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燕
其实,很早几年前,我就将史铁生的很多本书买来,但是搁在书架上,几乎没有去读。这种距离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他的文字,而是,我在寻找或者说在等候一种与他相遇的极佳时机。我不急,可是他却走了。
有一次接女儿放学,她在后座上给我朗读史铁生的一篇文字,她舒缓的语调读着那些看似平静却张力无穷的文字,戛然而止时,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女儿脸颊上流下的泪珠。从那以后,内心时常想起他,也在想,哪一个夜晚,我要走进他的世界。
一段时间,身体不是很好,或许也是因了年龄的缘故,会时常想到死亡,会试着去参透一些关于生死的玄奥,很自然地,我拿起了这本《病隙碎笔》。
在书中,他说,如果把身体比做一架飞机,要是两条腿(起落架)和两个肾(发动机)一起失灵,这故障不能算小,料机长就会走出来,请大家留些遗言。这本书,或者可以看做是他面对这种绝命时所留的“遗言”吧,在读这些用生命所感悟出来的文字时,我不想用一些假大空的词汇去对此进行褒扬,诸如“勇敢坚强地去和病魔做斗争”等等,因为当你到了一定的年龄,经历过一些生老病死之后,在惶然一刹那,你会惊瞥生命的黑洞,空寂若蛮荒,幽玄而神秘,而那些虚浮的赞扬是那么的稚嫩可笑。于是在阅读这本书的那些夜晚,我摒弃掉日间的喧嚣和浮华,甚至,我不采用仰头敬佩的姿态去阅读他,而是低下头,用谦卑与敬畏去阅读他关于对生命以及未知的世界的那些感悟以及探寻。
对于同样身处这样绝命境地的人来说,这本书里的文字不是安慰,甚至也不是开示,让你去看透什么,参悟什么,相信什么,没有。我想当他躺在病榻上,这些文字从他的笔尖流泻时,他也不是要借此寻得一种解脱,或者以此寻求一种奇迹的发生。文字于他,也不是一种救赎,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人生的路途,走得不明不白,不由得唠叨;走得孤单寂寞,四下里张望;走得怵目惊心,便向着不知所终的方向祈祷。于是这唠叨、张望、祈祷便化为思考,这思考便形诸于文字。当然文字曾经解救过他,凡人若他病体若他,也需要文字去谋一个生,用钱去供养“沉重的肉身”,用名去支持孱弱的虚荣。但是这种谋生,渐渐地也分出几个层次,先是最低的生的需求,衣食住行,然后是价值和虚荣,而最后,却化为荒唐,送他去往一条不知终点的路。于是写作于他而言,是怀疑者的怀疑,寻觅者的寻觅,是不避迷茫,不拒彷徨,不惜破碎,由心流的追索而去开拓一片疆域,是前往而不是抵达。因为他相信,彻底的圆满只不过是彻底的无路可走,而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
我不知道他可曾绝望过,对生,或者对这沉重而病残的肉身。又或许有过吧,被绝望所囚禁,于是试图去打破这牢笼,去反观自身进而探望进整个人类的心灵。在书中,他写到这样的历程,残疾进而寻求出路,写作成为选择,但是有束缚和困惑,束缚是阅历浅薄且因为躯体的残疾而阻碍了深入生活,困惑是,即使写作是一场赌博,他有赌资么?可是一旦他将目光从向外转向向内时,他发现,仅仅是一个“我”就是一个世界,因为“我”的身上聚集着所有人的麻烦,于是从此,山不仅是山,水不仅是水,“我”也不仅是“我”,过去和未来,我和别人,乃至天地万物都连接了起来。所以在《病隙碎笔》里,他不是自怨自艾的夫子自道,当然有自身的况境,但他将笔触探向人类心灵以及宇宙万物的更深更远处。
于是写作成了一种信仰,而那些在黑夜里绽放的文字就是坦承面对自己的心灵时向着心目中的神所作的一场场忏悔。中国是一个缺少忏悔的国度,忏悔极少,而那少有的忏悔更像是一种姿态,做给别人看。有谁能坦承面对自己的心灵,对自己坦白而直视内心的黑暗,将那些迷茫、曲折、绝途、丑陋和恶念一一直面呢?可是他是诚实的,在写下这一段一段的文字时,我想他是诚实的,即使面对那些难以解答的难题时困惑犹如一团乱麻,他也将这一缕一缕的纠结老实地呈现出来,并不去扮高深的学者模样。他将高深的理论推往一边,而用愚顽的傻劲儿去思索,虽直白浅朴却更加接近常识——人类普遍的常识。他说有学者和他交谈,说他“证明了神性却不想证明神。”前一句话让他惶恐,他只是想尽力去理解神性体会神性而惶感证明神性,但是对后一句话他又不想承认。这种不承认并不是说他想要去证明神,而是在他认为在一个信仰缺乏之地,比没有信仰更可怕的是一个假冒的“神”,背离着神性的偶像,背离着信仰的迷狂,这些与精神的拯救无关而充溢着对肉身福乐期许的所谓信仰,依然弥漫在这片喧嚣浮躁的世界里,而清醒着的独自清醒,黑暗着的依然黑暗。
因为他的写作,因为这本书,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将2002年度的杰出成就奖颁给他,授奖词如是说:
史铁生是当代中国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同构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写作之夜”,他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他的《病隙碎笔》作为2002年度中国文学最为重要的收获,一如既往地思考着生与死、残缺与爱情、苦难与信仰、写作与艺术等重大问题,并解答了“我”如何在场、如何活出意义来这些普遍性的精神难题。当多数作家在消费主义时代里放弃面对人的基本状况时,史铁生却居住在自己的内心,仍旧苦苦追索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光辉,仍旧坚定地向存在的荒凉地带进发,坚定地与未明事物作斗争,这种勇气和执著,深深地唤起了我们对自身所处境遇的警醒和关怀。
当生命若潮水般漫溢过躯体,在时光的沙漏里生命和躯体渐渐剥离,他以他的残缺(其实,这世上之人,谁没有残缺?)拷问和思索整个人类的心灵,那一段一段的黑夜独白式的絮语碎片,就犹如时间之长河里盛开的一朵朵莲花,静谧美好,散发着明亮的智慧之光。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