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霄
周宝来说他有一种“制服情结”,坚持要穿着他的警服接受采访。
北方立了秋之后的夜,有些许凉。黄崖关长城脚下的大院里,一众人将几名老师拥簇起来,围在一棵核桃树下。孔庆东身在其中。
人们有录音的,有掏本子记录的,也有人不惧寒意,死撑着不愿回去加单衣的。
“不仅仅要拯救千千万万的杨白劳,还要拯救千千万万的林家铺子。”孔庆东在与其他老师们的谈话里,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语速有点快,月光微弱,看不大清楚他的表情。
夜的寂静更衬得言谈的清利,空旷的庭院里,拥在一起的人好似围炉取暖。
特殊语境里的孔庆东
在孔庆东每年都会参加的这个集体活动中,廉政瞭望记者见到了他。活动的报名者几乎都是冲着他而来,人们多秉持相同或相似的历史观和政治见解。
在活动的闭营晚会上,孔庆东数次被邀上台唱歌。
他拿着营员们送的一束野花野草,一边唱着“地道战”,一边前仰后合,眼睛时而闭着,沉浸其中。在唱《红色娘子军》插曲时候,头不时转着,自己给自己伴奏。
“把帝国主义歼灭在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希望明年我们还有这样的狂欢。”孔庆东在独唱后,用高亢地声音喊道。
大家和孔庆东合影,索要签名,攀谈,加他的微信。告别时,两辆载满营员的大巴车停在院子里,孔庆东用自己的手机对着大巴车和里面的人不停地拍照。
每一个人向他说:“孔老师再见。”他能记得刚认识的营员的名字,给她或他说:“某某,再见。”直到车子缓缓离开,他双手背在后面,眼光仍久久没有移开。
熟悉孔庆东的人,觉得他其实很好亲近、幽默,“是一个感觉距离大众很近的名人”,一名参加过上述集体旅行的营员这样认为。
曾作为《孔和尚有话说》节目导演的孔庆龙描述:“孔老师没有架子,他录节目,和我们一起吃七八块钱的盒饭。”
孔庆东会经常收到一些人的上访材料,甚至在课堂上,有人找他诉苦。一次,一位下岗买断工龄的工人给他寄来了一堆材料,包括住院病历、奖状等,他叹道:“英勇的中国人民岂能俯首对屠刀。”
还有一位台湾作家,在北大常听他的课,跑去给他说,受到了台湾国民党政府的侵害。
孔庆东喜欢在微博上和网友互动,而且非常频繁。在一款名人自媒体应用上,他分享的内容下面,多数有问必答。除却政治历史话题,还有人问如何对京剧提起兴趣,长了青春痘怎么办。
他在北大的课长期火爆,往往作为老师的他,自己都挤不进去教室。一名常去蹭课的外校学生朱超描述,“早期上课,因为孔老师穿着朴素,不讲究,有一次径直走入教室,居然被当成了校工,学生说这谁啊,估计是修多媒体设备的,没想到最后他去开设备讲课了。”
在这个特别的话语场里,孔庆东很温润,也备受拥戴。这和在公共舆论场里,众人对他的非议乃至贬斥对比,呈现出了巨大的分裂感。
“愤怒的代言人”
爱爆粗口,言论过于偏激,以及在重大问题、公共事件中的观点异于常人,孔庆东被认为是当今公共空间里,极具争议性的“意见领袖”之一。
在廉政瞭望记者参加的这次活动中,孔庆东也常常提到“阶级斗争”、“汉奸”、“斗争武器”等时代痕迹浓重的词眼。
有人认为,一个北大教授,动不动就骂脏话,让人不能忍受。甚至有人发起抗议,要让北大开除孔庆东。
2011年末,南方某杂志社记者电话约访孔庆东,在电话里,孔庆东认为记者不怀好意。挂断了电话,在微博上,他用了三句粗话骂了记者。
2012年初,内地小孩在香港地铁进食被乘客批评。孔庆东在《孔和尚有话说》节目中,评论此事,骂部分香港人是狗,更抛出港人素质低,才要靠法治等言论。
在药家鑫杀人案的讨论中,孔庆东称药家鑫长着一张典型的杀人犯面孔。法学家贺卫方对此评价:“虽然充满了对于杀人者的气愤,但我不得不说,他的话语不仅仅经常自相矛盾,而且本身充满了暴戾之气。”
“相比于孔庆东的脏话,他的偏激更让我们忧虑。透过那些排比式的脏话,我们看到了一个失态的知识精英,他已经没有耐心和气度与持不同观点的人进行正常交流 。”一位报业评论员这样忧心道。
学者何兵也曾形容,孔庆东是“愤怒者的代言人”。
曾有网友在孔庆东的微博上指摘贺卫方,这位和孔庆东持截然不同政见的法律学者。孔庆东却说:“不要因为政见不同就往死里埋汰人家,老贺的本职工作还是尽职尽责的。”
既蹭孔庆东的课,也上过贺卫方课的外校学生钟锆扉说:“有时候孔老师和贺卫方的课还是紧挨着的两间教室,两人见面还会互打招呼呢。”
廉政瞭望记者曾在孔庆东的一个讲座上,听其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或许能够部分解释他为人处事的逻辑。
一次,孔庆东陪同来北大的日本教授出行,在路上遇到两个司机吵架,在公共场合里,人们可以这么激烈的相互对待,让日本教授不禁叹了句:“中国人才是真正的人啊。”
“有些事情你对人不满,可能就是会吵起来,这才合乎人性,有意见拍案就说,说完就好。”孔庆东这样解释。
从自由主义“醉侠”到争议人物
90年代,“黑马文丛”风靡一时,孔庆东、摩罗等三人被誉为 “文坛三剑客”。孔庆东文风肆意、言辞幽默,被认为是充满了激情的自由主义“醉侠”。
在前述集体活动间歇,孔庆东告诉廉政瞭望记者:“不干涉别人的自由,不分政见,重在一个‘诚字。”他引用了鲁迅的话来表达他所理解的心境:“伪士当去,迷信可存。”
外界有一个对他的疑惑:90年代写出《47楼207》,被人赞为“自由精神战士”的孔庆东,为何会嬗变为左派学者阵营的代表。
譬如他为“文革”说话,歌颂朝鲜,支持唱红打黑,这些在主流知识分子眼里,是很难接受的观点。但他自认自己是从另一个方向扩展言论空间。endprint
“孔庆东的现实生活是建立在高密度的历史积淀之上”他这样形容自己。或许,这些高密度的历史,可以在他的成长背景中循迹。
出生于哈尔滨一个工人阶级家庭的孔庆东,童年是在“文革”时期中度过的。贫农为主的工人阶级,是那个时候政治上较安全,生活较为安逸的群体。
他的父亲当过八路军,性格直、爱喝酒、脾气暴,爱骂领导,“文革”时期也曾被批斗过。跟着父亲蹲牛棚,在孔庆东眼里并不是一件苦事。
他曾随父亲去单位组织的“学习班”,改造思想、集中学习。人们读书讨论、看电影、搞文艺演出,年幼的孔庆东还上去唱样板戏,背诵毛主席语录。他回忆,看不出进去的人有什么痛苦,可能因为还太小,他甚至感觉世界很干净,大家都很干净。孔庆东无关痛痒的感受告诉他,牛棚并不都是迫害人的地方。
14岁时,他曾写过这样一首诗:“孔庆东,真英雄,前进路上当先锋,为了人类得自由,哪怕留学与杀头。”
高考恢复后,孔庆东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大。在学校,他是一个很活跃的人,当学生会主席,参加各种课外社团,爱泡图书馆。
他眼中80年代的北大,政治上没有阶级斗争,经济上没有贫富差距,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只剩下忧国忧民了。不过在1990年,他被安排去北京二中教书。“是个被处理者。”他曾这样描述自己当时的处境。
“两边都不能理解”
廉政瞭望记者曾和孔庆东相识的原总参宣传部副部长王立华交谈。他猜测孔庆东的变化或许和自己一样,源于80年代后期对西方民主的怀疑。他说:“那一代青年,亲眼见证了苏东剧变和美国的霸权行径。”
廉政瞭望记者在与孔庆东的一次交流里,问他是否曾转变过思想信仰。他直面道:“我孔庆东何曾变过,变的反而都是说我变得那些人。”
有人认为,孔庆东的为人很复杂,价值观过于偏激暴戾。依然也有支持他的人认为,对一些不公的现象和特权,一些所谓的“坏人”,遇到了就可以骂。
一名在1995年就与孔庆东相识的老友,称和孔庆东私下相处,都是自己在讲,孔反倒不爱发表意见。她说:“孔老师是真性情,他看人很准,他骂人是分人的,有些人就是该骂,但我还是劝过他少评论些时事,毕竟骂人三千,自损三百。”
关注了孔庆东多年的中文系毕业生陈晓山,这样描述孔给他的印象:“我觉得孔老师控制情绪的能力是比较强的,他骂人有时候可能是故意的。”
报社编辑肖莎喜欢在微博上和孔庆东互动。去年年底,一名网友在孔庆东的微博中留言,问能不能寄一本《47楼207》给他。孔庆东回道:“你觉得孔老师有去邮局的时间吗?”
肖莎半开玩笑地评了句:“鲁迅有替人出门补靴子的时间吗?”孔庆东随回了他句:“鲁迅不会伺候你这样的四悲。”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也太不能包容了,但转念一想,嬉笑怒骂或许是老孔的存在方式吧。”肖莎这样认为。
“他这人挺不一样的。很少有人能做到‘让万人骂我,但其实我是好人。”曾任第一视频节目主持人的石菲,描述自己对孔庆东的印象。
“我承认,我也怕,特别是当那千夫里,有我的朋友和邻里,有我的老师和学生,甚至有我的亲人和爱人,他们跟恶人小人汹涌在一起,向我射出愤怒的‘六脉神剑时,我往往退缩了,妥协了,假装幽默了。”孔庆东这样描述千夫所指的感受。
“千夫啊,我为你们忧伤,然而我爱你们。”他感叹道。
萧莎和孔庆东课上的旁听生古锐桨,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孔老师其实很孤独,反对他的人和拥护他的人,左和右,都不能真正的理解他。”
谈起集体旅行中的树下夜话,朱超回忆:“那天晚上,看见孔老师间歇离开了一下,回来的时候,大摇大摆的,一个人的身影印在核桃树下,有点孤单,还真像个大和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