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0-14 19:39杨智俊
阳光 2014年10期
关键词:小凤玉米田

夜,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厚实的窗帘遮住了外面那个已经复归于寂静的城市。偶尔会有汽车从楼下驶去,车头的灯光从窗帘的顶端透出,角度变换,光线明灭,有一个瞬间,那窗帘好像要飞起来一样,向上、向前运动起来。家明知道窗帘没有动,那只是他的幻觉。最终,外面的一切声响全无,世界重新变得安宁。这时,家明心里就会想,不知道下一辆车何时才会驶过。已经夜里两点了,家明仍然没有睡着,新婚的妻子小凤早就进入了梦乡,甜蜜地睡着。她蜷缩的身子柔软而温热,犹如一只贪睡的猫咪。她的呼吸浅浅的,气息如丝般纤细。家明爬起身,吻了吻她的额头。贪睡的小猫咪,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幸福!家明复又躺下来,闭上眼睛,开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他甚至还打起鼾来,可是家明知道,他根本没有睡着,他这是在麻痹自己。他觉得两眼发涩,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可就是睡不着。又一辆汽车过去了。灯光和窗帘又重复了一次表演。家明睁开眼,犹疑了几秒,然后在黑暗中摸索到小凤的手。小凤的左手。他握住了它。

小凤的左手和她的右手一样,堪称完美的典范。掌心薄薄的,手指纤长,几乎没什么肉。手指肚的肉很嫩,手背非常光滑,像丝绸一样。如果在白天,会看到她精心养护的指甲长到恰到好处,质感透明,尖尖嫩嫩,散发着一股生命的活力。家明第一次看到小凤就被她这双手吸引住了,他是因为爱上了那双手才爱上了小凤这个人。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家明经历了那么多女人却始终没有结婚的想法,看到小凤却突然就安定下来了。也许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当时小凤是一个汽车模特,她的脸盘当然很精致、很完美,她的衣着也很性感,但家明完全没有注意这些,他只看到了她那双精美绝伦的手。小凤做着各种魅惑的手势,以配合她的形体和眼神,那简直是一种手指的舞蹈,让人心醉的艺术。家明完全沉浸进去了。小凤那双手让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地迷恋上了。小凤的家境并不好,学历也不高,然而没关系,家明可以养着她。家明没费多大劲,就把她娶到了家,让她当上了养尊处优的全职太太。

小凤的那双手唤起了家明关于手的很多记忆。关于他的人生,他的童年,他的爹娘。关于苦难和幸福的一切记忆。黎明时分,家明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在朦胧的梦境中,他看到了一双粗糙有力的手,那双手向他伸展着,掌心放着一对鲜红的石榴。这是谁的手?家明努力辨认着,回忆着,最后终于想出来,那是他早已去世的老爹的手。他好像看到了爹坐在老家的坑上,抽着烟,和蔼地向他笑着。在他手边的炕桌上,放着的正是爹送给他作为八岁生日礼物的那只蝈蝈笼子。是爹的手!家明几乎要叫起来。他不知道这个梦境带给他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暗示。天亮时,他决心带小凤回老家一趟,看望一下还生活在那里的老娘。她无论如何不肯离开那个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山村,任家明怎么劝都没用。

家明娘靠在老家墙角下的小椅子上纳鞋底,这已是她每天的习惯了。她将针锥在花白的头发上钢一下——人的头发上有头油,针锥擦了头油钻那厚实的布鞋底就顺溜得多——使劲将鞋底扎出一个眼,然后,她用右手食指上戴的顶针将穿了麻绳的针顶过去,又从鞋底的另一边将针拽出来,麻绳被刺啦刺啦一段一段地扯了过去。把针脚拽紧后,家明娘又开始纳下一针。噗,刺啦刺啦。噗,刺啦刺啦。一针接一针。家明娘不厌其烦地干下去。冬天暖和的阳光照着她光亮的额头,可以看到她额头上沁出的热汗在向上缓缓蒸腾。几只觅食的草鸡在她脚下土里刨食,唧唧咕咕的,她也没看一眼。家明娘纳鞋底就是这么专注,类似进入到了佛家禅的境界,那不再是枯燥烦累的劳动,而是娘的一种身与心的修行。在那种时刻,家明认为他娘的灵魂已经不在那里,似乎在一个虚无的空间升腾,喜悦、欢欣、纯净无瑕。

开来的豪车就停在大门外,它与这个落后、破旧的山村显得非常不搭调。更不搭调的是年轻靓丽的小凤。她的衣着使得这个场景有了些荒诞和穿越的感觉。

家明坐在娘的对面看着娘一针一针地纳鞋底。

家明始终无法理解娘的做法。他知道娘的衣柜里已经整整齐齐地码放了三层布鞋,足有三十多双,一律的四十三码。这是爹穿的尺码。可是爹不会再穿这些鞋了,他在家明八岁时死于一场意外。那时村里正在修通向山外的道路。家明爹每天跟村里的黑爷、长栓叔他们一起出工,开山架桥,用火药炸山石,然后,将炸碎的石块一点点背到施工地点。那年代没有大型机械设备,全靠人肩挑背驮,村里的青壮劳力、大小牲口全上了阵,起早贪黑,流血流汗,为的就是早点儿实现山里人顺畅走出深山的夙愿。

家明爹和长栓叔负责用火药爆破大块山石。这是一项高度危险的工作。家明爹和长栓叔配合得十分默契,活儿干得也漂亮。黑爷曾夸他们,再也找不出那样干活合心的人了!

家明爹比长栓叔长一岁,他们打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是从光腚玩儿到成家的发小。荒旱年村里庄稼绝收,饿死了不少人。家明爹家粮食断顿,在老人快要饿死时,是长栓叔端来的一升米救了家明爹一家人的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家明爹始终记着长栓叔对他家的恩情。家明爹是个有良心的人,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

天擦黑时,家明爹从工地上回来,一进家门就好像忘了一身的疲劳,高声嚷着,家明娘,快给俺弄吃的来!家明娘喜滋滋地答应着,常常是将刚烙好的葱花油饼、大葱和豆瓣酱端上来。家明爹手也不洗,大手一抓,蘸了酱,塞到嘴着就咯吱咯吱嚼起来。家明娘站在一旁嗔怪着,你看你那个样,脸黑得像个泥鳅,还不快洗洗去!家明爹却不愿动窝,咽下一大口饼后,兴奋地跟家明娘说,知道今天路修到哪儿了吗?家明娘问,哪儿了?家明爹答,修到老鸹窝了。当然,地点每天都在变化,一点一点向山外的世界延伸。山里人的梦想也在一点点变成现实。

家明爹也常把长栓叔带回家来,和他一起吃油饼卷大葱。他们大口大口地嚼着,都感到非常畅意。家明爹曾偷偷对家明娘说过,长栓没有媳妇,家里还有个老娘需要照顾,生活太难了,你当大嫂的要多照应着点儿,别让他冻着、饿着。家明娘也觉得长栓叔日子过得可怜,就常过去帮长栓叔家缝缝补补、洗洗刷刷,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长栓叔的娘直夸家明娘是个好媳妇,是个贤惠人。两家的关系处得非常融洽。

家明娘的眼尖,家明爹回家吃饭时,总是能看到家明爹的手上又多出哪些新伤。这时,她总是心疼地拉着家明爹的手,一边用棉花蘸了温水给他清洗伤口,一边说,你看你这咋弄的?又伤了手!家明爹就说,凿石块一不小心让钎子给伤的,没啥事儿!家明娘的声突然变了音儿,道,你看你这手都成啥样了?家明爹不言语。这时年幼的家明就会凑上去看爹的手,那双手让人看了难过。掌心边缘都是厚厚的死茧,颜色暗黄,摸上去硬硬的一团,粗大的手指已经伸不直了,总是习惯地蜷缩着,手指、手背上总有那么一两处新伤旧伤,裹着肮脏的白布条。家明看着爹的那双手,心里总是阵阵发酸。

虽然通路的希望在一天天茁壮成长,但家明的心里却充满了隐隐的担忧。尤其在听到炸碎山石的巨大爆炸声后,家明的心里总是一惊。爆炸的声波震撼着大地,传到家明的家里,传到学校的教室里,家明看到窗棂在剧烈地晃动,玻璃在瑟瑟发抖,房梁上的尘土被震落下来,覆在家明展开的书本上。外面每爆一下,家明的心就是一悸。他不知道他在怕什么。虽然爹就在爆破的现场,但是每天他都好好地回来了。家明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种可怕的事,可是爆炸声传来时,他又忍不住去想。俺爹在那里。他常会想。

出事那天毫无征兆。阳光空前地热烈、明朗。空气中每一粒灰尘似乎都在欢快地舞蹈。家明中午回家看到爹坐在炕上大口地抽烟,娘正在灶房忙活中饭。以前爹从不在家里吃午饭,因为工程已经修到离村很远的地方,中午工地上管饭。爹怎么回来了?他问娘。娘说,傻孩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呀,你爹回来给你过生日。家明兴奋地说,哦!俺都忘了今天是俺生日。爹热烈地招呼着家明,快来,看看爹给你带来了啥?家明跑过去一看,炕桌上放着一只新编的蝈蝈笼子,里面装着两只蝈蝈。吱吱。那两只蝈蝈动着须子,脆生生地叫。喜欢吗?爹问。家明跳起来,喜欢!爹又从炕上的衣裳里摸出两个石榴,递给家明,说,还有这个。路边野生的石榴,给家明吃。家明从爹的手里接过那两个石榴,他的手小,几乎拿不住。爹的手很大很大,那两个石榴在他宽大的手掌里像是缩小了,非常可爱。家明注意到了爹的手,爹的手里放着两个石榴。这是家明和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记忆永远停留在蝈蝈笼子和那两个鲜红的石榴上。

下午上课,家明心里一直慌慌的,像是要出什么事。果然,课间活动时黑爷匆匆跑了来,颤巍巍地叫家明,你爹出事了,快家去!家明忘了向老师请假,就跑到家,看到爹躺在炕上,身子直挺挺的,上边盖着白床单。家明不能相信中午还好好的爹现在已经死了。奶奶哭得撕心裂肺,坐在地上哭,捶着胸口哭,直哭得家明的眼泪也像是淌起了河。他什么都没有问,也不敢问,心里却一直存着一个巨大的疑问,这到底是咋回事?娘却一滴眼泪也没流,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强、更果断。她对家明说,家明,爹最喜欢你,让你爹再摸摸你的手吧。家明却感到了恐惧,那是一个孩子本能的对于死亡的恐惧。与对爹的爱无关,与父子亲情无关。娘看到家明害怕,不再勉强他,对躺在炕上的爹说,算了,一个孩子呀,你要真疼他,就保佑他健健康康长起来。长大后的家明为自己没能亲手摸一摸爹的手而后悔,然而,这遗憾是永远无法弥补了。那一年,家明八岁,上小学二年级。

娘。家明说,我想去看看爹。

家明娘扯麻绳的手蓦地停住,目光呆滞,整个人像泥塑的一样。半天,她抬着头来,缓缓看向家明,眼神里是无尽的苍凉。好。她慢慢站起身子,说,也该去看看他了,转眼三十多年了!你都快四十岁了,俺也老了!娘执意要陪家明去给爹上坟。家明开着车,载着小凤和娘向山里的坟地驶去。小凤从来没有跟家明回过山里的老家,家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和好奇,就连荒凉的山野也让她看不够。他们到了坟地,家明搀着娘下了车,小凤也跟着下来了。爹的坟就在前面的山坳里那棵老大的柳树下。坟头经长年风雨的剥蚀,显得更矮了些,上面长满了杂草。乌鸦的叫声就在远处的山脊上回荡。家明将爹坟头的杂草一一拔除,用铁锹向上添了土,又搬了些石块压在了上面。家明向来不信鬼神,但在这一刻,他觉得爹的灵魂就在他的面前站着,还是像三十年前那样,是一条粗犷的汉子。眉眼粗糙,但掩不住骨子里的温情。他在爹的坟前跪了下来,烧了纸钱,流了泪。他想起了三十年前爹陪他过的最后一个生日,爹给他带来了蝈蝈笼子和石榴。再之后,关于父亲的记忆就缺失了。在他成长的过程中,那里一直是一片空白。

小凤,这是咱爹,你给他磕个头吧!家明说。

小凤有些不情愿地跪下来,顺从地磕了头。然后,呆呆地望着家明。

家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爹,这里您的儿媳妇,她叫小凤,是咱家的人。家明咧了咧嘴,想笑一笑,然而,发出的声音更像是哭声。他说,爹,你知道吗?我这些年是咋过来的?我这些年老苦了!家明的哭泣变成了号啕,他趴到了泥土上,不可抑制地大哭起来。那些眼泪像是经过多年的积蓄和刻意的压抑,如今一下子宣泄出来。痛快淋漓。小凤想搀家明起身,然而她根本没有力气搀起膀大腰圆的家明。娘说,让他哭吧。哭哭好。俺如今想哭都没有眼泪了!家明的哭声渐渐止住,等他站起身时,突然问了娘这么一句:长栓叔怎么样了?

家明娘愣了一下,慢慢地说,中风了,半边身子都瘫了,没几天活头了。

家明说,抽空看看他去。家明娘的眼呆滞地盯着坟头,始终没有说话。

家明的记忆一下子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爹的突然去世让他们家遭遇了一场巨大的变故。小小年纪的家明还没有意识到那会给他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因为,娘的坚强和自信始终鼓舞和激励着他,让他觉得他们的日子还会和爹在世时一样,照常过下去。娘说,塌不了天,只要有俺在,这个家就在!料理过爹的后事,娘就下地干活了,薅猪草、拌食料、喂猪。为了挣钱,她甚至跟着村里的一帮泥水匠做小工,搬砖推泥,干的完全是一个男人的活。那时家明觉得娘很无情,爹死了连哭也没哭一声,后来他才明白,原来娘的眼泪一滴一滴都流到心里去了。然而,孤儿寡母的日子并不好过,家明因为失去了父亲的庇护,经常受到村里大孩子的欺负。

有一次,家明放学走在路上,遇到村里的几个大孩子,他们比家明大四五岁,个头也高出了一大截。他们常在村里干些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事,连校长和老师都管不了。他们拦住了家明。听说你打俺弟了?自称老大的那个孩子冷笑着问家明。家明想起来,曾经有一个长得很胖的孩子,一直取笑家明爹死了,家明是没人管的野孩子,家明气不过,用手推搡了他几下。没想到,这个胖孩子居然找到这么一帮人替他报仇。就是他,那个胖孩子出现了。就是他打了我!他指着家明嚷着。家明朝他们怒目而视。哟?小子不服气嘛!那个大孩子逼近了家明,说,给俺砸他的手,看他以后还敢打俺弟!家明奋力反抗着,但他们人多势众,家明最后只能屈服。

把手伸出来!那个老大狞笑着,一把攥紧了家明的手腕。他命令手下的那帮孩子,给俺使劲砸他的手!一个大男孩举着石块犹疑着,老大,真砸啊?老大哼一声,砸!孬种,再不动手俺砸你!石块如雨点落下来。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钻心的疼痛。然而,家明却一声也没有喊疼。那个老大说,你小子嘴还挺硬,你叫俺一声爷,俺就饶了你!家明始终不吭声。他的牙紧咬着,几乎把嘴唇都咬出血来。再给俺砸!那个老大恼羞成怒了。这时,家明娘悲怆的呼号传了过来,遭天杀的死孩子!都站那儿别动,看俺不把你们填茅坑里!那些闯祸的孩子一哄而散。家明娘握着家明被砸得血肉模糊的手,心疼得直掉眼泪。

家明手上的伤养了一个暑假才渐渐痊愈,然而,那次骇人的遭遇给他心灵留下的创伤却迟迟没有愈合。他常常会做一个噩梦,梦里那帮坏孩子拦截住了他,他们狞笑着,要用石块砸他的手。俺的手,俺的手!他惊叫着从梦中醒来,浑身都是冷汗。你的手好好的!家明娘慌乱地将他搂起来,用手拍打着他,安慰着他,家明,不要怕,娘在这儿,谁也不敢砸俺娃的手了!家明这才清醒过来,他又做那个噩梦了。过了些日子,长栓叔来看家明,给他送来一只鸟儿。那只鸟一身金黄的羽毛,眼睛鬼鬼的,叫声清脆嘹亮。长栓叔笑着说,深山里抓的,也不知叫啥名字,给你玩吧。家明笑了,这是自他爹去世后他第一次露出的笑容。家明娘看了长栓叔一眼,也笑了。家明非常喜欢那只鸟,经常逗它玩儿,那只鸟极通灵性,家明让它叫它就叫,家明非常开心,渐渐忘了曾经的伤痛。他的功课好起来,晚上也不再做噩梦了。有时他会梦到爹,爹还是像生前那样盘腿坐在炕上,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爹伸出两只宽厚粗大的手,手掌心放着的正是那两个鲜红的石榴。爹,你去哪里了?俺咋一直没见你?家明问。往往就在这时,梦就中断了。

长栓叔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家明的生活里。他没有老婆,家里仅有一个老娘,也快六十岁了,母子俩相依为命,艰难度日。长栓叔曾经娶过一个女人,那女人在生第一个孩子时突然血崩,人去了,孩子也没有保住,据说还是个男孩。长栓叔受了很大的打击,三四年没有缓过神来。后来,也有媒婆给他说媒,可是三番五次下来,就是对不上。如此一耽搁,长栓叔年龄过了三十,依然是光棍一条,这在村子里是极少的。长栓叔人非常勤快,也很善良,自己地里的活侍弄好了,常常帮家明家干活。玉米秧子长到一尺高的时候,正是大暑天,可是地里的活儿却一天也不能撂下。不锄掉那些杂草,它们很快就长疯,将庄稼吃掉。偏偏家明奶奶身体又不好,家明娘地里家里两头忙,渐渐有些心力不支,地头的活计就顾不上了。有天晚上,很亮的月色,田野里亮如白昼,家明娘说,不如俺到田里去锄会儿地。她就背着锄去了地。谁知,地里已有个人影在那儿弯着腰动啊动。谁?家明娘壮着胆子问了声。那人直起腰,说,哦,是嫂子吧?俺是长栓啊。家明娘问,你咋在俺地里干活呢?长栓叔说,俺看你这地草都长荒了,你家事又多,就帮忙锄锄呗!长栓叔憨憨地一笑。家明娘没有想到长栓叔是这么热心肠的一个人,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们并排着锄地,一直锄啊锄,不觉就将两亩多地锄完了。长栓叔擦着汗,喘着气说,你看看,干的活真不少。家明娘一下子脸就红了,默默地低了头。

从此,长栓叔为家明家干活更起劲了。大白天毒烈的日头下,长栓在地里干活时脸上淌出很多的汗,家明娘掏出手巾给他擦了擦。碰巧给路过的胖婶看到了,她是村里有名的长舌妇,很快就把这件事添油加醋宣扬得全村人都知道了。长栓跟谁谁家的寡妇好上了,俩人在地里那个亲热劲哟,亲两口子都赶不上呢!她这么说着,还一个劲的撇着嘴。这天,家明娘从地里干活回来,刚进了屋,还没洗把脸呢,一个破碗就摔了过来,咣当掉地上,摔成了八瓣。奶奶苍老而愤怒的声音传过来,不如俺死了吧!俺今天就碰死在这里算了!丈夫才死了几年?还没满三年呢,就守不住了!丢人哪,自打俺家老祖宗从山西洪洞老槐树那儿移民到这个村,五百多年了,从没出过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愧对列祖列宗啊,俺死了算了!家明娘明白了,默默地将地上的碎碗片收拾干净,又给家里做了饭。然而,当她给婆婆端上饭碗的时候,奶奶依然怒气未消,两手将饭碗掼在地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全撒在了地上。家明娘的委屈就是在那时爆发出来的。她心酸地揽了下在一边吃饭的家明的头,转身就向院外跑去。

娘!家明撂下饭碗,喊着追了上去。然而,娘跑得很快,家明追不上。奶奶颠着小脚在后面喊,别拦她,让她跑!家明没有听奶奶的,他已经没有爹了,不能再没有娘,没有娘这日子是真没法过了。家明娘跑出了村,向漫野地跑去,那里有一望无际的黑森森的玉米田。那时玉米已经长到一人高,人钻进去,根本没法找。家明眼看着娘钻进了玉米田,消失了。家明也一头钻进了玉米田。他左冲右撞,努力追寻着娘的踪迹和声响,完全不顾长长的玉米叶刺疼了他的脸。沿着家明行进的路线,玉米秆被一棵接一棵地晃动着,顶端花穗上的花粉如雾般纷纷落下来。娘!娘!娘!家明的声音在玉米田上空回响。你回来吧!这声音最后演变成一种哭音,弱了,更弱了,最后就成了自言自语。

过了晌午,家明绝望地走出了玉米田。他小小的身躯蹲在玉米田边,更显得瘦弱和孤单。肚子饿得咕咕直响,可是他却啥也不想吃。那个时候家明真的觉得娘会寻了短见,或是跟长栓叔私奔了,总之,他的家碎了,不复存在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无依靠。家明!有人轻轻地唤他。家明抬头一看,是长栓叔。他手里拿着一个窝头,正在递给他。他说,饿了吧?给你吃。家明却将头扭过去,不看他,不理他。长栓叔却很执着地要将窝头塞给家明。家明发火了,一把打掉那个窝头,冲长栓叔吼道,滚,滚,滚吧,知道吧,都怨你!长栓叔的脸僵住了,手也在空中僵住了。那窝头在地上打了个转儿,滚到一蓬野草丛中不动了。它那黄灿灿的颜色瞬间充满了嘲笑的意味。长栓叔蹲下身,将窝头捡起来,用手拨拉拨拉那上面沾上的灰土,又用嘴吹了吹,才将窝头揣进了怀里。他啥也没有说,就那么一声不吭地陪着家明。家明突然哭泣起来,是那种茫然无助的哭泣。小肩膀一抖一抖的,让人看了心酸。长栓叔想抱住这个孩子,可是这个小小的人儿心里充满了对他的仇视和敌意,他害怕会遭到生硬的拒绝。他叹了口气,用手捂住了脸,无奈地搓着脸颊。

月亮升起来了。雾气开始弥漫。田野里蒙上了一层轻纱。秋虫开始唱出凄凉的调子。家明还蹲在那个位置,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他梦到娘回来了,她蹲下来,用冰凉的手抱起他,呢喃着说,家明,俺的娃呀!她的声音酸涩起来,滚烫的泪水就滴落在家明的脸上。娘!娘!家明小声叫起来。哎!哎!哎!娘连连应着。娘说,就是为了俺的娃,俺才回来的。娘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俺的娃!家明感到了无上的幸福。娘身上的气味让他感到了安然。家明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炕上,奶奶焦灼地望着他,气咻咻地说:“小子你咋跑那么远,让俺好找!”家明没有理她,只是惊叫,娘呢?娘呢?俺娘呢?奶奶朝院里撇撇嘴,喏,不是在院里给你煎药吗?家明急忙爬起身,趴在窗口向院里望,果然,娘就蹲在院里的灶台前烧火。俺娘没有走。俺娘还跟俺在一起。家明心里默念着,眼泪幸福地流了下来。

小凤陪着家明走进了长栓叔的院子。这个院子破败、荒凉,犹如聊斋的场景。院子里有一棵不大的石榴树,枝头光秃秃的,在寒风中渲染着长栓叔晚景的凄凉。长栓叔的一个侄子走出屋来,他认出了家明。快进来吧,他招呼道,长栓叔一直念叨你呢!他常说这村里的孩子就你最有出息了!说着他给家明掀开了破旧的棉门帘子。家明知道,自打那件事发生后,长栓叔就再不到他家来了,而且,他也没有再娶,光棍打了一辈子。但他不知道长栓叔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还恨不恨他?如果没有他的阻拦,长栓叔也许就会和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也就会成为家明法律意义上的父亲。可是,事情偏偏往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了,这种结果是年幼的家明没有想到的。他以为,只要他愿意,轻轻一拨,事情就会完全翻转过来。可是,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大错已经铸就,一切已不可逆转。如今,长栓叔已走到人生的尽头,家明对他的恨意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平复。在恨意中他会想到长栓叔曾经对他的种种好处,想到这个可怜老人凄凉的一生。甚至他还曾产生过一种强烈的负疚和罪恶感。他是不是应该向这位垂死的老人道歉,说严重点儿,就是谢罪。

家明来了!侄子凑在长栓叔的耳边,大声喊道。长栓叔的耳朵已经接近聋了,他只能听到很大的声音。那种平常的交谈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长栓叔混浊的眼睛闪出一丝亮色。他的眼睛眨了几下,湿润了,嘴巴开始嚅动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只是喉咙里发出含混的痰音。家明什么也听不懂。他认出你来了!侄子对家明说,他很激动。再次看到你他感到很激动。家明上前握住了长栓叔的手。他的手蜡黄、枯瘦,手背上的老年斑密密麻麻。想当年,这是一双多么年轻多么有力的手哇。家明心里默念道。你还好吧?家明说,说出这句话他就感到后悔,这么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能好吗?可是不这么说,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在长栓叔根本听不到他在讲什么。长栓叔努力点了点头。他的眼泪开始流下来。家明用手给他抹眼泪。别哭了,他大声说,长栓叔,我来看你来了。我娘让我来看你!长栓叔的眼泪更汹涌了,好像是家明说的那句话触动了他的泪腺。长栓叔嘴里说着什么,侄子给他作了翻译,他问你娘还好吗?家明大声答,好着呢,我娘身子结实着呢!长栓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喘了口气,握紧了家明的手。

家明的手被长栓叔握得有些生疼,他没想到这样一位即将离世的老人会迸发出这么巨大的力量。他的手好像要嵌进家明的手里去。这是怎样一种奇异的感情啊!家明被这感情裹挟着,卷入了一种好想痛哭一场的情绪中。他和长栓叔没有血缘关系,长栓叔何以对他这么情深意笃?为什么?因为他是娘的儿子,而长栓叔又对他的娘一辈子念念不忘,守候一生。家明的眼睛渐渐湿润,但他不想哭,特别不想在长栓叔的跟前哭。他开始安慰他,好好养病,缺钱了找我。我有钱。你的病会好的!这是自欺欺人的中国式的安慰,家明知道,可是不这么说,他根本不知道要对这位老人说什么。长栓叔积蓄了半天的力量,终于开始缓慢表达他的想法了,他说得支离碎碎,声音也很微弱,但是家明还是听明白他的意思了。长栓叔是这么说的:这个事还从没对人说起过。当年,俺和你爹在一起修路,用火药炸石头,但是出了意外,没有爆炸,过了许久,俺和你爹上前去查看,爆炸就在那时发生了,你爹一把将俺推开,把俺压到了身下。他保护了俺,自己却被炸飞的石块砸成了重伤……断气前,你爹攥着俺的手,嘱咐俺照顾好你们一家老小。可是俺没有做到……长栓叔说,你娘一辈子受了委屈,俺对不起她,更对不起你死了的爹……

家明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他攥紧了长栓叔的手,哽咽着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当年如果不是我的阻拦,你和娘就会在一起了。是我对不起你!家明开始号啕大哭。长栓叔摇了摇头,说,不怪你,孩子,这就是命啊!他朝家明苦笑了一下。家明还在抽泣,像又变回了三十年前那个无助的孩子。在送家明出门时,长栓叔的侄子对家明说,老人已经很久没这么说过话了,他好像一直在等着你来似的。家明说,你带长栓叔去治病吧,花多少钱我出。侄子说,不中用了。医生说这是在熬天数呢,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年去。家明长长叹口气,离开了长栓叔家。

回家的路上,小凤上前握住家明的手,她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像冰块一样。家明说,赎罪。小凤吃惊地问,你说的这是什么疯话?你有什么罪?家明说,你不懂,听我慢慢跟你说。家明说,当年我奶奶拼了性命反对我娘和长栓叔相好,我娘很伤心,却也没有办法,但是没多久,奶奶就去世了,这一障碍也就不复存在了。可是我娘仍然没能跟长栓叔在一起,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小凤不解地问,为什么?家明说,因为我。小凤再次感到了惊讶。家明说,因为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你明白吗?

那一年家明十岁,他在土坡上放羊,小小的身子趴在草丛里装着是在玩耍,眼睛却密切注视着土坡对面的那片玉米田。他在等一个人的出现。准确的说,他是在埋伏,是在盯梢,他要盯的就是娘的梢。因为娘总是在这个钟点莫名其妙地出门,在外面待好长一段时间,这让家明觉得非同寻常。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所以,他决定跟踪她,看她到底在做什么。果然,没多久,娘就着半篮子野菜出现了,她东张西望,神色慌张,好像生怕被别人看到了。家明没有出声,他想看看事情会怎么发展。突然,玉米田里伸出一只手,那手一下子就把惊惶失措的娘拽进了玉米田。半篮子野菜被丢到了玉米田边。家明冲下坡去,跑到了玉米田边,在那只篮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脚。这时的家明已经被一种愤怒的情绪控制。他心里有了一种最不好的预感。他的娘在偷汉子!她在和爹之外的男人厮混!她在通奸!当然,这些词都是后来长大的家明用上的。当时,他小小的心灵里只感到一种朦胧的羞耻。他的娘犯了错,就好像是他犯了错一样。他已经没有了爹,再也不想让那些坏孩子嘲笑他。

家明决心去看看那个男人是谁。他小小的身子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一番摸索,终于到了那个传出声响的地方。两个大人光着身子缠在一起,发出一阵阵呻吟。家明终于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竟然是长栓叔!与此同此,娘也回头看到了家明。她的脸上充满了难言的羞愧和巨大的惊惧。家明!她含混地叫了一声。然而家明没理她。他转身跑出了那块玉米田,他跑得那么快,完全不顾玉米叶刺疼了他的脸。家明没有回家,他又回到了那个他曾藏身的土坡,看到他的羊还在那里安静地吃草。对于家明来说,这个世界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的娘,竟然背着他干这种事情。他感到羞耻,羞耻,羞耻!家明看着自己的手。突然,他皱起了眉头,嘴唇也咬起来,脸上浮现出了诡异的笑容。他拿起一块大石头,狠狠地朝另一只手砸去。一下,又一下。家明的眼睛始终大睁着,一声也没吭。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家明娘完全乱了章法。她吃惊地看到儿子家明的手又受伤了,变得血肉模糊。噩梦又重现了。她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家明不无自豪地说,这次是俺自己砸的!听了这句话,家明娘的心一下子就掉到冰窟窿里了。家明娘知道,她已经彻底输给了这个孩子。

家明和小凤回到城里不到半个月,老家传来长栓叔去世的消息。家明和小凤急如星火地驱车赶回老家。正好赶上长栓叔入殓,算是见了最后一面。老人的面容安详、宁静,倒像是未受多大的痛苦。寿衣和寿鞋是他侄子早就备下的,在给老人穿鞋时,家明突然问了一句,长栓叔穿多大尺码的鞋?那侄子答,四十三码。家明恍然明白了什么。在长栓叔的坟前,家明深深地鞠了三躬,向与世长辞的长栓叔再次表达了长久以来一直积压在心头的愧疚。回到家,家明发现娘衣着整齐地躺在床上,已经没了气息,在她身边整整齐齐摆放着她纳了许久鞋底才做好的三十多双四十三码的布鞋……

杨智俊:男,河北省邯郸市磁县人,1981年生。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邯郸市作家协会会员。2010年出版作品集《唯美桃花落》(北方文艺出版社)。多篇小说、散文在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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