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草六六
1
杜拉斯写道: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于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的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是杜拉斯在她七十岁时创作小说的《情人》开篇中一段话。这段话,是由她口述,在安德烈的打字机下如泉水一样涌现的。这段话,又仿佛是年轻的安德烈说给年迈的杜拉斯的。
爱她,爱她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爱她,爱她苍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二十二岁的安德烈是一名大学生,他作为杜拉斯的忠实读着,不停地给她写信,那些一大箱的书信像是来自沙漠的呼喊和渴望。直到五年后的一天,暮年的杜拉斯终于给他回信,这——仿佛是回应了前世的召唤。
蒙塔来的诗歌写道:你穿越万里长空,我为你拭去额上的冰霜。
于是,安德烈来了,取代了书信,安德烈来到孤独苍老的杜拉斯身边。陪伴她十六年,直到她生命的尽头。
2
徐志摩写给小曼的《爱眉小札》中的情话:“龙,我的至爱。将来你永诀尘俗的俄顷,不能没有我在你身旁,你最后的呼吸一定得明白报告这世间,你的心是谁的,你的爱是谁的,你的灵魂是谁的。”志摩和小曼的爱情是才子佳人的爱情,有怜爱,还有呵护之爱,兄妹之爱,忘我之爱,献身之爱,狂热之爱,君子之爱。诗人徐志摩的一生,是以爱情为事业的一生。他说,我将于茫茫人海中寻找我人生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可是,徐志摩去世的那一年,小曼仅二十九岁。烟花一样绚丽的女子,在他远去的一刻也随之燃尽了韶华。小曼此后没有再嫁。她每天必在志摩的灵前现一束鲜花,整整三十年。
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
后来,她倾尽一生所有,出版了志摩的全集。那个时代,志摩并不是什么红色诗人,愿意帮他的朋友,已经不多了。惟有陆小曼一人,忍住所有的孤寂和哀愁,为他做了这件事情。她惟有以此寄托深深的相思。
3
临终前他说,尘世间芸芸众生的生活方式和理念都不可能完全一样,他能理解别人,也希望别人能理解他。他,一心希望别人理解的,是他的爱。他的名字叫韩诚烈。
那是1931年,仲春。 那一天,作为南京黄埔军校本部一名学员的他,按照上级命令排好了方队,等待校长来检阅。他几大步跨上前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情不自禁地拉住了正陪同校长蒋介石检阅的宋美龄那白皙温软的纤纤玉手。回府邸后,侍卫长秉承宋美龄的旨意率兵立即将他拘来。“夫人安好!”他仿佛觉得自己并不是被作为“犯上”的罪人捉来,而是被宋美龄请来的,脚尚未站稳,便忙不迭请安。宋美龄似乎未看破他的心思,秀目怒睁:“你说说,你为何羞辱于我,亵渎校长尊严?不忠不义,该当何罪!”他“啪”地一个立正,痴痴地望着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夫人……实在……太美了!”
千罪万罪,爱慕没有罪。宋美龄不禁心头一热,理解的花儿顿时在她心头绽放,片刻,已是一片花团锦簇……
也许正是这种心在咫尺,可身隔天涯的境况,让他的心更加破碎不堪。本来在仕途上可以飞黄腾达的他,却选择了离开。1947年,他脱下将服,去美国做了一名商人。
在美国,宋美龄专门去看过他。早在上世纪50年代,在迈阿密经商的他已拥有百万身家,自然有许多人为他介绍女友或情人,可他一一拒绝。当宋美龄来到他那清寂的住所时,他将自己几十年来搜集的有关她足可以办一大型展览的图片与资料给她看。他说,有了这些,他怎么还会觉得孤独?
宋美龄苦口婆心地劝他:人生苦短,不能再这样犯傻了!有一个合适的女人,一定要娶过来,成家立业,才能享受天伦之乐。
可他总是答非所问,傻傻地凝视着宋美龄,一如从前,令宋美龄百感交集。
《卡萨布兰卡》中唱道:“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他却走进了我的。”也许这种情感,正合宋美龄那一刻的心情。
4
清华大学的逻辑学教授和哲学家,他孑然一身。养着一只健硕漂亮的斗鸡,与他作伴,和他同桌吃饭。有一年,金岳霖教授在北京饭店请客,大家来了都很纳闷,问他为什么请客,他这才宣布说,今天是徽因的生日。其实,那一年,建筑学家林徽因已经去世多年。
我的心里一瞬间泛起层层的涟漪。
偶然的机会,有人拿了林微因生前的照片问金岳霖当时的拍摄背景,他接过去,大概以前从未见过,凝视着,嘴角渐渐往下弯,像是要哭的样子。他的喉头微微动着,像有千言万语梗在那里。他一语不发,紧紧捏着照片,生怕影中人飞走似的。久视不语,末了才抬起头,孩童似的乞求道,给我吧。那人答应了,并请他为她写上一段文字。他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他停了一下,显得更加神圣与庄重,“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他说完,闭上眼,垂下了头,沉默了。那一年,金岳霖88岁,是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了。
爱情不关任何局外人的事,除了对她说,对自己说,还有什么人有必要知道?这是对爱情最起码的尊重。
她是他心头的一块碧玉,是他天空的一轮明月,是泊在他心里的一枚琥珀,是他远在云端的恋人,是他永远的人间四月天。心心念念,一生一世。他心里装着她,老去,老去又能怎样——
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他是一个赤子,只有赤子相信爱情,只有赤子为爱情坚守秘密,缄默不语。
老去的,只是红颜,老去的,只有光阴。不老的惟有美好的爱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