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已逝 叶归根

2014-10-09 06:26范新会
躬耕 2014年9期
关键词:骨灰大伯姑姑

◆ 范新会

风已逝 叶归根

◆ 范新会

无论我是怎样的不舍,爷爷还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2009年正月16早上,接到爸爸的电话,我还没说话就听到电话那头他苍老的声音,爸爸强忍悲伤地告诉我爷爷于昨晚去世了。瞬间,泪水沾满眼眶,心口阵阵地疼痛……

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带着无限的悲痛立刻驱车回赶。经过了两天一夜的奔波,终于回到了久别的老家。很远就听见哀乐一声接一声,我的心一阵刺痛,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

面对躺在客厅里灵堂的爷爷,头前亮着羸弱的油灯,我们扑过去跪在爷爷的遗体前放声痛哭。姑姑慢慢地掀开盖在爷爷头上的白布,我近前,爷爷如生前睡着了一样。平静安详的容颜勾起了我的思绪。

爷爷一生养育有六个儿女,两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其中大姑随姑夫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工作。二姑很早就病故了,大伯在年幼时得了一场病,因为当时医疗条件的匮乏,导致大伯留下了精神失常的后遗症。现在只有父亲和两个姑姑在身边。

听父亲说:正月13早上,爷爷在院子中跌了一跤。随后对爸爸说:“恐怕我的寿限到了,就快走了,让他们都回来吧,我想见见孩子们。”当时爸爸以为爷爷年龄大了,可能特别想念亲人才说这样的话。并没有太在意,但还是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妈在我们这里照顾病中的大嫂)催促她快点回家。大家一致商量,说路途太远,等过完正月十五让妈妈回去。

正月14的早上,爸爸看到爷爷的眼睛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根据老一辈的经验,那叫做魂已经走了,眼睛没有了一点光彩,爷爷一直安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也不做。随后,爸爸又打了加急电话,电话里并没有说爷爷的事情。直到16的早上,爷爷没有起床,爸爸做好饭喊爷爷吃饭,见没有动静,就走近爷爷床边,发现爷爷已经咽气了,身体还有温度。爸爸马上把准备好的装老衣给爷爷穿上。

爷爷走了,突然地离开了我们,他老人家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痴呆的大伯。无法想象爷爷临死时的痛苦和孤独。

爷爷一生命运坎坷多变,可以说人一生所能经历的不幸,爷爷几乎全都经历了。

思绪飘回那些难忘的岁月,清晨的太阳、冬日的黄昏里到处都浮现出他老人家的身影。我的童年和少年岁月里他的陪伴在瞬间浓缩。

爷爷小时候家境很好,有大面积的土地。1931年日寇发动“九 一八”事变,东北三省短短数月沦丧敌手,东北陷入14年的战争深渊,日本人将家里抢劫一空,从此家境开始败落。为了国家的和平,爷爷投入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据说,爷爷18岁那年,娶了大户人家的女儿。奶奶比爷爷大一岁,过门后给爷爷生了两个女孩,也就是我的大姑和二姑。大奶奶在生二姑时难产而死,那年大姑仅仅6岁。当时爷爷在硝烟弥漫的战场,无力照顾年幼的姑姑,经过老一辈人的商量做主,爷爷为姑姑娶了后妈(我的二奶奶)。

一直身体强壮的二奶奶,不知是何原因,嫁给爷爷之后,每天病病恹恹的。过门不到一年,在一个深秋的晚上,没有留下一句话,撒手而去了。在历史的长河中,二奶奶在这个家只出现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因为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想念的东西,二奶奶在所有人的心中变得很淡很淡……

爷爷又一次面对亲人的离去。一向沉默的爷爷更加少言寡语,用手抚摸着两个年幼的孩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孩子,不要怪爸爸,没有办法,必须为你们在找一个后妈。”

隔年,爷爷又娶了一个,也就是我的奶奶。听说,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因为腿有些跛,才会直接嫁给爷爷给孩子做后妈的。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是个小脚女人,不喜欢说话,无论做什么事都慢条斯理的。奶奶为这个家又生了四个儿女,两个男孩,两个女孩。生大伯那年,因为爷爷娶了三个女人才有了第一个男孩,特别宠爱,故在大伯的头上留了一绺胎发,要留到12岁才能剪掉,长命百岁的意思。

但是,在大伯一岁左右的时候,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经常半夜全身痉挛,哭闹不止。当时,爷爷背着大伯到处寻医问药,无奈医疗条件的匮乏,都无法医治大伯的病。

在大家决定放弃时,有一个郎中扬言可以治这种病。无奈,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听爸爸说,当时,郎中把一片瓦放到大伯的头顶上,然后在瓦里放一些可燃物,用火点着。郎中的解释是大伯身体里有寒气、毒气,必须从头根治,以火攻毒。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在医治过程中,年仅一岁的大伯被疼痛折磨的哭的几次背过气去,郎中仍没有停止对他的治疗。过后,大伯确实再也没有哭过,每天只会傻笑。至今,大伯已经60多岁了,头顶还残留着当年烧焦的痕迹,没有一丝头发,每天痴痴呆呆的傻笑着自言自语。

因为大伯的痴呆没有治愈的可能,奶奶又生了三个孩子,即我的爸爸和两个姑姑。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中国人民把日寇赶出中国。爷爷解甲归田。

大奶奶临走时留下的孩子(二姑)性格固执与倔强,超乎了当时所有人的想象。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从未接受后妈及弟弟妹妹们的亲近。就像等待变成蝴蝶的蛹,紧紧地把自己包裹在茧里。始终坚持打理自己的生活,用自己的一双碗筷,坐到角落里,不苟言笑。

爷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就托付在城里生活的舅爷,把姑姑带走,希望能改变姑姑的生活环境。后来二姑在城里有了份工作,成了家。就很少回这个家了,爷爷又一次面对亲人的离别。

因老爷是地主,爷爷又有几亩田,所以当时在划成分的时候,给爷爷划的是富农,富农是要挨斗的,听父亲讲爷爷常常东躲西藏不敢回家,村里有几个就是挨斗被斗死了,后来爷爷四处去找人说情,最后人家看爷爷什么都没有,还带几个孩子,就给爷爷成分改成了中农,中农是不用挨斗的。父亲曾说,如果那时不是改成中农,可能就没有我们这一家人了,因为当时批斗的厉害,隔几天就要挨斗一次,父亲他们也是活不下去的。

爷爷40岁那年,赶上自然灾害,家里缺吃少穿,奶奶长久病病恹恹的,那时大姑才13岁,痴呆大伯8岁,父亲才6岁,三姑3岁,小姑还在襁褓中,家里饭都吃不上,现在无法想像爷爷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还有他是如何扛过来并坚强地活着的。

父亲是爷爷和奶奶的第一个正常的儿子,也算是长子,所以爷爷特别喜爱父亲,父亲隐约还记得爷爷走到那里就把他带到那里,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他,姑姑有时候会开玩笑地说,你爷爷最偏心了,对你父亲最好,你父亲对你爷爷说什么都行,你爷爷都不会放心上,但我只要说一点你爷爷不爱听的,你爷爷就会生气。姑姑还说1958年村里食堂有一段时间不开火,家里没有吃的都快饿死,爷爷看没法活下去,就把全家人都扔下,只抱着父亲去了舅爷家,因为舅爷家还有一点吃的,姑姑说幸好后来食堂开火了,不然那时他和姑姑肯定饿死,我曾当面问过爷爷,爷爷一直笑着没有回答,相信这件事肯定是有的,我现在无法评判爷爷当时的选择,也无法了解到他当时的内心是怎样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如果允许有一个孩子可以活着,他选择了父亲。

好的是,父亲也一直没有让爷爷失望,父亲对爷爷很孝顺,也继承了他的遗志,撑起了我们这个家,可以说爷爷使我们这个家活了下来,而父亲则使我们这个家得以延续并发展壮大,并在村中占有最大的一席之地,父亲一直是爷爷的骄傲。

日子,像树上的露水,滴着,摇着,就这么紧张的过着!

父母的结合,有了我们三个孩子,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土地分下户,饥饿逐渐远离了我们,爸爸妈妈和爷爷分家单过了。

从此,爷爷奶奶和痴呆的大伯一起生活。全家的劳动力也仅仅是爷爷一个人。洗衣、做饭、农作无一都离不开爷爷。

在我7岁那年,一直病病恹恹的奶奶因为胆结石恶化离开了我们,终年70岁。

记忆中,奶奶下葬那天,全家人把爷爷反锁在屋里,不让他到奶奶的墓地。看着奶奶的棺材从车上抬下来,放到坟茔里,忽然间,我看到所有的人们都朝我们村里过来的方向看去,声音也都静了下来,我看到了爷爷,他一个人静静地,有些孤单和凄凉地向奶奶下葬的地方走过来,就像风中的叶子一样,直到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那一幕,相信这辈子我都不会忘掉。我不知道爷爷一次次的面对亲人的故去他是怎样的心情?我们一下子都冲了过去,想拦住他,可每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拦,只有扶着他,看到奶奶的棺材,我看到了爷爷歇斯底里的悲伤,他瞬间大哭起来,我了解他的悲痛,但可能我永远也无法了解他的悲痛。

从此,在那个偌大的房子里,每天只有爷爷和痴呆大伯孤单的生活。爷爷无论做什么、走到哪,身边都有大伯的身影。有时候爷爷会对大伯说一些我们不懂的话语,以此来排解那份可怕、空茫的静默。

在我10岁那年,二姑病故。当时因为顾及爷爷的年岁大了,所有的人都瞒着他姑姑去世的消息。但是,我发现,爷爷经常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姑姑的照片,很久很久……偶尔会自言自语,“孩子,你在那边还好吗?”我能体会爷爷老年丧女的伤痛!

改革开放后,人们的日子已经越过越好了!

每年的除夕晚上,爷爷会和我们全家在一起过年,我们兄妹几个轮流给爷爷磕头、拜年,会收到爷爷给我们的压岁钱、好吃的糖果、点心。

风烛残年的爷爷已经做不动田里的农活了,在爸爸的一再要求下,和我们住到了一起。但是,爷爷提出来还是自己做饭吃,因为他怕我们嫌弃痴呆的大伯。大伯的起居生活、衣食料理,这么多年都是爷爷一手打理的。

爷爷去世的第四天,在执客的引导下,父亲把抱在怀中的骨灰盒放在客厅的一张凉席上,新买的黑漆大棺材就摆在凉席的旁边,用两根板凳支着。

哀乐一声接一声,母亲的哀嚎和姑姑的嘤嘤哭声为大家带来了巨大的伤痛。面对爷爷的骨灰和照片,我想抱住爷爷的骨灰大哭,却不敢走近,父亲说爷爷的骨灰还热着呢?我的心一阵刺痛。哀伤扑面。

支客随后一串安排,让父亲重新抱起爷爷的骨灰,拿来已备好的被子和褥子,慢慢铺好,他嘴里念念有语,听不懂具体说的什么,但是我知道了一点,去后的爷爷铺金盖银,他铺上了金黄色的褥子,盖上了银白色的被子,我挤近棺材旁,偷偷看一眼棺材内。一块红布包包安静地摆在中间,那里边是我的爷爷!

心,在一瞬间,碎了一般,我的爷爷,勤勤恳恳、节节俭俭、小小心心一辈子,为党,为人民兢兢业业,为子女,付出全部心血。死后,三尺红布包裹着,怎不令人哀伤满怀!

夜里,帮忙的人陆续离去,留下我们这些至亲为爷爷守灵。父亲、姑姑和哥哥们在几天的疲劳中睡去,我坐在爷爷的灵前,点燃一株香,拨亮爷爷灵前的蜡烛,焚香中,爷爷音容宛在。

第二天,北风呼啸、漫天大雪的清晨,全村人都来为爷爷送行,并不是因为爷爷岁数最大、辈份最高,村里上了年纪的人经常对我说:爷爷是个好人,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爷爷从来只记得别人的好,谁对他有一点好,他就时常挂在嘴上,记在心里。不管村里的人有啥需要,爷爷都尽力帮忙,帮不上忙的,爷爷总是拿出粮票塞到人家的手里,或者拉到家吃饭,苞谷汤糊糊,爷爷不喝也让给别人喝。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有听过爷爷说谁的不是。

所有亲人哀声一片走向爷爷的墓地。冰天雪地里,姑姑亲手把大奶奶的坟头挖开,小心翼翼地把骨灰摆好,放到准备好的棺材里。因为二奶奶没有子女,爸爸把二奶奶的骨灰同我奶奶的骨灰一并捡起,准备和爷爷合葬。

时辰已到,阴阳先生指挥大家落棺。并提醒亲人不要哭泣,已防眼泪落到棺木上,据说那样对故去的亲人不好。从此,爷爷与我们永别了。

在我们准备离去时,痴呆大伯突然跪倒在爷爷的坟墓上,在他那苍老的脸上落下滴滴清泪,口中不停地说:“爹没了,爹没了,没有人再疼我了,没有人疼我了!”见此情景,在场的我们顿时潸然泪下。我们都过去搀扶大伯,无论怎么用力,大伯始终长跪不起。“爹——”大伯突然仰天长喊一声,凄厉之声立刻响彻整个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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