地龇牙咧嘴。劣马吓得左蹿右闪,大黑狗四肢叉开,呜噜噜低吠。女孩跌跌撞撞跑过河。出了什么事?我拨马迎过去。大黑狗没有狂叫,像押解逃犯,把我送到女孩面前。我一吐舌头,笑道:“姑娘,让我回去睡觉吗?”

女孩喘着,涨红脸,一跺脚,道:“你往前瞎闯啥?”朝马杆处一指,“人家在野合呢。”

我一怔。

女孩道:“你没看见马鞭和弯镰绑在一起吗,土地爷都绕着走。任嘛不懂。那边人血性大,搅了人家好事,能活活打死你。”女孩轻蔑地望着我的劣马,“还闯世界呢。你跑得了吗!”

草原人,四五岁就被爹娘抱上马背,七八岁便能单人独骑驰骋草场。他们恼羞成怒,能光赤溜跃上马背,疯狂地撵上你,马鞭狂雨般泼向你,弯镰寒光闪闪地砍向你……我一摸脖子,咽口唾沫,说:“姑娘,一会功夫,你两次救了我的命。跟我走吧。”

女孩甜美地笑了,说:“这条河也留不住你吗?”

河水总是要流走的。我隐约看见,老人抬起头,满脸皱纹,满脸失望。我不知说什么好,拨转马头,逃也似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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