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棵城里的树

2014-10-14 19:43廖静仁
阳光 2014年10期

做一棵树,是土生土长在乡下山野间好呢,还是被移植进城里好?世间万物,当然也包括每一棵树,更包括每一个人,什么时间存在于什么地方,也许这就是一种宿命吧。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一近乎幼稚可笑的问题,并一直想解开这个心结。

那是在一个暮春的傍晚。我应了一位在小区里做临时工的老者邀请一起散步。老者年已七旬有五,身板却硬朗如壮年。若不是那两撇长长的被岁月染白了的眉毛和额头上那几道贮满了岁月沧桑的皱纹,我还真不好意思称他为老者。

“我的儿子和媳妇全到上海那边打工去了,孙儿们又进了村里新创办的留守学校。老伴就催我进城来,说你闲着也是闲着,总能帮城里人做点儿杂事吧,反正又不指望你挣多少钱。”老者说。

小区的园子里有一条人造的循环自来水渠沟。渠沟中的流水无波无澜,不惊不乍地淌着。我当初之所以决定要搬出地处闹市的省委机关大院而选择较为偏远的北江近郊,便既是想图一个清静,也是觉得这里是清一色的三层小洋房,上有天,下有地,而且房价又相对便宜。

我出生于资水江畔的梅山地区,一直对树情有独钟,在我的老家,就有着“家里一个人丁,门前一棵绿树”的民谚。所以在房子装修前,我还专门租了一台卡车,把自己乡下老家门前一棵长势良好的桂花树也移了过来。每每看到这棵因离乡背井而断过根、折过枝的年轻桂树能重获新生地立在新居窗前,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感动。

我被同样是来自乡下的老者刚才的话又一次感动了。

老者到城里来,并不是为了挣多少钱,而只是来帮一帮城里人。 “这园子太小,路也太窄,要说散心,放不开呢。”或许,老者凭着几十载风雨人生的阅历和经验,一眼便看出了我心里有什么难解的心结。我也就率性地跟着他随意走着,沿着小区前芙蓉路开阔的人行道信步向北。

“您老的心态真好!”我其实是心不在焉地说。

老者没有吱声。嘴角挂着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

我却有些不置可否,便抬头下意识地望了望天色。其时,落日的余晖已渐渐被森林般茂密的高楼所吞噬,天空是灰蒙蒙的,看不见月亮,看不到星星,灯光从或远或近的楼房里泻出来,令人眩目,令人心慌。

“就在这里坐坐吧。”老者说。在公路旁的一处开阔地,老者“噗噗”地吹去石凳上的尘埃,示意我一并坐下。这是一个刚修建不久,供行人小憩的地方。十多棵从乡下移植来的大树,不知是为了装卸方便还是有科技方面的原因,均被锯掉了树冠和树枝,如十多条伤残的乡下汉子,痴痴呆呆、毫无表情地立在公路的一侧,陪伴树们的是八九条冰冷的人造石凳。

这些天来,我或上班或下班都乘车从这城市主干线之一的芙蓉路上经过。常看到的便是这里一堆那里一伙的来城里打工的汉子们七手八脚地摆弄着这些从乡下来的大树,把树们移植到这公路的两旁……目睹着这一切,我的心里确实是有过震动的,只是没有往深处想。而此时,我却与这些缺胳膊少腿的树们离得这么近,仿佛自己也是树的一员,并有着切肤的疼痛感。我不禁摇着头叹息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又分明是说给老者听:“留在乡下的山野间多好啊,自由自在,舒枝展叶,有鸟语蝉鸣伴着,有流云雾岚随着,何苦要来这城里啊?”坐在旁边的老者显然是听到了我的话,但没有接腔,只望着我浅浅地笑了笑,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袋叶子烟,慢条斯理地卷着,然后再慢条斯理地点燃,又慢条斯理地抽着。见老者仍不吭声,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这番感叹可能刺伤了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建议回去。

谁知老者一把将我按住,“急什么嘛,我们再聊聊。”见我又坐稳,老者才接着话茬说:“树呀,一不恋熟,二不欺生,不管在哪里,只要脚下有土,头顶上有阳光雨露,就能把根扎稳,就能舒枝展叶。贱命有贱福呢。”老者猛吸了一口嗽叭筒旱烟,微笑着说:“受一点儿皮肉伤是难免的,日子一长,不也就好了吗?”我忽然觉得老者像一位哲人。或许,这就是他人生的经验。是啊,谁又能说在今后的日子里,这乡下移植来的树们不能成为这城市的主人,这城市的长者呢。

那个傍晚,我和老者在石凳上坐了很久很久。

那个夜晚,我失眠了,双目紧紧地盯着悬挂在卧室里的那幅“做一棵城里的树”的自我勉励的淋漓墨迹,所经历过的许许多多的人生际遇和往事,如潮水般在我脑海中翻滚和奔涌着……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资水北岸一个叫井湾里的大山村落里度过的。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农舍,那里的田畴及牛群,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当然,最使我难以忘怀的,还是那些勤劳善良、脸朝黄土背朝天讨生活的农人。即使我如今早已远离了故乡的那一片青色山脉和黑色土地,与故乡的农人也很少有外在形式上的往来,但我却愈来愈觉得那一句“农民是人类的衣食父母”的平实话语,是一个永恒的真理了。

“我们可千万不要轻易地指责农民的无知和愚昧哦!”我突然深感愧意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并忏悔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确实是应该面对故乡的父老乡亲们道歉的。因为,我就曾出言不逊地指责过农民们的愚昧,参与过推翻他们心中的精神金字塔的鲁莽行动。”

我倏忽记起自己读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来了一位女代课老师,是刚从师大罢课回乡闹革命的本村人氏,她的左臂上戴着一圈极是耀眼的红色袖章,人长得十分漂亮,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两抹秀眉油亮油亮的,加上身着一套军便服,腰扎一根军皮带,飒爽英姿得无可挑剔。她的美丽嚓的一下便点亮了同学们一双双求知的眼睛,往讲台上一站,给学生们上的第一堂课就叫《破除封建迷信,清扫精神垃圾》,这是她自己的手稿。教室里一片肃穆,女老师慷慨激昂:“几千年以来,封建迷信就像一团妖雾,蒙蔽着我们的视线,左右着我们的行为;我们要清醒起来,把它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她最后还把手中的教鞭高高地举起,大声地朗诵着伟大领袖的诗句:“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童稚的心灵,听了漂亮女老师充满豪情的演说,很是激动便无疑了。课后,女老师又率领同学们风卷残云般去村口捣毁了桥亭梁柱上镂刻的龙凤,去林木葱郁的关山推翻了别致精巧的土地庙。同学们一个个都得意非凡,回到家中,便绘声绘色地把一天的战绩告诉家人。

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豪情还没抒发得过瘾,祖母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造孽哦!真是造孽哦!”她正在堂屋里就着昏暗的油灯切猪草,忽然抬起头说:“你们老师怎么能够这样呢?这不是明显地要把该子们往歧路上引吗?”老祖母一生中经历过人世间无数的风风雨雨,满头发丝在摇曳的灯光下银白如雪。

我幼小的心便一揪,于是就不敢再得意了,自那以后,便常常找借口回避参加女老师不断组织的“清扫精神垃圾”的活动。

不久,不知是谁又在林木葱郁的关山里筑起了一座崭新的土地庙。女老师当然是不能容忍的,她再一次号召同学们跟她去关山破除迷信时,这一次同女老师去的人却寥寥无几,个个都推说自己肚子疼或说头晕。但是土地庙终于又一次被推翻了,而且把砌筑土地庙的砖石也一块不剩地全都抛入了滚滚东逝的资水。为了防止土地庙再一次在关山崛起,女老师还高挽袖口龙飞凤舞地书写了许多条禁令张贴在村头村尾的显眼处。然而,即使是关山里的土地庙成了一片废墟,却夜夜都有人送去一盏盏明亮的油灯。

世间的事物,在我年幼的意识中真是一片混沌,但有一点我却似乎是明白的,天地有正气,头顶三尺有神灵。农人信奉土地神,祈祷土地神能够保佑他们年年风调雨顺、六畜兴旺。这大概就是父老乡亲们心灵深处的一种最朴实的精神寄托,他们夜夜给土地庙送去的油灯,其实就是给他们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点亮的一盏心灯。

由于社会和家庭的种种原因,我只在家乡读完了村小便走出了校门。为了糊口,也为了日后成家立业能有一门看家本领,由祖母出面帮我拜了家乡的一个堂叔学作篾匠。我们做的是包工活,粮食干菜是自己带过去的,在老山界借一角屋宇栖身,借一处空地破篾坯。春竹破成的篾坯容易虫蛀,夏秋两季又要赶往家乡编织晒垫、土箕,上老山界伐竹破篾坯就只好安排在冬季了。

我始终没能忘记那样的日子,大雪封山,冰凌遍地,而我的那位堂叔师傅又并非性情中人,常常铁青着脸孔,而且还时有冷言冷语盖过来:“你以为是来当少爷啊!学徒学徒,万事得做,呷不得三口夹生饭,来学么子鬼徒弟?”

那天,我扛着一根楠竹在结满冰凌的山路上小心翼翼地行走,走着走着,由于体力不支,一晃身子便连人带楠竹滑下了一道高高的陡坡,幸亏一根藤蔓救了我一条小命,挂住了我褴褛的衣服,才使我免于葬身在冰天雪地的荒岭。蹒跚着爬回借居的住处,师傅见我一副狼狈样子,出口就是一句:“真是一头死菜牛!做不得半点儿正经事!扛一根楠竹也滚翻了,你不干脆滚远点,滚回家里去啊!”长长的铜嘴烟枪险些就戳到了我的脑门上。无辜的少年感到受了莫大的委屈,仅有的一点点自尊也被赶跑了。我没有申辩,知道所有的解释全是多余,师傅的指责或许根本就没有错。

偷偷地擦干身上的血迹,抹净了泪水,便收拾好简陋的行装离开了那个冷酷的世界,我回到了祖母温暖的怀抱。

老祖母并没有责怪我,也毫无怂恿孙子离开师傅的意思,而是极其平静地讲述了一个令我受益终生的童话故事。老祖母用豁了牙的嘴娓娓地说道:“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前方,都生长着一棵神树,那棵神树绿叶婆娑,而每一片绿叶上,都坐着一位救苦救难并引领人走向称心如意的观世音菩萨。”听着听着,我灰死的心搏动起来,于是好奇地追问老祖母:“我也能得到那神树上的一片叶子吗?”祖母神秘地笑着,“当然能。但你必须心怀善良,而且有着坚忍的跋涉精神。”

那无疑是读过私塾的老祖母点亮在我胸壑中的一盏心灯哦!

我已经没有半点儿睡意,便蹑手蹑脚地溜下床铺。当我回头望了一眼仍在梦中的妻子菊儿时,心就不免一揪。是啊,一路走来,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妻子菊儿。现在想想,无论是当初从资水北岸的井湾里到县文化馆,还是后来从县城逃也似地来到省城,每一次我都曾动过甩包袱的念头。“如今毕竟都过去了,应该都过去了!”我在心里祈祷般地说。妻子依然是那么消瘦,脸上也已经日渐添了皱纹。我不禁俯下身去给菊儿掖了被子。然后悄悄地来到书案旁,伸了伸懒腰,从抽屉里摸出了一支香烟点上,端端地坐在书案前吞云吐雾起来。一任记忆的思绪随着袅袅烟缕弥散开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的胸壑变得狭隘了,那一盏常明的心灯似也经受不起人世的风雨,已经渐渐地黯淡了。是缘于自以为衣丰了,食足了,功成了,名就了?是缘于迎面扑来的已是一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新时代?……许多回,我总想在某个夜阑人静的时候非常理智地思考一番这个复杂的问题。然而,眼前总是走马灯似的呈现出一些或为争权夺利斗得面目丑陋,或对酒当歌吼得声嘶力竭,或搂腰吊颈软语呢喃的衣冠男女,耳边总是缭绕着一首又一首挑逗人走神的流行歌曲:“你应该会明白我的爱,虽然我从未向你表白……”“来呀来个酒,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

道不尽红尘奢恋,说不完人间恩怨。一颗几经岁月的激流湍磨得如同鹅卵石的男儿心,原来已成了一团乱麻哦!我曾经是有过美好设想的:你既然能在二十五岁时从一名纯粹的手艺人被招工转干进县城文化部门,在三十岁时雨伞挑祠堂独自闯入省府新闻出版界,那么,在将要到来的四十五十岁就不能走向人生更加精彩的境地吗?

然而,许多年过去,除了衣食较以前精细,体态比以前肥硕外,作为人的内在的精神却已所剩无几,心中的灯盏也已日渐黯淡无光了。我们生逢在一个原本就不能计划人生的时代,面对所有的不确定性,我们只能回答说:骰子是掌握在上帝的手中。

欲回首寻找我那位心智明亮的老祖母,可她早已撒手人寰。那么,还有谁能为我辈的心灯添几许油星呢?人到中年的我备感迷惘。

我复又猛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试图努力地连接起中断的记忆。更试图寻找出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然而终是徒劳。我抬腕看了看夜光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我再回首看了一眼熟睡的菊儿,见她的嘴角正溢着浅浅的笑意,愧疚的心也就平静多了。我的思绪倏忽又活跃起来,脑海中闪电般地划过了两个字:旧址。

资水中游北岸,有一座叫东坪的古镇,也有叫城关镇的,因为安化县人民政府就设在这个镇子上。我脑中闪过的旧址便在这古镇以南的沿河街。但旧址并不是我的出生地。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我居然在文学热潮一浪高过一浪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学着搞起了业余创作,而且在并不漫长的日子里,我的那些诗作便陆续地被采用了,还有人写出了赞扬我的文章,曰:扶犁掌耙写诗文。在小小的边远县城,我意外地成为小有名气的“诗人”了。其时,县文化馆前任文学专干因荣升领导,一时无合适人选抓文学上一摊子事,便把我借来补缺了。

工作自然不会轻松,辅导业余作者,编辑内部刊物。那刊物属于文学双月刊,十六开,八十六个页码,能容纳十万多字,从组稿、编辑到校对,里里外外一双手,而且一旦来了灵感,又得全身心投入文学创作,辛苦是一定的,但我的心里却很是乐意。为什么会乐意呢?我自然也说不清楚,仿佛只要向前再走几步,就能走到老祖母说的那棵神树下,就能伸手摘过一片端端地坐着观世音菩萨的树叶……

条件也是很差的,编外人员一时没有宿舍和办公室。我便借居在早年间县剧团的一栋破屋的楼上。住宿和办公就在一间木房里。几经装饰,也算是回事儿。夜晚是寂寞一些,但电灯还是明明亮亮的,在明明亮亮的灯光下,我十分乐意地干着笔耕的活计。

旧址濒临澄碧清澈的资水,想是曾经有过如诗如画的一段岁月吧。任风吹,任雨打,吊脚廊柱始终撑一片温暖的晴空……只是岁月也如汤汤资水流逝着,其时,政府已将沿河街列入新街筹建区域,这群吊脚木楼,被拆除只是迟早的事。又正逢沿河街修改公路,而旧址地处低洼,两面的沙土往门前猛填,天晴是并不碍事的,一旦下起雨来,黄泥浊水把我和旧址团团围住,有苦便也无处诉。一日三趟去食堂端饭菜时,只好学猴子跳圈。奇怪的是,一些业余作者们竟全然没有被拦住,仍然是三五成群地往我寄居的陋室里挤。你来时,丢几块砖头;他来时,垫几方岩石;渐渐的,黄泥浊水中竟筑起了一条便道直通我住处的楼口。

在那一处被原住户遗忘的旧址陋室里,我被信任与期望包围着。

“老师,您忙吗?我想请您看篇稿子。”

“昨天送来的那篇稿子您看过了吗?”

全是发自内心的语言。我因得到作者们的信任而激动得难以入眠。那样的时候,我确实是没有怀任何功利目的,只一个劲地为作者们看稿改稿,也坚持着自己业余写稿。

我的住所就在文化馆的斜对面,只相隔着一条新修的公路。或许也正是这一路之隔,我的身上才仍然散发着泥土的芳香,胸壑中的那一盏心灯才依旧闪耀着微弱的光亮。从乡下专程赶来的文学爱好者,怕是见自己要拜访的老师的衣着及所住房子与他们亦无多少优越处吧,那紧绷着的心弦便松弛了,也就大模大样地信手把专为“编辑老师”所带的半袋花生或一包茶叶之类的见面礼物往我那堆满稿子的桌上一放,颇有些不信地叫道:“嘿,您就是廖编辑呀?”那沾着泥土气息的粗手居然拍到了我的肩上。便丝毫也无顾忌地把花生或茶叶打开,一边品茶或一边剥花生,一边就东拉西扯谈起“文学”来。一谈,便没有时间观念了,忘记吃饭是常有的事,就连夜色悄悄地浓了,也不知去开电灯。有月光袅袅盖过来,于是,编者与作者就罩在一片素洁的清辉里了。“那时,我们的心境都如这月的清辉。”沉浸在对往事回忆中的我竟然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声来。我当然还清楚地记得,楼下的那条便道,渐渐地竟成为坚实又宽广的一条大道了。

不久,我被正式招工转干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文学专干。消息传开,作者们纷纷都来到旧址的陋室为我祝贺。带来汽水、啤酒、罐头之类,编者与作者举“瓶”畅饮。而后便是我带着几分醉意地面对着陋室宣布:“明天,我就要与你告别,搬进文化馆内宽敞明亮的干部宿舍了!”

也许是应该忏悔的,我正好应了那句“有了新鞋,弃了旧鞋”的古语。难道真是这样,艰苦的环境能够磨砺人的意志,一旦条件得以改善,人心反而会被逐渐丰沛的物质生活所腐化?那么,我以往的奋斗和努力,不又全都成为了一种过错?我的心里充满着矛盾。

妻子菊儿也闻讯领着一儿一女找到文化馆。儿子不到三岁,女儿四岁出头,两个刚从乡下到县城里来的小屁孩,一律穿着粗布开裆裤,剃着和尚头,童稚的眼睛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你们以为我是当皇帝了吧?都想着一步登天啦!”我的气不打一处来。菊儿一脸歉疚,赶紧带着孩子们到外面的资江边玩儿去了。

资水汤汤,时光流逝。那些每晚必来报到的县城内的作者们,也渐渐地来得稀落了,那些一有空闲就乘了汽车或搭上机船来找我谈题材,请我看稿子的乡下作者也难以碰面了……我刚刚搬进新居,又是一名正式干部了,我所忙碌的,是打一套像样的家具,买几套与自己身份相符的衣服,也免不了常去串一串这位或那位领导的家门,还美其名曰汇报思想或请示工作,实则呢……我所约稿的对象也发生了变化——或请政界权威人士题一题词,或请县外知名作家写一写回忆录及游记等文字,而且照样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就是偶尔有原先的文朋诗友找上门来,刚寒暄几句,便被“更高层次”的来访者打断……是的,我很忙。

忙得疏远了故友,忙得淡忘了旧址。

然而,有一件事我却没忘记。

那便是回家去看看。很久没有回老家了,思乡之情是一定的,但是更主要的并不是省亲,而是要把自己招工转干的消息告诉乡亲们:这块没有名寺古刹的家乡山水,毕竟出了一位吃国家粮领国家工资的人物!他的头上还戴着一顶诗人的桂冠,他的怀里还揣着一本县政协常委的红色证书!为了使家乡人高兴和诧异,我还特意穿了一套料子很佳的毛呢制服,专门找政协领导派了一台小车送我荣归故里。

山会欢,水会笑的。我一路上这么想着。

但是,遗憾得很,我神气十足地从小车里钻出来,家乡的亲人们却似乎认不出拉过纤、驽过船、做过篾匠、做过泥工的廖伢子了,全都用陌生的眼光瞅着我,就连一手把我拉扯大的总希望我能有所出息的老祖母也并不见高兴:“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呀?”我的心里有点儿发虚,不敢把自己跟妻子菊儿正在闹别扭的事跟祖母如实说出,便支吾着应付:“她在家带小孩,脱不了身呢!”

“怕是同衣锦还乡的你一起回来丢了你的脸吧?”祖母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口气硬邦邦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把十年如一日的追求作为“敲门砖”,好不容易敲开了国家公职人员之门,并且还有可能会敲开别的更辉煌的殿堂之门,这难道也错了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常势,也是常情啊!

悻悻然,我回到了单位。心里的寂寞和空虚,是难以承受的。

我失眠了……独自一人走出了县文化馆的院门,在月的清辉里徜徉,但我并没有感叹说:“只有月的清辉是万古如斯啊!”是不是鬼使神差呢?我复又来到了昔日的住所处,并且停住了脚步,是要寻找以往那条由作者们随意垒起的曾经属于我也属于作者们的通向旧址陋室的便道吗?然而那一切全都不复存在了。时代毕竟是向前推进的。昔日的吊脚木楼已经拆除了,从旧址上拔地而起的是一栋崭新的高层建筑楼房……其实又何止是这一栋呢?整条沿江大道的两侧,全是高楼大厦,昔日的吊脚木楼业已成为传说,任其汤汤资水流去,流去,流入历史……

从昨日的历史中走来,我的神情便恍恍惚惚了。若有所思般,我把目光向深沉的夜色投了过去:窗外是长沙北郊新居前那棵年轻的桂花树。晚风轻拂,桂树摇响着墨绿色的絮语。我把耳朵竖起来,却又终是无法听懂。

“我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我的思绪复又飘回了并不遥远的安化。我当然记得,自己是从资水江畔走过来的。那是一条美丽的江,流水澄碧清澈,粼粼远逝,舟楫白帆点点,渔歌唱晚,两岸林木常秀,民风淳朴。在那美丽资江的北岸,有一栋四盈三进的木屋,是生我养我的老家。然而命运多舛,是老天爷在有意考验我吗?未满三岁,母亲早逝,十多岁时父亲又踏上了黄泉路,我是在老祖母的瞳仁中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从事过多种体力劳动的我,忽然有一日异想天开,开始了从事脑力劳动的尝试。那一年,我正在社办企业的基建队里当泥工。一日,我看到了县文化馆出版的内部刊物《山花烂漫》中有一位熟人的名字。眼睛倏忽一亮,便觉得那个熟悉名字下分行排列的文字我的心中也曾有过。

“那是我写的诗呢!”那位熟人的语气中很有着几分自豪,他还告诉我,那诗是通过邮递员寄去的,叫自由投稿。

“我也能投吗?”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只要你写得好就可以采用的。”他还主动把所知道的地区文联和省群艺馆及作协的几家文学刊物的地址也写给了做泥水匠的我。

资水粼粼地流着,白帆如同日历,翻过了一页,又翻过了一页。不久,我的名字也在《山花烂漫》上与读者们见面了。“你闯进我的小阁楼/是风雨交加的时候/是来向我借雨具的吗/很遗憾,我也没有/只有心底里蔚蓝色的祝福/伴你涉过风雨长途。” 我把刚刚从邮递员手中接过的杂志翻开来,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于是颇为自豪地朗读起自己的作品来。小小的基建队顿时轰动了。从此,人们在刮相看我的同时,也就注意到了在某一座露着月亮也露着星星的工棚里,总会有一盏灯彻夜地亮着。

又过了不久,就有好心人主动当红娘,给我介绍对象了。“人家是公社碎茶厂的工人哩,就是唐家观镇上张铁匠的女儿,你们还见过的。”并且一再告诫我说:“你就别挑来选去了,找对象不像你写文章,光凭想象。居家过日子,得实在才行。依我看哪,就你们家这个条件,能找一个生儿育女、勤俭治家的女子就不错了!何况菊儿也还算得上是小镇唐家观的一朵花哩!”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确实也是,母亲早已去世,哥也成家分居,家中除了有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憨厚弟弟能挣工分,便是年老体衰操持家务的老祖母及经常紧绷着苦瓜脸的后妈了,生活清苦,家境潦倒,认命才是明智之举。

就这样便成家了。那一年,我二十四岁,妻子菊儿二十八岁。

有许多往事,我确实不愿回首,如岳母娘不冷不热的问话:“你老是这么写呀写的,不费灯盏也耗油,能写得出一个甚么名堂吗?”对了,还有后妈的打赌,她说:“你要是也能写出了个么子名堂来,我就喝尽资江一河水!”平心而论,我至今也并无顶撞两位老人的意思。那时的我,心性却是倔犟的,在与菊儿婚后不久的一天,我应邀参加了地区文联举办的一次文学创作笔会,在那次笔会上,主持人要求与会者表态发言时,我便掷地有声般说了:“我恋上文学创作,痴心不会改变,哪怕是单相思,我也要追求一辈子!”

我一直铭记着少年时祖母给我讲过的那个神话故事——虽然我已经知道那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但是,正因为愿望的美好,我才始终怀揣着一颗诚心,执着地向前方走去。“我能够走近那棵神树吗?我能够摘到那神树上的一片绿叶吗?或许,当我历尽了人世间的种种苦难,走累了、走疲倦了,憔悴而又衰老的身影悄然倒地的一瞬,我的手掌就可以触到那一片绿叶的。”我始终这么鞭策着自己。

有耕耘总会有收获,命运捉弄人,但命运又奈何不了有追求的人。我的生命之树终于挂果了,荣誉接踵而来,先是被推选为县文联副主席,接着又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和省劳动模范称号,就连《文艺报》和省报也分别以醒目的标题《资水河畔的高尔基》《带露山花烂漫开》作了专题报道。可谓一时间名动三湘四水!我的书柜中,亦端端正正地摆放着若干本诗歌和散文集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人生苦短,或许这些都只能算身外之物吧。”我也曾故作谦虚地如此说过。然而,人在红尘,身外又岂能无物?自此,我说话的语气变得大了,我对组织的索求也变得多了,我开始不满足于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待一辈子了……

“我一会儿看你/一会儿看云/我看你时很远/看云时很近。”然而你是谁,你在何处?或许你是天上明月中的嫦娥,或许你是前方神树上的菩萨?于是,不仅仅只是恋着文学创作,我还深深地恋着自己内心中叫作灵魂的另外一半。然而,这残缺内心中的另外一半究竟是什么,又在何处呢?想到这里,我不能不承认,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典型的追梦者。而且又不仅仅只是为了对文学梦的追求……

“一生一世在追求圆满,而一生一世又总是残缺;一生一世在奉献光明,而一生一世却常被黑夜包裹。”我这么说着,说的是月亮,又不全是月亮。我被月亮感动着,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总是如痴如醉地期待着它的出现。因为对月亮的怀念,我更加执着地渴望着朋友。

“‘朋字是两个月亮所组成,光明磊落,交相辉映。”凡赠送自己的作品集给友人时,我总会在扉页上这么写道。

然而人生毕竟难得遇上这样的朋友。于是我对月亮的渴望更是真切了。“今夜没有月亮,至少此时不会有。”我的心中有几分忐忑,借助打火机的火光,认真地看了看手表上的日历,今天是旧历六月二十三吧,“二十一二三,月起半夜间。”还是在幼小的时候,我就很用功地把乡人们咏月的俚语铭记于心了。那么,就让自己在渴望和期盼中耐心地等待着月亮的到来吧。我的内心是孤独的。于是便经常翻新着排遣孤独的花样。我把前些日子买的一张用尼龙绳编织的吊床拉开来,一头系在树上,另一头也系在树上,确实是有着几分浪漫的。这种浪漫,皆来自黑夜里对光明的求索,来自内心中对月亮的不改初衷。我顿时就感觉到自己应该是幸福的,这是一个令你会心一笑的秘密,任何情况下,幸福都是一种秘密。而这种秘密是那些狂舞在霓虹灯下的红男绿女们不可能破译的,是那些潇洒在麻将、扑克牌堆里的先生太太们不可能破译的。他们虽然是那样如醉如痴,但是他们却并不幸福。“我说的是那一种秘密的幸福。”有几分得意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月亮果然出现了。林子里清风徐来,树叶在一片一片颤动着,也颤动着我迫切地渴望着月亮的一颗男儿心。那徐来的清风是月亮微微呵出的呼吸吗,带着些许的暗香,令我神怡是一定的了。“她是披着淡绿色的霓裳来的,无声无息,就在我迫切的渴望中来了。她娇而不媚,明亮又不刺痛人的眼睛。她发现了我在隔着树林里茂密的绿叶偷偷地看她吗?似乎就有了些许的羞怯,于是就悄悄地扯了一丝云彩过去,遮住了本来只露出半边的玉脸。然而遮也没有用,那一丝云彩须臾就透明了。”在陶醉中喃喃地自语着,我的心灵也须臾就透明了。

望着月亮,总有一种失魂的感觉。“我珍惜这一种感觉,但愿今生今世也没有任何魔力能破坏这种感觉。不要问为什么,不要问。人心是一个小宇宙,这宇宙,同样神秘不可测。”我的心里,其实始终在想着一位叫眉的姑娘。她那圆圆的脸庞就如同月亮的脸庞,她那明媚而清纯的目光就如同月亮放出的光辉。然而,眉却不在我的身旁。我的心中便满是惆怅了。

“我那么迫切地渴望着月亮的出现,实则是在迫切地渴望着眉的出现吧!”我偶尔也有些将信将疑地仰天发问:“眉,你在哪里?”

“倘若你能感应到我迫切的渴望,能听到我深情的呼唤、能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吗?长沙的夏夜好炎热,而长沙一隅的这一片林子里多么凉爽。有明月的光辉照着,我们光明磊落,我会光明磊落地看着你爬上那张盛满月辉的吊床,看着你颇有节奏地如半轮明月般荡着秋千……我会终其一生地陪在你的身旁。”后来,我连组织上也没报告一声,就逃离了使我发达了的老家安化,抛妻别子来到了省府的一家名为《康乐园》的杂志社应聘做执行主编。

“我是来追求灵魂的另一半吗?”其实我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

然而,那位叫眉的姑娘没有来,或者根本就不会来。此时此刻,在荡着秋千的是那半轮明月,是我忐忑不安的男儿心。

总有那么一些夜晚,天上有无星月并不重要,令我极为在意的,是眉的那间小小的陋室里是否亮着灯光。或许并不是有着别样的企图,亦无任何可能说个透彻的含义,一切都在一种朦胧的状态中。唯一明确的,是只想着要去她的住处,在她的那间小小陋室里坐一会儿。在并不算遥远的安化县城里,我其实刚过上几年舒适而张扬的日子,便又莫名其妙地客居省城,住着六人共处的上下铺集体宿舍,心的浮躁便也难免,于是就常喜欢吟诵曹孟德“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诗句。或许人生真是一次长旅,避风挡雨的住房不过是一节嘈杂喧嚣的车厢?但例外总是有的,那便是从我工作的杂志社所在的那一节叫百善台的车厢中走出来,朝着眉所独处的上麻园岭那间小小陋室走去时,明亮的灯光温馨地漫出眉那间小小陋室的窗口,其实也照例温馨着我流浪的灵魂。有着眉这样一位可信赖的朋友真好。

可信赖的眉有着一间独处的小小陋室真好。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眉的这间小小的房子才是真正可为之作“铭”的陋室呢。一张床铺,一套桌椅,两节书柜,均是眉参加工作后新置的产物。还有两节书柜中与日俱增的各类书籍。于读书人,书无论如何是笔财富。十载寒窗,苦读不分昼夜,一直被同学及老师誉为才女的眉,毕业后又正好分配在编书的岗位上。眉却始终感觉不到被书所累,而且还乐此不疲地在编辑之余刻苦做着考研究生的全方位准备。赞赏是由衷的。但也许是出于自私的动机,我却对眉说,“调整一下生活方式吧,一个女儿家,要这般求功名做什么?”其实我最担心的是眉一旦真考上了研究生,就会弃现在的单位而远行。那个时候,这间小小的陋室里的温馨便会注销我的分享权。虽然我希望眉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但却真不愿意眉从自己的注视中消逝。这当然只是我偶尔的真实感情的自然流露。是的,确实只是偶尔。或许这叫作暗恋并一厢情愿吧。

“管它呢!”我在心里说,“随缘而聚,缘尽人散,本是奈何不得的。就算是自己人生的另一种体验或者是一种念想吧!”

我与眉相识在资水江畔那座拥有着吊脚木楼的古镇。那个时候,即将高考的眉,极是亲热地称呼我为老师,她几次请我到她所在的安化二中讲课。对我总是高山仰止般毕恭毕敬,至今如此。为人师表其实很累人,于是我们之间的话题也很是严肃。“你应该走出那种长河落日,血色黄昏的审美情趣怪圈。这对你这个年龄层次的女孩并不公平。”是在一个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日子里,地点就是那间小小的陋室,彼此一同探讨人生时,我就曾经善意地提醒过眉。但我却没有告诉眉我自己亦常常沉湎于此种情趣中。我还说,“秋天其实是大出殡的季节,收割后的田野里,稻草人肃穆地列着方队,而树木抖落的片片黄叶,不正是片片翻飞的纸钱吗?”但我又并没有说秋天的所谓成熟其实就是一种死亡。这用不着说的,冰雪聪明的眉当然同样明白,这种死亡实际上并不可怕,因为秋天过后虽是冬天,而冬天来了,春天亦不会遥远。

让我们为春天祝福吧!我一定是被将要到来的春天所感动了。那夜,在眉那间小小陋室里,沐浴着温馨的灯光,我的心非常明朗而柔和,我的灵魂也没有再去流浪。“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就不信自己这棵被移植进城的树,找不到一方适合的沃土!”我在心里自信地说。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诗人雪莱真是平实得到家了,在凛冽的寒风中,我轻轻地嘘了一口气,用很是随意的语调就把无数人心中的向往说了出来。然而世间的万事万物,由于起因或背景的不同,也有着例外的时候,譬如那时,我就对春天的到来怀着一种胆怯的情绪。用“近春情更怯”来形容再确切不过了。

在那个叫百善台的小巷子里,最具特色的便是街道两旁的泡桐树,树干呈铁色,一棵一棵,水桶般粗,房檐般高,完全是一副阅尽人间沧桑的样子。春天仿佛是在一夜间到来的,一夜间春意就全写在那些光秃秃的泡桐树的枝条上了:一朵一朵,纯白里透着些许淡紫,倏忽间就灿烂了人们的目光。丝毫也没有迟疑,我第一时间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电话那端的眉。我的心中仿佛装着一个与生俱来的许诺——或喜悦或忧伤,都会很及时地把心迹袒露给眉,然后就很动情地唱起了一首流行歌曲:“我把我的心给了你/我就是你最重的行囊/从此无论多少风风雨雨/你都要把我好好珍藏/你把你的梦交给了我/你就是我牵挂的远方……”当然是很希望这歌声能生出翅膀,飞越过一片又一片鳞鳞青瓦的屋脊,萦系在眉的耳旁。

眉在我的心中圣洁若神明,纯真如宗教。

也不知是在我的梦中还是在我的幻觉里,有一幅画面总是时常出现:秋天的田野,稻禾一根根站着,站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风景。天蓝得像宝石,而田野金黄的稻浪被阳光和风涂抹得如一首颂歌,辽阔而又高远。回声犹如来自天国,田野的尽头有一个小红点,愈近愈清晰,那是眉,那就是眉:她一脸的肃然,双眸凝重而深沉,唯有系于发际的那块红头巾飘扬着,如同旗帜。

我常常被这样的画面感动得目瞪口呆,热泪盈眶。

然而现在却是春天,是春天的百善台的小巷里。眉会不会喜欢这小巷里泡桐花绽放的春意呢?会不会在这样的时候面向百善台,临风而立,倾听着一位男子汉嘶哑的歌唱呢?

“人的处境总是很尴尬。”眉曾经说,“尴尬在于我们的理想太高远,而现实又那么平庸。”说这话时,她那皓月般的脸庞罩上了一丝阴冷的云翳,我就只好沉默,有许多时候,沉默是最佳的表达方式。

窗外的泡桐花冷冷地开着,有风掠过来,流动的花香中散出的是一种淡淡的苦涩,但我分明嗅出那苦涩里饱含着生命的渴望。是一种什么样的渴望呢?那是与青春相近的,也是与恋情相近的,有了这样一种渴望,我才真正领悟到了“人的处境总是很尴尬”这一句发自眉肺腑的警语。窗外极目处的墙角,爬墙虎正疯涨着绿意。

眉是一幅画,是一首诗,是一支歌曲,只容我远远地欣赏和静静地倾听,不容我走得太近的。不要问为什么,缘由总是有的。世间的万事万物,由于起因或背景的不同,也就有了无可奈何的结局。

也许,这人世间万事万物的聚散离合,只能从不断反思和不断发现中去理解。与眉的距离愈来愈远时,我又有新的发现了。有那么一位女子,相貌虽然平平,却又确实拥有着自己的特点:端庄、内秀,并且克勤克俭,任劳任怨。她的美,在心灵深处。但是每天相处在她身边的男士,却又一直视她如路人,不但没发现她惹人的值得欣赏处,而且还认为她软弱得像一个糯米团。

想到这儿,我的心便一震:“这不就是与自己同床共枕,为自己生儿育女的菊儿吗?”莫非男人当真是要在不断的移情别恋中才能成熟?或许,是在不断的丢失和拾取的过程中才成为“过来人”的?

有着山水洲域美称的长沙,有一座名岛,它的成名,其实还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位“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伟人曾在此留下过青春足迹。据史料载,古代大诗人杜甫也曾经去过,大文豪陶渊明也曾经去过。是的,这个岛就是是橘子洲头。

神没有要我去凑这个热闹,却把我引上了一条通往洲尾的稀有人迹的小路。所有人都在面向东方行走,我却独自向北。路愈来愈窄时,天地却愈来愈开阔,远远地,我一眼就望见那一汪蓝莹莹的水域了。连日的暴雨,湘水已漫江浑浊,而此处亦分明是湘江的一隅呀,只不过拐了一个弯儿,与世无争地退避到了这个地方。于是才有了这翡翠碧玉般的颜色?正疑惑间,双脚却被杂草缠住了。青嫩青嫩的,蓬蓬勃勃的,这充满着生命活力的野草哦!我已经完全置身在绿草地的包围中了。

是那一汪蓝莹莹的水域滋润了这一块绿草地呢,还是这一块青嫩蓬勃的草地濡染了那一汪蓝莹莹的水域?在我看来,那一汪水域以及连着那一汪水域的这一块草地,定是等待了我千年万年,而我也一直在寻找它呢。拜访过三山五岳,结识过天涯海角,然而拜访归拜访,结识归结识,我那一颗男儿心却照样无处可依地流浪着。

有晨风拂过来,忽然就发现草丛中的两头膘肥体壮的水牛了。莫非就是在如此的意境中成就了那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人吗?然而诗人早已作古,与水牛傍近的是一位显得有些腼腆的牧牛村姑,她怎么就与我几乎完全淡忘了的菊儿如此酷似呢?这样的时候,她正好抬起手来,很悠闲地拍了拍自己那如同满月的脸庞。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动作哦!就想,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不就是在某个时候对某个人重新认识的那一瞬间而脱口吟出来的诗句吗?

记得有位哲人的警语:“圣者和流氓都可以怀疑爱情,但前者可能从此节欲自重,慎于风月;后者可能从此纵欲无忌……我虽不能自命为圣人,却也不会沦为流氓。”仿佛只是在瞬间,我便出奇般地清醒了!于是也就有了将自己不安的灵魂融入自然中疗救的渴望。

风起于青萍之末,泥土的芳香便酽酽地盖了过来,“或许我亦是这块绿草地中的一株野草,一撮泥土吧”?我喃喃自语着。

在草地上啃食嫩叶的牯牛此时已腆着肚子潜入了蓝莹莹的水域中,仿佛恋人正用深情的目光牵引着思绪万千的我呢。人本是从水域中爬上岸来的,抖落鳞片,着上楚楚衣冠,建楼房而居,种粟谷而食,但依旧是脱离不了水的。那么,融入这一汪蓝莹莹的水域中,不正是一种回归吗?我不顾一切地投入进那一汪蓝莹莹的水域中了。

我的神情又恍惚起来。仿佛见到了已升天国的岳父。老人家一脸慈祥地对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那么一个女儿家。那时,她还是一个刚学步不久的黄毛小丫头,她家里也正好喂了一只有着一身黄茸茸羽毛的小鸡。左邻右舍的大人以及她的父亲和母亲都笑她和它是两姐妹呢。她自己自然也这么认为。因为她和它确实是很好的一对儿。兴许小小年纪的她当时还萌动过这么一种意念也未可知,那就是:心与心的交往是不应该受躯壳局限的。她总是那么自信。但是她爱它,却不占有它。莫非她那时就意识到:只要是生命,就应该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她总是那么宁静又平和地待它。它爱和她在一起玩儿时她就高高兴兴地同它在一起:挓开五指为它梳理羽毛,用小手绢把它爪子上的尘垢擦拭干净……总是那么自然而然地释放出自己的爱的能量。她那幼小的心灵总有着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己在付出时,同时也在获得。”

她喂它有个习惯。她并不把谷粒遍撒在地上,她担心它连泥带土啄食了会影响它小小脆弱的肠胃,而总是和掌托着,让它堂堂正正啄食得极自在又极干净。常常地,她和它两个脑壳凑到一起时,她兴许也曾想到过“平等”这个后来才学的词呢?她自然是不能不激动的。但是,更使她激动得爱心颤颤的,还是她掌上的皮肉偶尔被它当食啄着而不肯放松的时候,那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不让她想到在母亲怀里撒娇时,母亲在她那粉团团的脸上抑或身体的其他部位柔情地一揪的感觉来的。那其实是一种传递爱的方式啊!

只是有一回,她感觉到了一种爱的毁灭的悲哀。

那天,她和往常一样,从母亲床头的杉木匾缸里捧出了一掌黄灿灿的谷粒,复又那么宁静又平和地蹲在门坎旁。可是,许久许久,却不见她站起身来,吃午饭了,有她最喜爱吃的葱花蛋,那一缕缕菜香仿佛慈母抛出的一缕缕柔情,在拉她,在扯她,而她却木头人一般痴痴呆呆地蹲在原处。母亲自然很了解她的心意,就那么一直陪在她身旁。天快黑了,实在瞒不住了,母亲才胆怯地告诉她:“小鸡中瘟疫死了!”事物的自生自灭原本是自然的,但是这个“死”字对于她却太陌生太陌生了。她的脸和嘴唇在迅速地变白变紫变乌,浑身颤颤瑟瑟地抖动起来,那双清澈明洁的眸子也在瞬间变得迷茫浑浊……然而,她毕竟没有绝望,当她把目光投向母亲苍老的面容时,便是猛然一怔……她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或许她爱它,什么也不为。爱,是一种行为,是自己感情的满足;是一种证明,证明她的一颗心在跳动,证明她的血液在畅响……只要她自己在爱就行了;爱,是一个人生命隐私的感觉,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跟外在条件毫不相干。也许她还想得更深远:只要自己在爱,就不会使自己变成心中无所爱的一个空心人——尤其是一个空心女人!

那么,哪怕是有一天她倾注过无可计量爱的她的爱人突然离她远去,她也不会再惨白着一张脸,乌紫着两片嘴唇的。她会极平静地安慰自己:“别责怪人家,什么都有个缘分的。”就是有人伤害了她,她也不会记恨人家,她认为:自己受了伤害不过是一种偏见,因为别人在伤害你时也伤害了他自己……

“她已不再是个黄毛丫头了是吗?”我全身心地融进了故事,一如融进那一汪蓝莹莹的水域,不无好奇而又惊诧地追问着岳父。岳父却浅浅地然而也是意味深长地一笑,又接着往下说:“是的,日子在一天天堆积,她的爱心也是在一天天地博大。那些从她眼皮底下翩翩舞过的蝴蝶或蜻蜓,那些在她足下临摹道路的蚯蚓及细如尘粒的蚂蚁,她都觉得将是自己永生永世也难以释怀的旅伴。更何况后来和她拜过堂的共过患难日子的男人呢!”

“您说的莫非就是仍一直留守在老家安化的菊儿啊?” 恍惚中,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便勇敢地抬起头来,想从老岳父深沉的目光里寻找出答案。然而,岳父却早已与我阴阳两隔。

那是一只漂亮的公鸡。红红的鸡冠如燃烧的火炬,油亮的羽毛似彩色的霓裳,两条修长的腿就像两根镀铜的小柱子。它或前行或后退、稳稳扎扎,好一副气宇轩昂,阳光十足的模样。

这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公鸡,是我如一个回头的浪子回乡下老家接妻子菊儿和子女来省城长沙时,岳母娘硬让带过来的。老人有老人的信条和理由,她说:“城里的家也是家,虽不方便养猪养狗,就送你们一只公鸡养着吧。公鸡属阳性,早中晚又会打鸣,这才显得人气旺哩。”岳母或许还有着其深意的,在她老人家的眼里,我不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公鸡吗?于是,妻子便毫不犹豫地将公鸡也带进城来,用一根绳子拴着,圈养在七搂顶层家里的阳台上。

此时我已调入了省委统战部,任《统一战线》杂志执行主编。有公鸡被一同带进了城里,这可乐坏了儿子和女儿,他俩无论上学前还是放学后,都是争抢着给公鸡喂食、喂水,逗公鸡取乐。但是每每好心没有好报,公鸡对他俩总是不理不睬,一副盛气凌人的高傲模样,甚至把食盆也蹬到一边去。我在一旁欣赏地看着,心想:“这家伙怎么和我刚进城时一副德性呢?”如此三五日下来,儿子和女儿就嚷着要杀掉它,说正好在期末考试时补脑子。妻子急了,“去!去去去!”她推开孩子们,“你俩真是什么事也不懂,只知道嘴馋。”

我确实对那只公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长一段时间,总是一有闲暇就去观察它。我原以为,这家伙刚从山野的乡下来,面对着一栋比一栋高的钢筋水泥混凝土楼房,耳闻着日夜喧嚣的噪音,目睹着通宵闪烁的灯光,会觉得陌生,觉得胆怯,觉得孤独甚至自卑,没想到它却对这个全新的世界充满好奇而且兴奋不已,还总想挣脱脚上的绳子,跃跃欲试地想要飞到更高更远的楼房上去。

这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早中晚三个时间段,它照例“扑扑”地扇动双翅,如入无人之境般一顿铿锵长鸣……家里的人气倒是旺了起来,常有邻居家的老人和孩子川流不息地来到家里。令人欣慰的是,他们不但没有嫌弃这只从乡下来的公鸡给环境带来的吵闹,反而一个个欣赏它的勇气,赞美它的胆魄。

“好家伙,比我那蔫儿子强多了。”一位邻居家的老婆婆边夸奖公鸡,边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儿子明明是凭本事考进城里来的,却总觉得自己是个乡下人就低人一等,在单位上看到领导就点头哈腰,在同事面前也唯唯诺诺,连这只鸡都不如。”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你们笑什么笑嘛!”才上小学三年级的胖小子说。

他家住三楼,是一位处长的儿子,没想到这胖小子语出惊人:“我爸爸就是从乡下来的,住在五楼的那个叔叔也是从乡下来的,他们不也是三十几岁就当处长了?”真是童言无忌,童言悦耳,令我这个同样是从乡下来的男人听得浑身舒坦,精神振奋!

就连对这只公鸡有了偏见的儿子和女儿,也拍手称快地欢呼雀跃:“乡下人又怎样?乡下人又怎样?我们都是乡下人哩!”

顿时,阳台上一片沉寂。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概都在叩心自问:我们原本不都是些乡下人么?公鸡才不理会这些,照例“扑扑”地扇动双翅,照例如入无人之境般一顿铿锵长鸣……

又过了一些日子后,我和菊儿都认为公鸡应该适应在阳台上生活了,就把拴在它腿上的绳子解开了。这家伙还真是不安分,纵身一跃,便跳到了阳台的晾衣杆上,还伸着脖子满世界打量。我便好奇地悄悄退到房间,留心观察着它的动静。谁知它又潇洒地扇了扇翅膀,几声尽兴的长鸣,居然唤来了正在对面楼顶上盘旋的一群鸽子。它且极尽地主之谊,引领鸽子们共啄盘中餐呢!也不知道鸽子们到底与公鸡“咕咕咕”说了些什么,倏忽,它们全都跳到了阳台护栏上,紧接着便是展开翅膀,扑扑扑飞向了对面高楼的屋脊……

从此,公鸡便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了它曾经喊出的铿锵之音,如一个古老而常新的寓言,在我的心中萦绕。久久,久久。

我终于从长梦中醒了过来。妻子已经起床了。她并没有惊动我,只是看了看烟灰缸里的烟蒂,有几分心疼地说:“又不是什么补东西,也不知节制点儿。”便轻手轻脚地从衣柜中取出一件薄薄的老棉袄披在了我的身上。从漫长的回忆中挣脱出来,我反着手拍了拍有些僵硬的脖子,又踢了踢有些麻木的腿,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棉袄叠起来放回了衣柜中。待我从洗浴间走出,来到餐厅时,妻子菊儿已经把一海碗河鱼汤下的面条端上餐桌了。两个人的家里静悄悄的。

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么多年来,经历过仕途蹉跎和情感折腾的我,早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妄念不可存,我只需全身心地做好圣人所说的“修身,齐家”这四个字的功课。于是,做文化策划、拉广告、编丛书,偶尔还当一当文章枪手,只要是不违法乱纪而又能改善家庭条件和环境的事,我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做。乃至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把誓言要追随到底的文学创作也冷落了。

“不就是为了要做一棵城里的树吗?”我终于从心底迸出了一声久违的感叹。如今,儿女各自成家,各有各的事业,并且生儿育女又有了新的一代。每逢节假日,儿女们带着孙子、外孙回家来,全家人济济一堂便如一片小小的森林。

忽然又想到了昨天傍晚与自己一起散过步、聊过天的那位豁达而智慧的老者。我到传达室向值班的门卫打听老者的下落。我想再跟他聊聊,向他讨教。然而,保安说:“他已经回老家了。”保安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里夹杂着亲切的乡音,一看就知道是刚从乡下来城市打工的。他约摸二十五六岁,一脸稚气和朴实,一对明亮的眸子充满了对城市的好奇。我见了一怔,就想:我自己当初进城时不也是这个年纪吗?心中就顿生了怜爱,真想对跟前的保安说一声:“谢谢!”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来日方长,我的小兄弟,你这棵刚移植进城的根浅枝细的树,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便会在这块逐渐熟悉起来的土地上根深干粗、枝繁叶茂,我们交流的时间还长着呢。”我在心里由衷地祈祷着。

……时光飞逝,暮春已过,盛夏到来,但我觉得,城里今年的盛夏似乎多了几许凉爽,我照例天天看到,城市公路两侧或广场四周,那些从乡下山野间移植来的被锯掉了树冠和枝桠的树木挺立着,且日益浓绿起来……就连自家门前的那棵年轻的桂花树,那几根被锯断的旧枝,虽然伤痕未愈,却如一只只醒着的眼睛,正打量着不远处森林般的高楼大厦;而枝柯中抽出的一片片新叶,不也如一个个小小的耳朵,正倾听着这不断长高长大的城市的脉动吗?

哦,树们或许早就知道:它们到城里来,是因为这城市少不了它们,是前世今生的一种缘定。肯定不需多少时日,这些树一定能生长出新的树冠,能舒展着新的枝条,并且会有飞鸟鸣蝉为之歌唱,有流云雾岚为之舞蹈。我真想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全都告诉老者,然而,老者是不是还快乐地生活在乡下的老家呢?

老家,这是个被多少代人焐热了的令人心动的字眼!但对习惯了城里的树们而言,或许无所谓老家在哪儿。而对我们这些几经拼搏、几经涅槃的人,老家在乡下,不也将在这个城市吗?

做一棵城里的树,虽有过纠结,但更有着自豪与憧憬。

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馆馆员,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全国文代会代表。著有散文集十余部,其散文《纤痕》《过滩谣》《大山诲语》《我的资水魂》等,先后被《新华文摘》选载,《红帆》《资水河我的船帮》等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向国外推介并收入多种选集和教材教辅。2013年初开始小说创作,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