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娃,河娃——
娘又在叫他,其实娘在叫他第一遍时他就听见了,但他不想起。
河娃把头缩进被窝,一股热烘烘的尿臊气立刻夹裹了他,身子底下湿漉漉的,河娃又尿床了。河娃被迫把头探出被窝,大把的凉气吸进肺里,像是呛了凉水。河娃灵醒过来,试着睁一下眼,只睁了一下,就看见屋里一团漆黑,他觉得他像是在棺材里装着,只有棺材里才这样黑。
十月天已经有了凉气,河娃出门时穿上娘扔给他的棉袄棉裤,谁知道那是穿了几辈子的衣裳,河娃感觉穿在身上像穿了一层铁皮似的冰冷和坚硬,不过河娃无所谓,反正人一年里头就是两身衣裳,脱了单的穿棉的,就是这样。空气可着街筒子涌动,如水般经过皮肤,河娃缩起脖子,刺猬那样佝着头,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身子缩的更小。
河娃的一条胳膊腕子上着只荆条篮子,篮子里放着一把挖锄。
从东城角下的家里出来,河娃像一只耗子沿着城墙根朝西走,这时候街道上只有他一个人,河娃看见颓败的城墙壁立着,城头和青天衔接的部位虚着些蒿蓬,那蒿蓬在凉风中簌簌抖动,发出颤抖的琴音抑或是鬼泣。城下,街道两边的屋瓦参差不齐,屋瓦下面睡着的那些个死人都还没有起,从谁家破败的窗户里传出很响的呼噜声,叫河娃联想起热月天泥窝里卧着的猪。但河娃想得更多的还是谁家死过人,从谁家门前经过时,死人的面孔便桀桀地笑着出现在面前,河娃把屁股夹得越发的紧,两条腿倒腾得更快,听得见心跳咚咚如捶鼓一般。黑暗继续延伸,后来,河娃终于走出人家,就快到南城门了,这时候河娃长出一口气,抬头瞅瞅天,天上连个月亮都没有,寒星却是繁密,一团一团氤氲出白气,在河娃的想象中,那是各路神仙住的地方。
老远,河娃听见杂沓的脚步声和呼呼的牛喘,仿佛很急,再近些河娃看见很多人从南门口拥出,人流像水闸里放出的水,源源不断地泻向南河滩,在南河滩汇聚起黑压压一个大漩涡,漩涡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搅动起河风盘旋着向四处扩散……
河娃很快被裹进人流中,他的头顶都是些大人的身子,很多的女人,也有男人,那些壮大的、浑身散发出骡马气味的汉子们。女人们着篮子,有的腋下夹着麻袋,所有的人都荷着锄头。但人流流到这里再也流不动了,在南河滩聚集膨胀。人们缩着身子,拴住两只手,跺着脚,原地转着圈圈。
南河其实不宽,相对于东滩上的黄河简直不值一提,南河上原本用杨木搭着一座一人宽的木桥,木桥上横铺着厚厚一层玉米秆儿,玉米秆儿上又铺上一层土石沙子,人踩上去软囊囊的,晃晃悠悠如腾云驾雾,好比这年头人的肚子,有一种不实的感觉。可是这供人过河的木桥却叫人把住了,而且不是一般的把守,是武装把守,两个东滩村的民兵横端着两支当年从日本鬼子手里缴获的三八大盖儿,一边一个封死了木桥,三八大盖上的刺刀在河风中闪着鱼肚般的寒光。
河娃在人堆里寻找着狗蛋,还有小梅,但是找不见,他觉得他是钻进了玉米地,大人们的腿秸秆一般密实,有一下,河娃好像从大人们的腿缝中看见了狗蛋,但一眨眼又瞅不见了。那么小梅呢?河娃想,小梅一定叫她的后妈早早撵出来了,小梅的后妈凶着呢!时常手拿着擀面杖在身后追打小梅,而小梅只有逃命似的跑,哭声一路扬洒,揪扯得人心头发紧。然而当河娃转过身子时,小梅就在眼前立着,正抬起小脸痴痴地瞅着他,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水滴一般盈澈,好像从没离开过的样子。河娃看见,小梅穿着单薄的衣裳,细小的身子瑟缩着,头上两根小辫子散了一根,散乱的头发像一堆乱草胡乱长在那儿,使得小梅更显得可怜兮兮的。
小梅着一只和她的身子不相称的大荆条篮子,空篮子好像就把小梅的身子压弯了。
小梅的篮子里也有一把挖锄。
河娃。小梅巴结地叫了他一句。
狗蛋呢?他问。
死啦。小梅不知轻重地说。
谁说死啦?
他自己说的,早晨我去叫他,我喊狗蛋,他说死啦,那还不是死啦?
河娃见和这丫头说不清话,转过身又去寻找狗蛋,小梅像根尾巴紧紧跟着他,好像怕把自己丢了的样子。
天还不见亮,南河滩的周边影影幢幢立着些山丘树影,一条发白的车马路从南城门延伸过来,过了南河,向着黄河滩上那片广袤的花生地延伸而去。河娃看见,一人宽的桥面上也挤满了人,一个挨一个,等着过河。河的那面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不时横起枪身往后推人,嘶哑的喉咙低吼着,发出野兽般的恫吓。有人被挤掉进河里,齐腰深的河水立刻湿了衣裤,河里的人趁势朝河对岸冲去,却被持枪的民兵用石头连骂带砸的吓唬住,掉头又朝回跑,河水溅起老高,落水的人像只落水狗在水里扑腾。忽然又有人落水,叫骂声尖利地响起,谁的篮子被河水冲走了,在河水里翻滚几下随后沉入河底。
人群的骚动使河滩的空气有些发紧。
黑魆魆的东山顶终于显露出一抹白,远近的山峦渐次显现出来,宽大的南河槽里已经分辨得出颜色,妇女们的围巾五颜六色,是那种方块形的,红的绿的花的,对角一叠,往头上一包,下巴下面一系,像喜鹊尾巴一样。妇女们的衣服以紫红碎花对襟小棉袄为主,男人则是清一色的黑夹袄或棉袄,有的腰里系一条围巾,有的干脆系根草绳。河滩本是白花花的一个河滩,现在却被这些颜色占据了,南门口的人流仍然源源不断地涌出,把眼前的颜色堆得再厚实再丰满一些。
河娃只是在每年麦前的四月八会和年前的腊八会上见过这么多人,眼前的阵势叫他害怕,同时又叫他感到兴奋,他的脸蛋儿喝了酒般涨红,眼睛像天上星星一样闪亮,他在人堆里钻来钻去,说是寻找狗蛋,其实是兴奋的乱钻,小梅则紧紧的跟着他,生怕把自己丢下。
有一阵子河滩里安静无声,秩序井然,黑压压的阵势如同黑云压顶,几千人的呼吸声拧成粗壮的绞索,从喉咙里迫挤出低沉的吼鸣。他们在等待东滩人撤兵,放他们过河。可是肚子不等人,饥饿像大烟瘾一样折磨着人,看看时辰越往后走,空着肚子的人们再也熬不下去,他们的耐心早已荡然无存,他们开始起哄,开始朝河边拥挤,桥头上响起来“嗬嗬”的吆喝声,声浪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挤在桥上的人的身子像麦浪一样开始前后起伏,并且向着桥的那头延伸过去,终于桥那头的人不堪挤压,纷纷朝桥的两边掉下去。那两个持枪民兵发出暴躁的恶吼,扬着手里的枪杆子欲把爬上岸的人赶下河去,有一个妇女挨了枪托,被捣滚在河水里爬不起来,一时大人叫小娃儿哭,河上的秩序顿时乱了套。可是他们挡住这个挡不住那个,上了岸的人纷纷朝通往东滩的大路上跑,疯狂的人们如洪水猛兽,一发不可阻挡。
“叭——”一声清脆的枪声镇压住嘈杂的声浪,响彻南河滩上空。
吼喊的人们顿时哑了,但仅仅只是愣了一下,连几秒钟都不过,便又掀起更大的声浪,厚沉的声浪中有尖锐的叫声浮起:“好狗日的敢开枪,伙计们,夺了他的枪,冲啊!”人们听见这鼓舞人心的煽动,好比战士听见冲锋的号声,向着桥头发动起更为猛烈的冲击,一人宽的桥面上人影闪动,哗哗哗哗,不断有人掉进河里,掉进去就掉进去,没有人在乎这个,对岸,通向东滩的大路上的人流已经形成队伍,浩浩荡荡向着黄河滩进军。把守桥头的两个民兵早被躁急的人群推倒在地,手里的三八大盖儿一时不知去向。
人们身后,一座古老的城池盘踞在大天底下。古城北高南低,像是悬在空中的一座方城,方城里黑压压铺排着大片的屋瓦,屋瓦上空不见炊烟,听不见鸡鸣犬吠,仿佛那是一座空城,猛地,空气震动了一下,从那城的上空传过来一阵强劲的势不可挡的高音喇叭声,喇叭里传出庄严而浑厚的音乐声,随着音乐响起,太阳从东方升起,把阳光洒向人间。
这是一九六○年十月里的一个早起,这时候饥荒已像瘟疫一样蔓延开,地处山西晋南的这座垣曲老城,除了少数吃供应粮的人还不致断顿外,城四周十个生产队的农家已不再举火,地里光溜溜如同家家炕上光溜溜的席片,树叶树皮也被扒光吃净。有着一千四百余年县治历史和文明的老城人,在饥饿的威逼下再也顾不上斯文和脸面,他们早早起来是要赶到黄河滩上去拾花生。这是出花生的季节,每年的这个时候,骄傲的东滩人开始收获花生,绵延数里的老黄河滩上堆起小山般的花生堆,这时候老城人就会倾巢出动来捡拾落下的花生,往往是东滩人前脚出,老城人后脚就跟进去拾,把刚刚刨挖过的花生地再刨挖一遍。东滩人自古被称之为码头上人,而码头上的人都恶躁,也就是厉害,他们动用民兵,像当年的日本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儿驱赶老城人,老黄河滩上你看吧,人们像掠食的鸟儿呼地蜂拥到这边,呼地蜂拥到那边,场面甚是壮观,像是再现着一场波澜壮阔的史话般的人民战争。
狗蛋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一下子出现在面前,狗蛋的出现叫河娃和小梅俩很兴奋。狗蛋穿在身上的小黑棉袄没有扣子,狗蛋没有爹娘,跟着给生产队当饲养员的爷爷在牲口圈里过活,所以衣裳破了没人给他缝。狗蛋敞着怀,袒露出胸脯和圆圆的肚皮,他淌着两筒清水鼻涕神秘兮兮地说:“跟我走,我知道一个地方没人把守。”说着一只手从口袋里挖出一把炒熟的黑豆分给河娃和小梅。没啥商量头,河娃和小梅立马跟上狗蛋走,三个人排成一排,每个人的腕子上都着一只荆条篮子,每个人的篮子里都放着一把小挖锄。
他们顺着南河朝下游走,走得小梅走不动了,狗蛋和河娃停下来等小梅,等小梅走到近前,河娃看见小梅花着的脸上有一道眼泪冲出的印痕,狗蛋把小梅的篮子拿到自己手上又走。他们沿河一下就走了二里多地,这中间他们还蹚过了一条东河,再往下走就是滔滔不息的黄河。他们在东南两河交汇的宽阔处停下来,这里水浅,他们准备从这里蹚河过去,河的对面就是一望无际的黄河滩,那里有大把的花生正焦急地等着他们去拾。
和蹚东河时一样,狗蛋和河娃俩人以剪包锤定输赢,谁输了谁背小梅过河,狗蛋和河娃俩是男子汉,尽管人小,怜香惜玉的心还是有的。过东河时剪包锤狗蛋输了,是狗蛋背小梅过的东河,这回剪包锤却是河娃输了,但这回河宽水也急,河娃人瘦,像高粱秆儿一样细高没劲,不像狗蛋偷吃牲口料吃多了,长得黑心疙瘩的浑身透着结实。河娃瞅着河水有点儿胆怯,狗蛋看出来了,狗蛋拿手把脸一抹,一脸蛮气地说我来,就挽了裤腿背起小梅过河。遥遥的,人的声音从上游传来,远远看去,狭长的南河滩里人像一堆乱阵的蚂蚁在蠕动。这时候上游的枪声响了,枪声带着呼啸传过来,狗蛋像被子弹击中一样浑身一颤,脚下一滑,差点儿连他带小梅坐进河里,多亏河娃手快,扔掉手里的篮子牢牢搀扶住狗蛋,经过一番努力,三个人顺利抵达彼岸。
黄河滩像一条扁平的大鲤鱼卧在黄河边上,站在滩上可以看见黄河从西边高处迤逦行来,宽大的河槽两边山势重叠,阳光洒满河槽,河水金光耀目。如果不是饥饿,这景致是很好看的,但饥饿偏偏折磨人,再好的景致也顾不上看了。花生已经出过,沙土地上凸凹不平,河浪般起伏。三个人顾不上说话,从篮子里取出各自的挖锄,蹲下身子挖起来。
滩上,隐隐约约传来哭声,有气无力的,长一句短一句,有一声没一声,在河风吹送下,像一支凄婉的唢呐腔,干涩寂寥地在滩的上空飘荡,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河娃抬眼朝远处瞅,影影绰绰见满滩都是拾花生的人,不知哭声自哪里来。猛地,河娃打一个惊悸,一下子灵醒过来,相传在这片土地上,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就有了哭声,那哭声哀婉凄恻寂寥徘徊,不分寒暑昼夜,忽然就有了,忽然就没了,人都说那是鬼魂,是饿死鬼在哭。
想明白了,也就不怕了,郭老师说这个世界大了,啥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河娃低头继续挖他的花生,别说,还真有出不净的花生,河娃一锄头下去就挖出个老汉花生。何为老汉花生?花生多是两个仁儿的,三个仁儿的花生少见,而且三个仁儿的花生长得弓着个腰,看上去像个老汉,就叫老汉花生。天眼看半晌午了,从天不亮那会儿到现在,河娃只吃了几颗狗蛋给的炒黑豆,刚够粘牙的,还没等咽下去就没了。这会儿他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就说先吃,他就把那颗老汉花生剥着吃了。新出的生花生带着苦涩,但苦涩也是花生,这年头,只要是能吃进嘴里的东西,谁还管它苦涩不苦涩?柳树叶苦不苦?杨树叶苦不苦?还有蔓菁根和柿花苦不苦?河娃偷眼看看狗蛋,见狗蛋也正在往嘴里塞东西,但狗蛋不知是吃进了坏仁仁还是吃进了沙子,狗蛋呸呸的吐着,像只小松鼠拿袄袖抹着嘴,动作滑稽可笑。河娃欣赏完狗蛋,又回过头挖自己的,还是那样,挖一个吃一个,总也没个够,好像肚子是个无底洞,咋填都填不满。
一开始三个人离得很近,渐渐就离得远了,河娃好半天听不见小梅那边的动静,就低头从腋下朝后寻小梅的影子,这样看过去的影子是倒影,像电影场上装颠倒的片子,银幕上出来的人都是头朝下。他就这样瞄了半天,终于瞄见小梅在很远的地方趴着,因为是倒着看,倒比正着看清楚,他看见小梅两个胳膊肘拄着地,头栽在胳膊肘上一动不动,尖尖的屁股朝着天,好像是瞌睡了。这可不行。他想,拾不下花生,黑夜回去她后妈又要打她。河娃就爬起来,看看狗蛋已跑出去老远。狗蛋眼快手快腿快,干啥都是一把好手,就是念书不中,他把书上的银行念成银行(xíng),把自行车念成自行(háng)车,郭老师就请他吃“咣咣”,吃“咣咣”就是右手两个手指蜷住,照他脑门上使劲磕,一磕一个疙瘩,一节课下来,狗蛋脑门上的疙瘩就摞起来了。
小梅,小梅!河娃一边叫着一边朝小梅跟前跑,都跑到跟前了,小梅还是不动弹。河娃心里有些害怕,小梅不是死了吧?他就想起去年冬天在南河滩,他老远瞅见一大群乌鸦在雪地里上下翻飞,好像是在争吃着什么,他就跑过去看,结果就看见一个小褥子裹着的物件,他掉头就朝回跑,一路上心跳得都快掉出来了。此时此刻,他大声喊叫狗蛋,狗蛋闻声掂着篮子跑过来。
小梅小梅。他和狗蛋两个扶起小梅,小梅的一根细脖子软着,强睁开眼,说句我眼花哩。狗蛋说饿的。看看小梅的大篮子,里面只有一把花生,连篮底都盖不住。狗蛋问你咋不吃花生?小梅说她不敢吃,拾不下花生回去后妈打她哩。狗蛋说你吃,你后妈打你你来找我。这时河娃已经剥好一颗花生朝小梅嘴里塞去,小梅含在嘴里,却是连咬的力气都没了,就那样囫囵着咽下去了,结果噎住了,张开嘴使劲咳嗽,咳嗽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最后还是把那颗花生囫囵个儿吐出来了。河娃想起大人喂孩子的情景,就对狗蛋提议说,嚼嚼,放嘴里嚼嚼。俩人就剥就嚼,轮番朝小梅嘴里塞,就这样嚼着喂着,吃得三个人满嘴都是白糊糊。小梅渐渐有了些力气,有了力气她就自己嚼,小梅平时挨饿,把胃饿小了,过了一阵子,小梅吃饱了,不想吃了,再看看三个人的篮子,早就叫吃了个底朝天。小梅吃了半天吃渴了,要喝水,三个人正说要下到黄河边去喝水,就听见“叭叭——”从上游传过来两声枪响。三个人抬头朝上游瞅,就见黑压压一滩人没命的朝这边跑来,像铺天盖地的蝗虫,又像是屁股后头有狼在撵。狗蛋说句不好,人撵哩!拉起河娃和小梅就朝河槽跑,河槽又宽又深,三个人跑半天才跑到河边,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藏起来。
天说话过晌了,滩上的气氛有些慵懒,没了一早的急躁,人们像吃饱了的羊群散开来,有一锄没一锄的挖着,拾着。日头不红,在头顶懒洋洋地照着,发出惨白的光。河风准时在午后刮起,河风从下游的河槽漫过来,满满当当的在滩上涌动,经过人的身体,像水一样朝人的脖子、袖子里灌,人身上存不住热气,开始感觉冷。
狗蛋、河娃和小梅一上午都在挖着,他们原先是在滩最底下的梢把儿上,也就是鲤鱼尾巴上,现在挪到了鲤鱼背上,到了滩的中心地带。到处都是人,男人女人,大人和娃子,有那吃奶的娃子,娘把她从奶头上摘下来撂在地里,任由她四处乱爬,她爬够了就光屁股坐地里咧开瓢大的嘴哇哇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尽情发泄着对这个世界的不满,沙子糊满一脸一身,像是纯粹用沙子堆成的艺术品。
狗蛋皮实,小棉袄敞开着,露着胸脯和肚皮,冷不冷他自己知道。河娃身上也不热乎,但他是男子汉,有小梅在,就是冷也不能说冷。狗蛋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办法,他从果园里抱来干柴,从口袋里摸出从不离身的火柴引着火,招呼在风地里像一苗草瑟瑟发抖的小梅过来烤。三个人烤火的时候,有大人从身边经过,冤家似的骂他们:“狗日哩东西,可怪会享受。骂过,仇人似的离开。”
柴火哔哔啵啵响着,火苗蹿起来,三个人伸出手烤,尽管有话说是风地里烤火一面热,后背被风吹着仍是凉飕飕的,但有火总比没火强,人身上总算有了些热乎气。狗蛋说:“要是弄些花生烧着吃才美哩。”
“玉米也不差。”河娃说。
“还有红薯。”小梅也插上一句嘴,小梅烤着火,人有了些活泛气。
三个人不再吭气,各自想着那些好吃食,吞咽着口水。
狗蛋闲不住,又去果园抱柴火去了,小梅太乏了,这时候就睡着了,她坐在地里,手伸着,头低下,就那样睡着了。河娃没事干,就把一年里头能遇见的好事情想了一遍。春天——他想,春天没什么想头,春天是个青黄不接的季节,虽然到处都是花花草草的,可是好看不能吃,净好过蜜蜂了。夏天就不一样了,夏天有太多的好事情在等着人,城壕沟边的老柿树下,富成爷的菜园子敞开口子迎接你哩,菜园子是队上的,队上的就是大家的。在烈日炎炎人困马乏的大晌午头上,他会像地老鼠那样弓下身子钻进菜地,一人多高的黄瓜架和西红柿架掩护着他,他脱下褂子兜一兜子黄瓜和西红柿,飞跑到南河边,一边玩水一边吃,要多过瘾有多过瘾。还有涨河的时候,总会有西瓜甜瓜冲下来,生不生熟不熟的,总比没有吃的强。洪水过后,河滩地边的坑洼里会留下成堆的小鱼,它们在烈日暴晒下露出黑黑的脊梁,在黄泥潭里苟延残喘,这时候他会折一枝柳条儿下到水潭里,逮一条往柳条儿上穿一条,不一会儿就能穿一大串子。可是乐极生悲,他往往会招致大人一通叱骂,别说家里没油,人不会吃,摸鱼历来被庄稼人视之为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勾当,没听说吗,打鱼摸虾,耽误庄稼。至于秋天,眼前就是秋天。河娃想,秋天就怕下雨,沥沥啦啦,没完没了,到处湿漉漉的,人缩着脖子没地方去。但红日头的时候,人还有几天好过的日子,这时候树上的柿子红了,人像獾子那样爬到树上总能摘几个软柿子吃。再就是拾红薯,拾红薯还得过一阵子,得下了霜。像今天拾花生一样,在出过红薯的地里挖,挖出些红薯尾巴,小老鼠一样,在河水里一淘,红得好看,拿回家娘会把红薯蒸上。娘在锅里放一个碗底子,把红薯摆上,盖上笼盖,锅头里攒上柴火,大火熊熊地冒,很快锅就咯咯答答响起来,像母鸡下蛋一样叫的欢势。很快热气就蹿上来了,就闻见蒸红薯的甜香气,终于等到熟,笼盖一揭,也不嫌烫手,热气里摸一个在手,俩手倒腾着,嘴里咝咝啦啦地吹着气,不等凉,早就咽下肚去了,在肚里烫得人来回跺脚,抓耳挠腮龇牙咧嘴的样子十分好笑。接下来就是冬天了,可是还没等河娃想到冬天,狗蛋就回来了,再说冬天有啥好想头,北风呼啸,冰天雪地,不想也罢。
狗蛋像个刺猬,头顶着一大捆干柴棒子回来了,到了跟前,撂下柴火,河娃才看见狗蛋光着上身没穿衣裳,他赶紧问衣裳呢衣裳呢?狗蛋顾不上说话,翻开柴火,从里面取出裹成一团的小棉袄,朝篮子里一抖,哗啦一声,倒下一堆花生。狗蛋兴奋得脸通红,说狗日的,我钻进它花生堆里了,用花生苗子把自己一盖,在里面摘吧,想摘多少摘多少。河娃和惊醒过来的小梅吓得上下牙磕打着问,没叫人发现吧?狗蛋憨大胆,说,发现了还能回来?又说把火烧好,一会儿咱们烧着吃。狗蛋边说话边穿上棉袄。河娃朝火堆里添上柴,火哔哔啵啵着起来。
狗蛋不但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而且还是个吃家,他发明的烧吃花生的办法,河娃和小梅还是头一回见,等到柴火烧成红炭,没有了明火,狗蛋把花生迅速倒进火堆,吩咐俩人赶紧用沙埋,别叫烧煳了。于是三个人跪地上用手掬水似的掬起沙子埋火,埋得严严实实后,狗蛋说好啦,过一会儿挖开就能吃了。
三个人又开始拾,狗蛋吩咐别跑太远,得看住,别叫别人给挖吃了。
滩上的时光真是难熬,到了半后晌时,人们的眼睛里已经无光,焦干的嘴唇半张着,像走乏的羊群变得懒散。他们开始扎堆,三五一群凑在一起互相比着各人的收获。有的干脆坐在地里,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儿,没准这是一家子,他们把拾到的花生从篮子倒进布袋,看着不满的布袋,眼里流露出饥渴和无奈。
日头渐渐偏西,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还能拾多少呢?人们心里算计着,打着各自的小九九。不过还有明天呢,明天再来,把挖过的地再挖一遍,这样的劳动会持续半个月呢,直到地里再也挖不出一颗花生!
日头终于落下,落进西边高处的黄河里,日头掉进水里的最后一瞬,黄河变得血一样鲜红,血一样鲜红的黄河不息的流淌,流淌……
暮气在滩上徜徉,像是巨大的幽灵,张开大嘴,把人吞噬。忽然,那饿死鬼干涩寂寥的哭声再次响起,唢呐腔似的缠绵哭声,长一句短一句,有一声没一声,叫人毛骨悚然,不由得缩起脖子。狗蛋跳起身,呸呸呸,朝地上连吐三口唾沫,嘴里念叨着打鬼打鬼,自己却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在那里装神弄鬼。
滩上,人们还在刨挖,影影忽忽的人影看上去像是一群游走的鬼魂。
终于到了看不见的时候,人们不得已收起锄头,开始朝回走,尽管一天下来是那样难熬,然而真到了天黑,在停下锄头的一瞬间,人们还是不舍得离去。
从滩上回到他们来时的南河滩还有三里路要走,不过这回他们走得从容放心,因为南河桥上再没有武装的民兵把守。人们没有了早起来时的着急,他们拖着沉重的腿脚,一步一步缓慢而松散的走在回程的路上,三里长的滩路上行进着一支松松垮垮的队伍。
也许人们累了,也许人们饿了,没有人说话,这时候还是省点儿力气吧!
河娃、狗蛋和小梅心满意足地朝回走着,因为他们刚刚吃过烧花生,烧花生的香气此刻还在口齿间余味无穷,所以他们甚至有些幸福的感觉,就像他们在学堂里念的课文,我们的生活比蜜还甜!狗蛋真是有办法,不但弄回来花生,还会那样烧着吃。那一刻,当他们一点一点扒开沙子,露出烧得黑糊糊的花生时,脸上显出失望的表情,花生要是烧成这样的黑炭还咋吃呀?可是当他们剥开焦煳的花生皮,里面竟是白胖胖嫩生生喷发着香气的花生仁儿,那香气,还没等吃进嘴里就把人熏晕了。于是就吃,那真是一个漫长的享受的过程,那一会儿连地球都停止了运转,连黄河水都停止了流动,他们手不停地剥着,嘴不停地吃着,直到吃得满嘴焦黑,三个人的嘴上都像长出了胡子,仿佛时间过去了很多年。
回程的队伍仍然在行进,他们身后是漫无边际的黄河滩,滩上这时候已经点起几堆篝火,火光熊熊燃烧,冥冥的背景上,映照出小山一般高的花生垛,一垛又一垛。
在南河滩过河的时候,狗蛋又把小梅的篮子在自己的胳膊腕子上,他看看篮子里刚刚盖住篮底的花生说,你后妈心真狠,叫你这么大个篮子。小梅听见后就哭开来,狗蛋说别哭,有我哩。狗蛋就停下脚步,把篮子放地上,把自己的花生倒进小梅的篮子里。小梅说,你咋办?狗蛋说我就说我拾一个吃一个,结果都叫我吃完了,我爷爷不打我,还给我炒黑豆吃哩。狗蛋敞着怀,拍拍光光的肚皮,吸溜一下鼻涕,圆乎乎的脸上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顽劣样子。河娃没有狗蛋的气派大,他把自己的花生只给小梅倒了一半,眼看着小梅篮里的花生多起来,三个人才朝前走。走着时河娃已经在想家里那一碗稀饭了,在这一年更早些的时候,人们家里的锅都被砸了炼钢铁了,没了锅的人们统统集中到城里头席家大院里吃大灶。
河娃在后头瞅着小梅细小的身子,不知道小梅心里在想什么,他回去还有一碗稀饭喝,而小梅呢,她有稀饭喝吗?
他们终于走得看不见了,这时天已经黑透了,漫长的一天结束了,这一天的场景,恰似正月天戏台上演的一场热热闹闹的戏,现在煞戏了!
王玉峰:山西垣曲古城人,鲁迅文学院短训班学员。曾在《北京文学》《山西文学》《阳光》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其短篇小说《麦前》被《小说选刊》选载,《张鱼》获“阳光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