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芳本
一
我有三个属于我的乡村。
一个是诞生我的乡村。这个位于泉州新门外的乡村,青山绿水,大片大片的稻田哺育了我,滋养了我。我在这个乡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时间,直到三十几年后,我离开了这个乡村,我的祖父祖母、我的父亲母亲都已不在人世了,但我的老厝还在,我的兄弟、我的叔婶还对这个乡村不离不弃。在这个乡村,我的根系还牢牢地抓住这块让人没法脱离的土地。我的祖父,蔡姓的一个遥远的支脉,尽管经历了艰辛和困苦,却顽强地生存并繁衍下来,让我的乡村多了一派旺盛的生命,瓜瓞绵长。
我父亲的乡村在泉州东北面一个贫瘠的山头上。这个贫瘠的山头除了诞生贫瘠的山民,还滋生了土匪强盗。为了抢我父亲家的几亩薄田、几间破房,村人竟然勾结土匪,将我叔伯杀害在山道上。年少的我父亲只好连夜出逃,四处流浪。在我祖父的乡村,我祖母认他当了儿子,入赘蔡家,并与我从小就在祖母家长大的母亲结婚。父亲虽然入了赘,但他并不改姓,他依然姓他的姓,而我及我的姐弟们则随我爷爷姓了蔡家的姓,成了真正的蔡家传人。关于我父亲为什么不随蔡姓,我也不去追究。毕竟,他是那边的血脉,他那边的血脉只剩他一支,他必须保护。而我延续了那边的血脉,又是这边的传芳,我是两个乡村的人,祖父的乡村是我的乡村,父亲的乡村也是我的乡村。当父亲又有了一个乡村,我自然也有了另一个乡村。
我的再一个乡村,对于我是十分悠久的事了。我的这个乡村是我们蔡家祖先建立的。自从我们蔡家随晋人大规模南迁,在晋江两岸筑巢而居,不知是几百代人的事了。我的先人们跟其他姓的先人们一样,恐怕是走得不能再走了,就找一个地方休息一下,到这个地方,他们饿了,他们渴了,刚好这边有水,刚好有柴火,他们就支起灶,烧水煮饭,解渴疗饥,水饱饭足之后,四处张望,蓦然发现这边竟有无限春光,于是就决定,搭几间茅庐,留下来春耕秋耘不走了,安家了。战火已经远离,而这遥远的地方,便成了他们的故土。从此一个乡村又这样无声无息地诞生了。
这是闽南的一个乡村。这个乡村的显赫并不在于它的富庶和繁华,而在于,这个乡村竟然是两大族姓的在晋江乃至东南亚、台湾等地的源流。从这里出去的两个族姓,一个是庄姓,另一个就是蔡姓。蔡姓的子孙跟他们的先祖一样,又在广袤的大地上,开疆拓土,建立了一个又一个的乡村,包括我祖父的乡村。每年,每个乡村的两姓族人都要来这个乡村朝拜,因为,这里有两个姓氏的家庙,供奉着一代代祖先。蔡氏家庙在这个乡村内,是泉南一带较著名的宗祠建筑。
我们蔡家的这个家庙,从宋代起就有了。听说是蔡家的六世孙蔡常安倡议建的。一千多年的风霜,几经修葺,家庙更是风光。燕尾作脊,琉璃作瓦,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极尽闽南皇宫的建筑精华;浮雕、透雕、线雕、圆雕,涵盖了能工巧匠的一切技艺;花卉、瑞兽、卷云、民间故事人物、书法楹联,俨然是一座民间艺术的殿堂。我家家庙,俨然是这个乡村的一大景点。
遗憾的是,我是近年来才知道有这样的家庙、有这样的风景的。踏入家庙在祖先们的面前,我不敢磕头,我很羞愧。我不是一个追宗溯源的人,连离我那么近的祖先们,我都不知道。但我还是得跟祖先们说,我生命还在的时候,我认识了你们,应该还不算太晚,并且,我知道,我还有一个乡村,这个乡村先叫蔡厝,后叫青阳,也叫五店市。
二
这个叫蔡厝,叫青阳,又叫五店市的乡村,跟我的先祖是极有关系的。据族谱记载,一千多年前,也就是公元546年,蔡氏一族居住在青梅山麓之阳,就将这个本名叫蔡厝的乡村命名为青阳。至唐开元年间,要到东石、安平做买卖的人,都要经过这个乡村,蔡氏五个七世孙便在这里开了五间店铺,设市以利行人。行人嘉奖我们蔡姓祖先,便将这里称为“五店市”。“五店市”这个名字就一直传承到现在。按现在的观点来看,我以为“五店市”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它的褒奖寓意,更在于它的文化、经济意义,更在于它的繁荣发展的意义。晋江的现在,其实就是从五店市起兴的。五店市奠定了晋江人的生意基础,五店市启蒙了晋江人的生意头脑,也开启了晋江人的生意前程。五店市是晋江这个市的祖先。如今,晋江市井繁荣,经济发达,快马加鞭,五店市功不可没。也难怪我家家庙大门中对联的口气就很大,这副对联写道:
温陵山水万重,尽收入吾家眼界;
青阳烟火千户,独占此高峰顶头。
高瞻远瞩,眼界高远,这正是如今晋江人的气魄和胸襟。
五店市是我蔡家的发祥地,也是晋江的发祥地。据族谱记载,从五店市这个乡村出去的青阳蔡氏宗亲,在海内外有数十万之多,蔡氏这个族群,堪称泉南望族。
我在想,成为望族,仅仅是因为人数众多,应该是不够资格的。换句话说,这个族群,如果不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留下丰富的遗产,产生广泛的影响是不能称为望族的。好在,这一方水土养育的蔡家人好像都不是孬种,一代代都有担当,都有理想,都有想法。
蔡家的一世祖蔡用明,从丽水迁来,就在青梅山之阳定居。少年时资性过人,有大志,十六岁就入了监生,人都说是奇才。我们这个先人,想当官报国无门,干脆立馆授徒,开青阳经史。史书记载,我家用明先生,高尚宽厚,以教化为先,“俸禄尽以用乡党,奉宾友,家或无百钱之储”。邻居家人病逝,子幼,用明先生拿钱帮人安葬,邻家连一碗粥也没给,他也不以为然。当时有一个太守叫薛播,对我们蔡家的祖宗用明先生很是称扬,称他为“青阳先生”。从这些记载中可见,我们的祖先一开始就是好人,虽然不做官,虽然后来也做了一个小官。
后来,我们蔡家做官的渐渐多了起来,在五店市我们家庙挂满“宝谟学士”、“父子都督”、“文武一品”等各种牌匾,记载着我们青阳宗族荣耀。在蔡氏家庙,我见到我们多个历史时代的祖宗,个个穿着官服,一个个有模有样,但决不趾高气扬,而是低眉顺眼,平静谦恭。我就知道,他们应该也是值得尊重的好官,不然,他们的后代也不会这样将他们堂而皇之地供奉在高高的庙堂之上。供奉在这里的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商业巨子。我一直以为我们蔡家鲜有有名的生意人,到我们蔡家宗庙一看,才知道,不仅有,而且还赫赫有名。被人称为“聚财之神”的台湾“保险大王”蔡万霖,还有蔡万才、蔡万德都被列为世界富豪榜。试想,能在两千多年前就开五店市的蔡家人,难道就不会家风代传吗?
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蔡氏子孙秉承先辈创业之勤奋、坚毅品德,用各自的努力开创出了一个个新的天地:论道论功论爵,尊尊亲亲,千年公道如见;自唐自宋自今,子子孙孙,一脉忠厚犹存(青阳蔡氏家庙大厅内柱联)。
三
从蔡厝到青阳到五店市到晋江,晋江一路走来,城市从乡村中壮大起来。像人的繁衍生息一样,晋江的先祖是五店市,五店市是晋江的故乡。俄罗斯诗人叶赛宁说过,找到故乡就是胜利。如今的我找到了故乡,我有那么多乡村,五店市是我最早的乡村,我找到了,我胜利了吗?我胜利了。我的一脉枝繁叶茂,人丁兴旺。如今的晋江找到了故乡,胜利了吗?如今的晋江是胜利了。晋江日新月异的发展,让晋江人腾出时间来回望先人,膜拜先人。在钢筋水泥、城市日益膨胀的今天,如果失去了乡村的气息,失了乡村的泥土,城市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城市庞大的肌体,肯定掩盖不了虚空。乡村留下的文化,肯定是城市最充实的底蕴,肯定是城市最稳定的宝藏。离开了乡村的城市肯定徒有其表,久而久之,只能叫人生厌,叫人找不着北。
富起来的晋江人很快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一场大拆大建的歼灭战的同时,一场修旧复旧的保卫战也在开始。我的乡村五店市有幸在这场保卫战中纳入主要保护对象,这是我们蔡氏祖先的安慰,更是我们蔡氏后人的欣然。
我知道,修复后的古乡村,古旧的样子依旧有山有水,我不知道还能否听鸡鸣闻犬吠,但我肯定有花红树绿,有鸟啼有鱼跃。有白云从头顶掠过,有月辉笼罩屋脊。有人在吹夜笛,有人在唱清音。
红墙红瓦,石头埕木头栋梁,五间张大厝,几进几落,几护厝。我闽南的模样,大富大贵、大喜大庆的模样永远得以保留。我的子子孙孙永远知道,这个城市的过去,这个乡村的过去。我的子孙更会知道,过去的不会过去。只有过去的还永远存在,时间才不会静止。时间不会静止,一切都会继续,不管山摇地动,海枯石烂,像爱情一样坚定。
我的乡村五店市,成为一座城市的一枚印章,成为一座城市的活的博物馆,成为一个城市的灿烂标志。我的乡村肯定会是城市喧嚣的一方净土,一个避风港湾。
我的乡村正如我家青阳家庙柱联所描写的那样:
聚族梅册一千余年来,唯是青与白,不失故山气味;
构祠五市半亩方宅中,自为爽而恺,却忘近年尘嚣。
责任编辑 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