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伦
一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走过了崇山峻岭,
开到了抗敌的战场。
兄弟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发扬护国,靖国的荣光。
不能任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
不能任敌机在我们领空猖狂,
云南是六十军的故乡,
六十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
这支军歌,是当年中国抗日劲旅六十军的永存史册的军歌。当年的云南抗日军人,及在云南战斗过的抗日军人,甚至学生青年和普通百姓,人人都会唱,而且唱得很有情感……
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唱这支歌,是父亲教我的。父亲具有文艺天赋,不仅能唱会舞,还会些乐器,如二胡、三弦。据说小时候他在马久邑家乡,是弹唱大本曲的能手。他还会些现代乐器,如吉他和钢琴、口琴。他就是弹着钢琴教我唱这支军歌的……
这支滇军六十军军歌,光荣地记录了滇军的英勇抗日历史,也在作为一位无畏投身抗日的军人——父亲那实夫的生命史上烙下了情感的印痕。
他曾对我说,这是他最喜爱的一支歌,每当唱起它来都会热血沸腾,整个身心都会沉入到难以忘怀的波澜壮阔的抗日烽火中去……
何况,父亲还是这支著名抗日歌曲产生的现场见证人之……
二
由于父亲的长兄那博夫在抗日烽火兴起时,一直出任滇军(军政府)的参谋长等要职,是龙云、卢汉的左膀右臂,父亲从穿上军装开始就基本上一直担任大伯父的副官,鞍前马后得力地伺候于他左右,所以父亲的军职位置便自然处于滇军及云南的权力中心领域,历经了一些重大事件。同时,也可以很灵活地在一个当时的历史范畴中成为亲历者和见证人。
比如,他知晓龙云对日本这个国家的看法的变化过程。
由于讲武堂实行的是一整套日本式的军事训练,甚至连军装制服都与日本士官学校的制服完全一样,借鉴的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军国民教育”制度,龙云,甚至包括那博夫一班讲武堂学员,对日本的一套思想尤其是军事理论体系,较为遵从。这一点,从讲武堂毕业的朱德,在和美国作家和记者史沫特来在延安作回忆谈话时也曾叙说。也正因为了解日本的一整套军事思维体系,在八路军总司令职位上,朱德才能料事如神、得心应手地指挥部队百战百胜……
直到抗日战争爆发,龙云才彻底看清了日本军国主义的嘴脸。父亲多次说过,老龙抗日是彻底的,没有任何保留的。为了打败日本,他把耗尽心血培植起来的全部精锐武装力量都送到了抗日前线去!
作为滇军的一个热血青年,父亲当然了解这支军队是当时国民党军队中一支装备较为精良的部队,并为它而高兴。因为这是聚全省的财力而办成的,不可能得到蒋介石中央政府的财力支持。
在滇军六十军正式组建前的日日夜夜,父亲最忙碌的事情,是用他工整的毛笔楷书书写一份名册。这种名册格式,后来我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后,也见到过。有趣的是,新旧军队都把它叫做“花名册”。
花名册的一个制式栏目,便是一个人的编制记录,包括他的姓名、军职、军衔、出生年月、性别、籍贯、学历等等,我解放军的还有“民族”一栏。
在形势紧张的抗日呼声中,父亲也就紧张地编制这种名册。
当时,昆明的电力有限,不可能连夜供电,到夜晚10点左右便黑灯瞎火了。需要熬夜工作时,父亲便点燃现在只可在博物馆见到的“煤石灯”,挑灯夜战。
我长大识字后,还在废纸堆中找到过这种名册的草稿。母亲告诉我,一个栏目便是一个人,一个军人,他们有的人已经不在了,牺牲在抗日战场上……
滇军六十军这支抗日劲旅,仿佛就是在父亲的笔下编成的。
紧急建制六十军,是抗日形势的需要。
许是大伯父那博夫带着随从副官的父亲,一同作为随员随龙云乘飞机到南京,出席了蒋介石亲自主持的一次正式研究抗日的“国防会议”,当时龙云已有自己的飞机,叫“飞行总队”。
那应该是在1937年8月13日,日本军队进攻上海,蒋介石接受中国共产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主张,开始抗日之后立即召开的紧急会议。
这场后来被历史命名为“八·一三淞沪事变”的战争,国民党军队,包括上海人民,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抵抗,到11月上海沦陷。12月13日,连首都南京也陷入敌手,日军开始了疯狂的“南京大屠杀”……
在各省军政首脑齐聚的这次“国防会议”上,国民党当局第一次空前统一地表示,一致抗日。
龙云作为大后方的一方“诸侯”,表态愿出兵20万支援前线。
20万。这对于当时的云南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当时云南仅有133万户,1179万人。
虽然当时的户口调查不会像今天的调查深入细密而欠准确。这是由于官僚衙门化的敷衍了事,人民怕抽壮丁、怕出苦役、怕抽人头税等等。甚至云南由于民族众多、语言复杂,又有许多地处偏僻的村落寨邑,使得人口户丁漏瞒疏忽的现象不会不存在。然而,就是把人口估算再放大一些,20万的精壮兵员,仍然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后来,龙云完全兑现了这个承诺!
为了抗日组建的滇军六十军,确实人列的都是一批为国为民富有牺牲精神的人,是一批高原人民的优秀儿女……
我后来甚至认识了两位令我难忘又尊敬的当年血战台儿庄滇军中的女兵。她们都是我父母终生的朋友。一位一直在昆明一家医院中当护士,一位则一直从事群众文化工作。前者是大理人,后者是巍山人。在她们身上一直存留着一种淡泊而又沉厚的朴质的人生情态,不畏艰辛,不怕困厄。在后来的岁月中,尽管遭遇了许多不公正的待遇,她们都以坚实泰然的态度,挺持过来,无怨无悔……
记得父亲因病逝世,她们闻讯后,相邀着赶到家里,一到灵堂前,便双双跪拜在父亲的遗像前,痛哭失声,说,您就这样走了?!我们之间台儿庄的故事还没讲完,更没写出来呢……
台儿庄,成为那一代滇军军人的一种永恒的记忆,一种不可磨灭的精神寄托!
三
1937年9月9日,是云南抗战史上难以泯忘的日子。这天,新组建的六十军在昆明举行誓师大会。
这支劲旅真是精兵强将。在军长卢汉帐下辖三个师,182师,师长安恩溥;183师,师长高荫槐;184师,师长张冲。每师辖两个旅,每旅两个团,官兵共3万余人。父亲的战斗系位,应是在师部,他肩负着某些特殊的使命。
当天的昆明城,万人空巷。人们都自发地来欢送即将远征的子弟兵。乡亲们把他们视作英雄。“誓灭倭寇,保卫祖国”的口号,响彻云霄。
长大后,我还见到家里珍藏的一些当天整个大会的照片。其中,有龙云在主席台上发表讲话的镜头,有张冲戎装伫立的镜头,也有父亲在主席台侧正执笔书写什么的镜头……
当时出省的通道极为艰难,部队经贵州,48天后到达长沙。蒋介石令六十军尽快投人保卫南京的战役,可是先头团才抵金华,杭州和南京已先后沦陷。
我读过父亲的军中日记。对这一段紧张激情的行军生活,他逐天作了生动记录。记得他形象地记下了张冲在部队急行疲累的状况下,登上一处高坎,发表鼓动性很强的讲话,高呼“弟兄们,拿出拼命的劲头,抢救受苦受难的同胞!”
可惜,这些珍贵的历史资料,后来都毁失了……
日记极真切地记下了父亲在武昌见到罗炳辉将军的情景。这已是1938年新年过后的事情了。
已经成为八路军将领的罗炳辉将军,到六十军驻地来访问,第一句话就问父亲:那博夫将军还好吗?他激情回忆起当年与那博夫并肩战斗的情景。后来,罗炳辉还陪同叶剑英一起访问184师,会见了张冲,与张冲相谈甚欢。
父亲在日记中分析似的说道,这次会见一定对张冲影响很大。后来,1946年张冲投奔延安,1947年参加中国共产党……
六十军军歌,就是产生于这个时候。
从延安到达武昌的革命音乐家冼星海、任光、安娥等人为六十军创作这支传世歌曲。
一拿到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歌篇,父亲便唱了起来,唱完之后,连说:好歌!好歌!
这支好歌,对滇军将士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在台儿庄战役的主战阵地和辅战部位,甚至白刃激战中,都可以听到这支战歌的怒吼的声音……
四
台儿庄战役,是一场遭遇战。
1938年3月,六十军奉命以急行军态势开到陇海路兰村,准备参加徐州会战。当时日军正向台儿庄一带疾进。当六十军向台儿庄一带开进时,与也向这里疾进的日军遭遇。行于前位的183师仓促应战。由于处于一个狭窄地带,双方兵力都难以展开,便与日军混战于耿庄、陈家坊一带。182师也尚未到达指定位置,便与敌军混战于辛庄一带。日军以飞机、坦克和炮火攻击。在极为险恶的不利态势下,六十军官兵英勇杀敌,奋然打退敌军的轮番进攻,没有退却一步……
记得父亲的日记写道:有的阵地,你争我夺,轮番抢占,已经形成一片焦土。双方的尸体层层叠叠,交错一起……
108团2营由于担负狙击敌人坦克的任务,营长以下500多位官兵全部壮烈牺牲。更有旅长陈钟书身先士卒统领全旅官兵与敌人展开白刃拼刺,受重伤阵亡。
六十军广大将士,从3月3日一直鏖战至26日,重挫敌锐气阻止敌军横渡运河。敌军以大股兵力,全线猛攻,妄图压迫六十军退过运河,均未得逞。29日,日军以重兵袭击枣庄阵地,驻守该地的183师一个团全力迎敌,奋战通宵,灭敌一个大队兵力的半数以上,使其残部仓皇遁去。
记得日记中连用赞语和叹号,赞扬了六十军官兵的英勇气概。
六十军全军将士顽强坚守阵地达27昼夜,彻底粉碎了日军强渡运河夺取徐州的罪恶意图。在抗日战争爆发以来,这是中国军队取得的一次大的胜利。尤其是在日军“南京大屠杀”发生不久,就取得这样重大的胜利,对国人是一种多么大的鼓舞啊!——这一类意思的话,频繁在父亲的日记中出现,这说明,当时的整个滇军都处于一种胜利的激情之中……
然而,滇军的伤亡也是极为严重的。
台儿庄战役是一次典型的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军事案例。我军以40万兵力对付敌人七八万人,毙伤俘敌1万多人。英勇奋战的滇军,伤亡也达1万余人,旅团级军官阵亡6人。
六十军的顽强精神,连日本报纸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自‘九·一八与华军作战以来,遇到滇军猛烈冲锋,实属罕见”。
可感的是,在父亲的台儿庄激战期间的日记中,还多处引用了毛泽东著作中的话语。这说明当时他随身带有毛泽东著述的书籍。可惜,今天不可能回忆起这些毛泽东话语的具体内容了。
这些书籍,估计是在武昌停留期间获得的,甚至是与罗炳辉交往时,罗炳辉赠送的……
五
台儿庄大捷后不久,父亲便奉命返回云南。回来的任务是什么,我不了解,只能估计是云南军方高层召回。若是这样,那么可能是需要详细了解前方情况。
可是,他在路过长沙时,遭遇日机的狂轰滥炸,弹片飞人他的背部,顿时鲜血进溅,染红了他的整个背部,剧疼使他昏迷过去……
幸好当时是在街道上,街边不远处就有一家医院。与他随行的两名勤务兵把他背人医院施行抢救。
还好,弹片没有伤及脊柱和内脏,否则,将难以想象后果如何。
当时滇军出征时都带有“云南白药”。正是这种外伤,尤其是战伤“神药”,使父亲很快止住了血……
大约仅在医院待了两天,伤还未癒,父亲便不顾人们的劝阻,说我还有“云南白药”完全可以自行处理,便固执地出院继续踏上返乡之路。
就当年的交通条件而论,一个负伤之人在旅途中的辛难,是可想而知的……
虽然一生隐忍沉默的父亲很少提及这段经历,但是,母亲张守壁却对我说过,父亲迈人家门时,人已完全脱形,难以辨认……
然而,父亲依然坚毅地支撑着上五华山去复命,了却了公务,返家后才同意入院医伤。
当时,在昆明西郊的普坪村设有一家临时的军医院。父亲便住入了这个医院。
说是医院,实际并没有完整的院区建筑,而是征用一些民房当做病房和医护人员的工作间和宿舍。
战争时期,从前线转运回昆明的伤病员太多,来不及建设医院的当局,只好这样来开展救治工作。
由于当时昆明是日机轰炸的重要战略目标,经常要“跑警报”以躲避日机的狂轰滥炸,而乡下村子里相对安全得多。敌机来时,只要往村外的山崖树林中躲躲便可以了。于是,在找到合适的房屋后,我们全家也搬到普坪村,住入了租来的农舍。
那一段时间,是开始懂事的我最舒心的日子。全家人天天在一起,也不用天天跑城外躲避日机的轰炸,很是高兴……
普坪村,是战火中的世外桃源。
六
当时昆明郊区农村由于经济不发达,生产力低下,各方面都还很落后。但是,文化却并不落后,文化生活由于不必“跑警报”显得比城里还活跃一些。
这是因为内地一些文化机构、学校和文化人士由于战乱,纷纷逃难到大后方的云南,如西南联合大学。
住在城里既不安全、房价又贵,人们便到郊区去租住农居。当时茅草屋很多,价格也便宜。农民也愿意一家人挤挤,让出一些房屋来出租,增加点收入。
记得在我家租住的茅草房周围,就住了许多大学生和教授、讲师之类的人物。他们都热心于群众文化工作。
出壁报。村头靠近通往滇西大道的大树旁,便是他们出壁报的地方,更新得很快,图文并茂,内容丰富。当时我还没到读书年龄,不识字,但也愿踮起脚尖凑热闹地去观看。每当更换新一期内容,那面大墙壁前总是人山人海,像赶集一样。
因为出壁报,还发生过纠纷。
有那么高墙的大房子的人家,自然不会是穷人。这户有钱乡绅,终于不可忍受地发作了。
一个早晨,他和去更换新一期壁报的大学生们吵了起来。他的意思是:墙壁被破坏了;引来这么多人,不安全。
正领着我站在人群中看壁报的父亲,便走上前去劝解。父亲告诉这位穿着体面的乡绅,宣传抗日,动员民众,是当今的大事,谁都应该支持。学生们的行动是正当的,可贵的,他们离乡背井来到昆明,节衣缩食还自筹资金出墙报,精神可嘉。而且贴壁报的是面粉,这只会强固砖墙墙壁,不会损坏它。至于“不安全”就更不对了。来看墙报的人多了,人心只会更向上,更团结一心抗击日寇,村里才会更安全。
一席话,说得乡绅瞪圆了眼睛无话可说。好半天,他才说,看样子,兄弟你来历非凡……
父亲干脆亮明身份,说是从台儿庄前线奉命归来,在长沙负伤,到军医院来疗伤的。由于壁报办得很好,便每一期都来看。
一听说是从前线归来的军人,人们全都激动地围拢上来,包括那位乡绅。
人们一下像掀地波涛似地提出了许多问题。
所有云南人都以台儿庄大捷为自豪,都想了解更多更详尽更生动的故事……
乡绅像换了个人似的,转身推开厚重的大门,真诚而又热情地招呼大家到舒适宽敞的院子里来,说院里凉快,有很多坐处,还可以喝口茶水……
所有人都涌入院内后,喝着茶水,坐下来,聚精会神地听父亲讲台儿庄的战斗故事。
人们连连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请父亲解答,父亲都详尽地解答了。
这个事情传开后,父亲成为一个很忙的人,经常被各种各样的人请去讲台儿庄……
那份墙报也越出越精彩,而且换得越来越勤。有关墙报的费用,乡绅全包了。见学生们爬高下低不方便,他还专门请工打造了一架有高有低的木质平台。
每当更换壁报时,乡绅总备好茶水,热情地请大学生和读者饮用……
学生们还演话剧和歌舞,开展歌咏活动,教乡亲们唱抗日歌曲。定期不定期地举行报告会,成为最受人们欢迎的事。这种时候,父亲常常成为主角……
七
父亲伤内的所有弹片都取出,伤口全部癒合后,自然必定要出院,回到城里上班。
于是,我们举家告别普坪村。
城里的生活记忆中,深深留在我心灵中的便是:跑警报。
尽管当时我很小,但是对日机对昆明的狂轰滥炸,至今仍历历在目。
记得一次我们全家由武成路的小西门城门洞,随着如潮水般涌往城外的人流,想逃往常去的大观楼方向避难时,城门洞的狭窄阻碍了人潮。再加上出口处一辆中型吉普车“抛锚”,出口便被全部堵死了。后边涌入挤进城门洞的人,不知道前边发生的情况,继续朝前拼命地挤着。人们越挤越紧,一个个前胸贴着后背,挤压得快要窒息了……
喊声,骂声,呼唤声不间断地爆发在门洞中,由门洞固有的回音效果,放大成雷鸣般的声响……
突然,一声炸弹的巨响,使人们一下静了下来,而且停住了脚步。
敌机已经飞临上空,开始投弹了!
随即,机枪的扫射声密集得像暴雨泼洒一般让人惊心动魄……
门洞内拥挤的状况,却一下松弛了下来。原来,没有挤人门洞的人们,见敌机已至,而挤入门洞已没希望,便不再挤,四散开来,各自寻找藏身之处,大多数只能躲到大街两边的屋檐下。这里,总比暴露于光天化日下安全些吧……
等解除警报后,我们浑身臭汗地走出城门洞时,外面的情形真是惨不忍睹,屋倒房歪,血肉横飞,满街都是尸体,还有点气力的伤者的哀号……
火烟味和血腥味弥散于已经十分污秽的空气中……
这是多少次昆明被日机狂轰滥炸的一次。
八
国民党当局的防空能力很弱,有限的几架飞机难以抵挡密布天空的日机投弹。高射炮很没有准头。高射机枪有时只是成为一种迎来送往的形式。
了解些内情的父亲曾告诉我一个实情,那几架飞机,日机一到,常常不是飞到外地去藏身,就是躲在巫家坝飞机场机库内。
因此,昆明人当时有句俏皮的谚语:“巫家坝的空军——不会下蛋的公鸡。”
由于没有还手的力气,曾经发生过一次惨案:从巫家坝机场起飞的一架客机,飞行不久,便被日机击落,机上的旅客全部遇难……
据不完全统计,从1938年9月到1943年5月,昆明被日机轰炸死伤人口就达4000多人,而当时昆明市区总人口仅10多万人。
父亲的“军中日记”曾记过一个事实:
1938年9月28日,日本的9架“九六”式轰炸机组成队形首次轰炸昆明,知道消息后,几十架中国教练机全部由昆明巫家坝机场起飞躲到滇西的云南驿机场。
这时,空军学校两架正在训练飞行的霍克3式驱逐机,飞临滇池上空,不畏敌强我弱,奋勇迎敌,以仰攻态势击中敌机一架,坠毁于宜良的狗街火车站附近。日机飞行员跳伞逃生,被俘。其余机上人员全部毙命。敌机残骸后来运到昆明文庙内展示,直到1950年还陈列于庙中。
然而,这并没有阻止其余敌机对昆明的轰炸,相反,他们一反常态轰炸城区的惯例,挑选城郊估计躲藏民众较多的地方潘家湾、苗圃、风翥街、小西门一带,把炸弹一倾而光,使躲于这里的大批民众死于血泊之中,可计的伤亡人数就达500多人。
一位年轻女性,头被炸飞,躯体仍在流血,她身旁一个不到周岁的小孩已经被震死……
父亲在日记中写道:在昆明居民恐慌不安的生活情景下,官僚商贾自不用担心害怕,他们在郊区又大建别墅。许多别墅不仅建于舒适又隐蔽的地域,而且还设有牢固的地下防空洞,举家入住,别有洞天。
无钱无势的百姓,当然只好“跑警报”。
日寇空军欺我无还手之力,公然以广播公开宣布轰炸昆明的日期和时间,宣布要连炸8天。每天,敌机都准时到达,毫不顾忌地疯狂投弹,炸完市区,再炸郊区。
父亲痛心地记下了许多国弱军衰的事例。
一次,敌机来袭,架设高射机枪于鸡鸣桥河岸的射手们,无畏地开枪射击,终因射程达不到高度而失效。他们自身,却因暴露目标,而全部被日机炸死……
后来,又调置两门电动高射炮于金鼎山下和南天台,敌机轰炸西站和马街时,曾开炮迎击,可是射程还是不够。只见炮弹开花,不见敌机受伤。
屡战屡败,只好偃旗息鼓。父亲在日记中哀叹:“民族弱化,百姓只能悲屈。”当时的防空司令部,只是作一些空袭预警之类的事,拉拉警报、疏散、救护的事,很像是一个民政部门。
以强凌弱的日机,气焰更为嚣张,有时一天轰炸两次。躲轰炸的居民,刚刚回到昆明家中,敌机又来了,来不及跑的人,或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外跑的老弱病残,被炸死炸伤的人很多。有的,虽然挣扎着往外跑了,但是怎能跑过飞机,仍被炸死于途中。
记得父亲日记中记下过翠湖被炸的惨状,一位孕妇被炸惨死,胎儿被炸飞于丈外。
十分可惜,这本军中日记被毁了。若果存留到今天,它说不定会成为一部很有价值的历史佐证书籍。因为,父亲的写作能力是很强的,叙述事理准确、生动又具条理。
九
1940年9月,日军全面占领越南。
三迤云南,腹背受敌。滇西抗战正是危重时辰,滇南与越南山水相连的热土,又面临日寇的突然入侵。
而入侵滇南的日军,可由河口利用法国人修筑的小火车运兵,只三五个小时即可威逼昆明……
这种严峻态势,连老百姓都明白。
在那些令人揪心的日子里,昆明人心浮动,平静的“大后方”谣言四起,慌恐加剧……
大量如潮水般涌入的越南难民,为昆明带来太多不祥的信息。他们十分狼狈地进入昆明却又十分团结地自成体系,以一个久经战乱的民族的顽强生命力,很快地适应异地生活,发展起了各种可以维持生计的产业……
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象征一种战争即将来临的信号。因为他们的故乡真是离昆明太近太近了……
父亲就是在大量越南人出现于昆明街头后,常常昼夜不息地忙碌于军务之中的。
他的背上的战伤时常引发疼痛。弹片虽然取出了,然而,脊柱两边是神经敏感的区域,而神经的恢复是最缓慢的。一遇天气变化,他的背部便有疼痛发作……
然而,这些越南人越来越多的日子,他也越来越忙碌,有时忙得夜不归宿……
我就是那个时候从母亲口里知道“备战”这个词的。
后来,当我也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军官时,我也就常常听到“备战”这个词,那是要求自己放弃个人和家庭的一切,把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去准备为保卫最神圣的东西而英勇无畏地牺牲自己……
记得父亲只是匆忙地回家收拾了一些个人生活用品,和母亲很严肃也很简单地说了一些话,然后,把我抱起来,亲了亲,便义无反顾地提着简单的行囊,大踏步跨出门去,跳上候在门口的一辆吉普车。
吉普车根本没有熄火。它冒出一股白烟,便载着父亲走远了。
母亲告诉我,父亲去的地方叫做:个旧。
一年多后,我也到达这个叫个旧的地方。
为了应对日军入侵越南,防备它从越南入侵云南,滇军新成立一个师,暂编第二十一师。它的师部设于个旧。它的神圣任务,是严守国土,严防敌人从河口至金平一线入侵云南。
十
昆明的“跑警报”更频繁了。
由于从各地涌向昆明的逃难来的人大量增加,物价飞涨,物资紧缺,秩序混乱,社会治安变化,各种不良社会现象丛生,人民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
社会的混乱,使“跑警报”时死伤的人更多,甚至多次发生因拥挤而踩踏死伤的事故。许多场景,惨不忍睹……
唯有越来越多的越南难民过得从容不迫。越南人,很快就可以形成一条越南街。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从父亲的谈话里,知道昆明的金碧路就是一条“越南街”。
大量的越南难民聚集于这条街上。
他们的特殊穿着和面孔以及语言,使金碧路形同“租界”。
一间间做各种生意的店铺,都具有异国情调,而且都生意红火。尤其是夜晚,这里,以及附近的南屏街,成为昆明战时最热闹的地方。大量的美国军人在这两条街上出没……
由于龙云政府对越南革命党人的默许和保护,以胡志明为首的越共领导层也聚于金碧路,并在这里建立了他们的指挥机构和活动中心。
胡志明本人化装成一位裁缝,工作于一个广东人开设的服装店。据说他裁制西服的手艺不错。
当时,许多越南革命志士流亡到云南,都可以自由活动。
在这条街的洋行、医院、餐厅、教堂里面,都充满了越南人。
这里面最受人欢迎的,是专卖棺材形状的咸面包的咖啡店。这是一种普及型的食品。好大一个面包却并不贵,还很可口。直到1960年代,这种面包店还存在着,我还去买过。
为了培养由法国人控制的滇越铁路的员工,法国人在这条街上开办了“中法学校”,专招中越青年人学。然而,这里却变成中越革命青年进行革命活动的中心。校内不仅有中国共产党地下组织,而且成为全省中共地下党的一个重要基地。校内也有很活跃的越共地下组织。两党地下组织还有较为密切的联系,时或组织一些联合行动。
十一
父亲那实夫奔赴个旧应对因越南沦陷滇南成为前线的紧急局势后一年左右,母亲带领我和弟弟们也毅然前往个旧。
母亲说,生生死死在一起!
若果日军进攻滇南,突破山连山水连水的边境防线,真是太容易了。只要能渡过红河,个旧是它必定要夺取的重要军事战略要地和经济基地,那里有开采不尽的锡及其他战略物资。而且个旧还是入侵内地和夺占昆明的最好平台:可以通过滇越铁路,较为方便地输送兵员和装备,就是以行军态势进击,也没有太险要的关卡了。
为了与父亲团聚,我们准备好要在个旧过更频繁的“跑警报”的艰难日子。
然而,一见父亲的面,在火车站上翘首企望的父亲就告诉我们,这里,不用再“跑警报”了!
在个旧的整个时期,我们仅有过几次虚惊,没有遭遇过日机空袭。
有人说,这是因为个旧地形特殊和复杂。一座老阴山和与它对峙的老阳山,使整个市区处于峡谷里,山高峰险,飞机无法完成投弹必需的俯冲动作,否则,与山相撞,必然机毁人亡。
日机攻占越南后,曾有过一次空袭,一架投弹的飞机就是这个下场,另外的飞机则被保卫“锡都”的高射炮火击落了……
另一种说法是,日本侵略者想保存一个完整的以锡为主的工业基地,以便日后占领了可以高速生产为它供应紧缺的战略物资。
由历史的角度观察,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导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从1941年夏到1942年春,连续攻占菲律宾、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新加坡、缅甸,战线拉得太长,兵力高度分散,这使兵员一直短缺的日军,首尾难以兼顾了……
所以,在个旧的日子,是整个抗日战争时期全家生活最稳定的“和平”的日子。
我们全家居住于一位姓罗的锡矿老板的四层楼房的最高层的最里一端,有露天阳台,一连三间大房间,向阳而又迎风,很舒适的。
站在很宽敞的阳台上望向对面,只能看到屏立于天边的一列高山。山上日日夜夜都升降着一对从山脚至高峰的索道,它的铁制斗箱上上下下装运着矿砂和上下班的工人。
锡矿矿砂由高处开采出来,运往低处去冶炼成锡锭。
当时的工人,不叫工人,叫“砂丁”,是社会中最卑贱的人。他们弯腰、甚至是爬着进入矿洞,把矿砂一袋一袋背出来。有时塌方了,便被埋在里面……
那悬空的索道曾经断过,乘铁箱上下班的工人便摔下去。那么高的距离,下面是深沟乱崖黑箐,连尸骨都难以周全……
年幼的我,当然不知道个旧锡业在云南经济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个旧锡务公司属国家垄断资本企业。利用战争时期的战时专制,四大家族对企业实行“统制”,增加税收,压低收购价格,使企业产量连连下降。许多民营小企业,也因为同样原因,濒于倒闭……
这就是我在个旧度过幼年时期的实际状况。加上笼罩于天空的战争阴云,经常流传于民间的战争讯息,使个旧在表面的宁静中暗蓄着某种恐慌,只不过作为孩子的我没有感觉到罢了。
十二
父亲就职的暂编第二十一师师部,就在我们住家的后门出去不远处,记得叫大荒坝。由于是匆忙赶建的一支新部队,连营房也是匆忙赶建成的,建于一个荒凉的坝址上,孤立的一座很大的二层楼房……
父亲大约是通过某种朋友关系,找到了我们借居的罗老板,匆匆忙忙双方一拍即合地完成了欢迎我们人住的谈话。
当时,对抗日军人的尊重是一种社会的普遍现象。
我们住了那么大的很好的西式房屋,没有出房租,连桌床椅凳都是罗家提供的。逢年过节,他还送礼,给我压岁钱。大约是罗老板在乡下有田地,时常让他的家人给我家送来一些新鲜蔬菜和鸡蛋什么的。新米上市时,他们也会送来一袋米……
这个阔气的大院子的大门里,便是罗老板的工场。这里不是经常开工炼锡。但是,一旦开工,便昼夜不停,矿砂洗纯后,进入冶炼炉,炉火便熊熊燃烧着,火候到了,炼得通红的锡液,便从炉眼里流出来,流到模坑里,很规范的一锭大锡,在冷却后,便完成了。它们被打上罗记的印记,过了称,再加上重量记号便可以上市了……
罗家人口不少。这是因为他除了工人,还有一批生产管理人员,只听见算盘子的清脆的撞击声不时地由房内传出来。这是年幼的我,第一次听到多架算盘的集体奏鸣,十分悦耳。
在我家的住处是听不到这些声音的。我们家住4楼的当头处,是唯一有阳台的地方,还有一道小门,可以把门关起来,与外面完全隔断。开了门,要走很长的过道,穿过多处住宿的房间,才可走到楼梯,下到仍是住宿区的3楼,再下很长的楼梯,才能到达2楼办公区。才能听到算盘的敲击合奏。
他们家占用的几十个房间,已经说明他家的人口众多。因此,逢年过节总能听到从那些房间里传出来的不歇的朗朗的笑声……
用后来的话作界定,罗老板应当算一个不大的民族资本家吧?
据史料记载,当时像罗老板这样的民营私矿,在个旧多得如天上的星星一样,城乡遍地都是。1941年以后,锡条公司的大锡产量在个旧总产的比例,除个别年份外,都在10%以下,有些年份甚至只占4%。其他90%以上的大锡都是由星星点点的民营散户所生产。它们的数字很难估计,多达数千户。后来,由于“四大家族”直接插手“统制”个旧锡业,造成大批私矿售价不敷成本,导致纷纷破产倒闭,致使个旧锡产量由1939年的万余吨猛跌到5000多吨。到抗战胜利前夕,私矿倒闭至仅剩440户,大锡产量也只有1000多吨了。
作为孩子,当然不可能知道当时的这种严峻情形。从生活的环境来看,罗老板家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颓败的景象来。一直至我们离开个旧,他的炼炉一直没有停止过喷火吐锡……
罗老板幸运地属于这440户之列。
十三
父亲每天清晨都是天不亮便起身,激洗完后急速地穿上军装擦亮皮鞋,系上武装带,很快走下楼去,以专用钥匙开启后门,去参加整个师部官佐的早操。
官佐们的早餐及午饭,都在师部饭厅食用。那是一个很大的厅堂。官佐们鱼贯而入坐定于以级别固定的席次,噤声端凝不动,等待主席桌位上的口令。
我随父亲去过几次餐厅吃饭。我坐于父亲旁边,也端凝不动,好奇地看着大人们严肃的表情。
这时,整个餐厅里,没有一点声音。
只听父亲一声“开动”,大家便举起筷子吃起早已由兵士们摆好的饭菜来。
去之前,父亲早已告诉过我,不许说话,饭要吃干净,菜由父亲搛给我。每逢这个时候,我都极为高兴,把专为我摆好的碗里的饭,默默地吃得干干净净……
人们埋头进食,一言不发。整个餐厅里只有吃饭的声音。这让人感到一种吃饭的神圣。
先食毕的人们,整齐地放下筷碗后,仍然端坐不动,只待大家都放下碗筷后,父亲又发出口令:“饭毕,出厅!”然后,先起身步出餐厅,人们随即依桌次有序地鱼贯而出,各自去干自己的事情。
我也跟随父亲去过他们的办公大厅。去之前,他仍然嘱告我不许说话,只许默默翻看带去的书籍,并指给我厕所的位置,并领我进去……
办公大厅与办公形式,让我至今不忘。
那是一间很大的屋子。一整屋的桌椅围成一圈。正中一张稍大点的桌椅,是师长的。其余的桌和椅完全一样。父亲的一套桌椅正对着师长,在圆圈的下首。
人们坐定后,只见师长进人办公大厅,父亲立即起身发出口令:“起立!”人们随即肃立站定,待师长走到自己座位坐下后,听父亲“坐下”的口令,人们方才一起坐下。
来到这里的,都是各部门的长官。
父亲指点到哪个部门,便由那个部门的负责人报告本部门的相关事由。
若父亲及其他人有事相询,随之说出,互相磋商,最后由师长对这个部门作出指示结论。
各部门依序进行完结后,仍然由父亲喊“起立”,大家肃立目送师长离去;听父亲“各回各位”的口令,方在父亲的带领下,走出办公大厅……
想是因为“暂编”的原因,整个编制简化,或没有编足,因而,从未听说有副师长或参谋长。
记忆中,佩上校衔的父亲的职位,是主任参谋,或参谋处主任。
十四
作为一支“暂编部队”,兵员肯定不足。
我曾随父亲去征兵。父亲带着三位尉官随员和我,是乘一辆吉普车去的。到达时,正值学校放寒假,我们就住宿于一个中学的教室里,被褥好像是由县政府送过来的。
当时的这个县城,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然而,这里人民抗日救国的高涨热情,至今难以忘却……
记得,在一处很大的广场上,召开了一个人山人海的大会。先由县长讲了讲这个会的主旨意思后,便由父亲上前讲演。
他从边境紧张形势说起。敌人可以随时越过河口至金平一带边境,入侵我国。只要敌人渡过红河,个旧、蒙自、昆明都将遭受威胁,整个云南都将被其占领……
然后,父亲话锋一转,讲到云南人民和滇军自辛亥革命以来的光荣护国、靖国传统,一直说到台儿庄大捷滇军无畏的英雄气概,说到英雄们壮烈殉国的伟大壮举时,父亲热泪急下,不禁悲声喊出:为英勇殉国的英雄和被屠杀的同胞报仇!
于是,整个会场喊声不绝,大家跟着父亲高呼抗日口号,气壮山河,震天撼地。整个会场,沸腾成一片炽热的大海……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还我河山!”
“誓为死难同胞报仇!”
口号声此起彼伏,恰若海浪翻滚。
就在此刻,一声枪响打断了会议进程。随着枪响,一位尉官早已从座位上跃起,迅然把父亲扑倒,他自己左上臂衣袖却已被洞穿,鲜血直流而出。
父亲坐于台上抱住尉官,大呼如雷:抓刺客!
人们早已把台下开枪的刺客抓住,夺去了他的手枪,一拥而上,把他的脑袋立时打开了花,未能叫出一声,便气绝身亡了。
人们从他身上搜出一张边境图,全是日文。显然,这是一个混入中国的日本间谍……
英勇负伤的尉官,坚不入院,更不离开会场,只是由现场的医生包扎伤口后,仍坚守于父亲身边,还不停地安慰我别怕,没什么事……
大会继续进行时,已经不需要动员了。人们涌到台前,纷纷要求当兵抗日。
事后,那位英勇救父亲的尉官参谋,极为秘密地告诉父亲,他是中共地下党员。在六十军开赴东北“长春起义”中,他发挥了独特的作用……
父亲与这位尉官参谋叔叔成为好友,去往什么地方都带着他。
十五
许是受了“刺客事件”的启发,抑或是早就谋划过,父亲负责执行过一项秘密任务:由金平县白石岩金水河派遣我方特工人员秘密过境,深入敌人占领的越方区域,去尽量多地获得一些日军的情况。我方当时对侵越日军的了解太少了。
前往金平必然要渡过红河。
记得父亲带领的人马是骑马到达惊涛滚滚的红河岸边的。父亲带着幼小的我,骑在一匹白马上。
滚滚的红河波涛以它宽泛和震响的巨大涛声,震惊了我幼小的心灵。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雄壮不驯的红河……
当时过江,只可以巨大得让我伸舌的大木船摆渡。到个旧前,我只见过滇池的木帆船。
我们的全部人马登上大摆渡船后,赤露着被亚热带的太阳晒成古铜色皮肤的船工便解缆撑船离岸。
立时,大船宛若变成一片树叶,像飞一样向下游冲去,它的速度快得让我屏住了呼吸。
舵工以巨大的力量控制着方向。
撑船工以巨大的力量操持着大桨。
船在波涛中不驯地压过一层层浪峰。
真怀疑船还能不能靠岸……
终于,大木船完成了惊心动魄的航行,稳稳地停在一处缓弯的岸边。
我们又骑马踏上驿道,登山、过坎,下激流小河淹没的山路,过密林淹没的林坡,夜晚宿在山洞里,傣寨里,苗村里……
终于,到达了白石岩。它在山头上,有驻军,守望着山下的金水河。金水河对岸,便是越南了。
父亲在这里紧急地训练了随队而去的我方特工侦察人员,又临时挑选了一些当地忠于国家的边民,对他们进行“临阵磨枪”的训练。
记忆中,这支特殊队伍足有好几十人。
派他们过去,就是搜集敌方情报。不搞破坏和暗杀那一套勾当。我方作为一支新组建的军队,实在对敌手了解太少了……
这些从深山老林中潜入敌人内部的无名英雄,有的早出晚归,有的几天后才回来,有的只是潜藏于我方边境最前沿,必要时才过去一趟。
返回基地白石岩时,他们都浑身疲惫,饥饿难忍,有的连衣服都被棘刺扯成了条状。
不知道他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经历了多少艰险,渡过了多少难关……
父亲和那位“地下党”叔叔,在墙上挂了一幅地图。
每天当有人归来时,听过汇报后,他们二人都会精心地往图上绘上一个彩色的点或别的什么,代表一定意义的符号或不同形状的线条。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地图上的标志也一天天丰富起来。原来只有简单地形标记的地图,越来越美丽了。
在我眼里,它们仿佛到处怒放出了花束一般。
一天,一位英雄是被边民用树木扎的担架抬回来的。他被毒蛇咬伤了,身躯肿得像注灌了水一样。他服了随身带去的蛇药,但是,不起作用。
他是以巨大的毅力从境外爬回来的。
他昏迷在国境内……
把他放到床上后,他已经不会讲话了。他睁开只剩一条缝的眼睛,很吃力地从宽腰带的夹缝里取出一小张纸,慎重地交到父亲手里,嘴上下开合着。仍然没有声音,但是,明显地说出了三个字,人们盼望的字,盼望已久的字:
找到了!
他找到了传闻已久、敌人隐藏得很深的最重要的弹药库!
随队军医以各种办法对英雄进行最努力最有效的抢救。毫无效果……
这位英雄,死在父亲的怀抱里。
父亲把他轻轻地放于床上,仿佛怕惊扰了他的休息。
父亲走出门去,拔出手枪,一连把枪里的子弹全部射向天际。
后来一个深夜,一支英雄小分队潜入敌区,成功地把这座巨大的又隐藏得很深的弹药库彻底炸毁了。
那怒爆的火光映红了整个边境。那巨大的响声震撼了整条金水河……
这是敌人为进犯中国作的很重要的准备。它的爆炸威力,如果发生在战争中的我方国土上,将毁去多少生命,多少家园呵!
我们离开白石岩时,父亲带着全体官兵,来到烈士墓前。他第一个跪下。我随他跪下。所有人都跪下了。
连前来送行的全部各个民族的兄妹,都跪下了……
应当是10年后的1953年末,我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又到了这里。
我是随昆明军区紧急组建的一支后勤分队到达这里的。我们要给刚获解放的胡志明领导的新生的越南,输送紧急援助的急需的物资……
我又找到了那座孤坟。我向他致了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礼。我向他献了一束野花,盛开的野菊花……
十六
中国人民作了巨大牺牲和贡献的伟大的抗日战争胜利的消息,是傍晚传到个旧的。
父亲那实夫,那天后一连多日没有回家。他镇守师部作战室。全师高度警惕敌人的不端动静。全局的胜利,不等于局部不会垂死挣扎。
天黑还没多久。整个个旧已经变成一片火把的海洋,大山上到处是一条一条的火龙。爆竹声把整座山城都闹得像要翻天一样……
我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是个旧锡务公司子弟学校特招入学的,为的是照顾抗日将士子女。
我们的班主任、一位哈尼族的年轻女老师,一家一家地把学生召集起来,每人发一支彩纸小旗,然后带着我们到街上去游行,高呼口号,唱大家都喜欢唱的抗日歌曲……
然后,她又一家一家地把每个孩子送回去。
送到我家门口时,她依依不舍地拥着我说:
“你很可能要离开这里了。真舍不得你走。你那么聪明,那么爱看书……”
她说对了。
父亲所属的暂编第二十一师,很快接到命令,要随六十军前往越南,接受日军投降。全军都将紧急向越南开拔。
在昆明的大伯父那博夫知讯前,早已料到蒋介石将把滇军拖入内战泥淖,到河内受降只是一个借口,蒋介石执意要把滇军调往北方,才是他真正的阴谋。那博夫连发紧急信函给父亲,说坚决不能把枪口转向共产党……
其实父亲早已下决心辞去军职。他对母亲说,穿军装是为了抗日,保卫祖国。决不干背信弃义的不齿于民族的事情!
他们的判断很准确。当六十军集结后由河口开向河内途中,蒋介石即调集三个军的兵力封死了国境线。滇军完全失去了退路。
让我难以忘记的是,当我们已经坐上滇越铁路的小火车,火车已经快要启动的时候,罗老板急匆匆地赶来。父亲急忙下车迎上前去。罗老板把红纸封包的两封“半开”滇制银元塞到父亲手里……
当我们全家重新踏上昆明的温暖的土地时,母亲落泪了。
多少个担惊受怕的战争岁月,终于结束了,经受了那么多苦难的日子,我们全家竟然平平安安地站在了金马碧鸡坊下面,回到了留下过多少难泯记忆的地方:昆明……
责任编辑 陈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