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游大海,鸟归林

2014-09-27 08:16古继堂
民族文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努尔哈赤小说创作

古继堂

曾经被文坛称为“格格”的满族女历史小说家林佩芬,于2003年毅然地离开了她出生、成长和多年经营的创作基地台湾,只身来到了人地生疏的北京定居。作为她的好友、读者和评者,当时我对她的这一重大举措不仅不能理解,还暗暗地为她捏了一把冷汗,甚至担心起她日后的生计问题。作为朋友对她不便明白地说三道四,但我和夫人还是以疑问的口气提醒过她。不过林佩芬是一个非常有见地的女性,一但她决定了的事,别人是很难动摇的。很巧,就在林佩芬到北京定居的同一年,我和夫人去了加拿大。时间是最好的老师,若干年之后,我们看到了林佩芬的跨海行动释放出的巨大的战略意义。

一、多头并进,超凡驾驭

林佩芬在描写和评价努尔哈赤时,有过这样一句话:“也许,英雄之不同于凡夫俗子,除了襟抱、智慧、才能之外,还在于能在危难中克服恐惧,产生勇气,在忧伤中忍耐痛苦,度过黑暗,等待光明。”此处,我想借用这句话来映照林佩芬。生活中人们的职业、地位或许不同,但开创事业的决心、意志和勇气都是一样的。林佩芬创作几百万字的大河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在文学世界中打天下。她在小说创作上表现出的英勇、坚毅、忍耐和无畏,在某种意义上与她笔下的历史人物努尔哈赤、皇太极、李自成也不相上下。而且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双向互动之势。英雄人物的事迹和精神激励了林佩芬,林佩芬又用这种精神来塑造英雄。林佩芬身上的这种精神发挥得愈充分,英雄人物的形象就愈成功,愈典型。林佩芬从台湾迁到北京,安家、定居、生活和创作的适应过程非常短暂。很快,她的好消息便源源不断地传来。她的巨著《故梦》拍成40集电视连续剧,通过中央电视台向全世界热播。我们在多伦多的电视机前一面欣赏,一面激动地为林佩芬叫好。紧接着她的一百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故梦》,也在大陆出版,并乘着电视剧的热播气势,在大陆热销。《故梦》剧本一百多万字,写成小说又是一百多万字,两项相加是二百多万字。这是多么大的工作量啊。然而林佩芬并不是只做这一件事。她同时还在修改几部旧作,均是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努尔哈赤》、《天问——明末春秋》、《两朝天子》。这些作品一面修改,一面陆续在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修改旧作,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不管是情节修改,人物修改,还是作品主题的提升,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有时修改一部旧作,比创作一部新作难度更大。这里还想揭秘林佩芬一件事。那就是,历史进入了电脑时代,但佩芬至今仍然坚持手工操作。用手一笔一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撰写。这样做,她有自己的理由。她说:用电脑创作的作品没有手稿,一个作家的手稿对后世是非常重要的。而且,用电脑写作,没有情感,硬碰硬的。作家很难将自己的情感融入作品,与作品产生心灵共鸣。另外,用电脑写作时间长了,连字都不会写了,成了半文盲。除了上面几部百万字的小说创作和修改之外,她的《两朝天子》已经写好了电视剧本,正准备投入拍摄。叙述了林佩芬的上述创作之后,我们已经要连连地为她发出惊叹。惊叹她长期努力,硕果累累,成就惊人;惊叹她坚忍不拔,克服困难,勇往直前;惊叹她视野开阔,人脉兴旺,左右逢源。

不过在没有谈到佩芬繁杂的家事之前,人们还以为她孤身一人,生活简单,没有负担,才能成果惊人的。不错,林小姐是单身一人,但生活并不简单,负担并不轻松。她生活在一个人和动物有机组合的大家庭中。她养了十多只小狗和大狗,每有客人来,大狗小狗汪汪地乱叫,我夫人怕狗,佩芬就请它们一一进入各自的铁笼,将铁门锁紧。哪只狗病了,她要亲自送到宠物医院为它看病,照顾它吃药打针。狗死了,她要送到大兴火葬场,花500元人民币为狗送终。她养了一百多条金鱼,40只各种小鸟,对小鸟要均衡喂食,促其下蛋。还有小猫。因狗繁殖得快,常赠送别人,又结交了不少狗亲家,自己则以狗姥姥自居。有时她戏称自己是“狗奴才”。如果放在别人身上,光这海陆空的动物世界,就把人累趴下了,还谈什么创作。但佩芬不仅弄得井井有条,而且各方相安无事。即使相对相克的动物,比如猫和鱼,狗和鸟,在她的治理之下,也变得和谐相处。除此之外,林佩芬还种花草,居家内外,绿树成荫,花香四溢。如此一个林佩芬,家里、心里哪里还有一个男人的位置呢?因而当朋友与她谈起婚姻时,她总是哈哈一笑说:“招驸马爷的事免谈。”

林佩芬一头写小说,一头写电视剧本,一头养狗、养鸟、养猫、养鱼,多头并进,超凡驾驭,而这一切又仿佛是那样秩序井然。我们不禁要惊呼,林佩芬真是一个三头六臂的奇女子。

二、高瞻远瞩,深化主题

林佩芬是一个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很强的作家。她的历史小说除了故事细节之外,重要历史事件,均是本着对历史、对读者、对时代负责的精神,坚持忠于历史,有据可查的原则。比如,她的《天问——明末春秋》、《两朝天子》等作品的每一章的末尾,均把历史事件的真相附上。这在历史小说创作中是不多见的。历史小说有多种写法,作家在创作中也完全拥有选择的自由。不过历史小说有一个铁的法则,是必须遵守的。那就是不能伪造历史。历史是一种记载,是一种失去活力和细节的记忆。作为历史小说家,创作小说的过程,同时也是活化历史的过程。历史小说家和别的作家一样,有权对历史事件,作品中的人物和他们的活动方式等,进行选择和诠释,但他绝不能对重大的历史事件进行虚构。那种随意的指鹿为马,指马为驴的胡乱编造和演义的东西,是不能进入历史小说范畴的。林佩芬之所以是一个极具责任感的作家,不仅在于创作小说时严格地遵循以历史事实为依据的原则,而且在作品出版之后,经过社会实践的检验和读者的测试,对那些不尽人意的地方,要精益求精,存正去错,填低就高地进行自我超越式的、颠覆式的修改。林佩芬是一个求精,求优,求高式的作家。宁可不惜代价,也不让作品留下瑕疵,留下遗憾。宁可开肠破肚动大手术,也要步入佳境,让作品攀上高峰。

她对作品的修改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高屋建瓴,宏观立意,将个体变整体,从而展现清朝开国、兴盛和灭亡的全貌。林佩芬的《努尔哈赤》、《天问——明末春秋》两部小说,过去创作时,缺乏整体设计,没有统一立意,分别是以主人公的命运和成败为主要线索进行创作的。作品虽然也描写了轰轰烈烈的战争,也展现了波澜壮阔的历史潮流,也体现了历史成败的选择,但是,从整体上看,两部作品的宏大的历史变迁的主题,却显得不够统一和完整,也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经过反复思索和考虑,林佩芬将两部作品主题作统一设计和构思,将原来的断层式的设计、每部作品独立的微观设计,改为两部作品宏观、整体的设计,将原来以写人物命运为主要线索,改为以国家、时代命运为主要线索。书名也由原来的《努尔哈赤》,《天问——明末春秋》改为《大清开国》。作品长达150万字。这样一来,作品的内涵和意义便被大大地扩展和提高了。这不仅是文学世界中一个气魄宏大的创新,也是历史形象化的大胆尝试。endprint

二、删繁就简,突出重点。旧版《努尔哈赤》中,对早期女真族内部的争夺战争描写的比较多,占用的篇幅较大,显得有点零碎芜杂。新版《大清开国》中因作品的立意和主题发生了变化,原来的许多章节便显得多余。作者对此作了大量的修剪。此外为突显新的主题,作品中也增加了一些新的情节,更提高了作品的人性化程度和历史的真实性。《两朝天子》的修改中,又增加了三万多字的篇幅。增加的内容主要是明朝政府与瓦刺的和平谈判,详细地描写了双方和谈过程中的内在心态,体现胡汉民族长城内外和谐相处的主题。作品增加部分还有于谦被捕、被杀前后的内心挣扎,展示了人性善恶的主题。

三、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大清开国》这部作品的起止时间为:自公元1583年,清太祖努尔哈赤起兵,至1683年清圣祖玄烨收复台湾。“这一天,远在台湾的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正代他在台南赤嵌楼受郑克块的请降,受降仪式隆重举行,此后,台湾纳入大清的版图。”作品的这一结尾颇发人深思,它对当前的反对台独斗争具有重要意义。郑成功赶走了荷兰人,将台湾收回中国。清朝又从郑氏政权之手将台湾纳入大清的领土之内。如此明确地正告台独分子,台湾早已刻人中国版图。明末清初,郑成功和施琅等,已几度用炮火与鲜血将台湾和整个中国牢铸于一块。如今台独分子在铁的事实面前的叫喊,不过是狂犬吠日而已。小说用这一结构形式,表现出的这一意义,明确而深刻。

四、以历史之镜,映照今之现实。作者在对《两朝天子》的修改中,通过明朝与蒙古人的战争与和平的历史变迁之描写,有意识地隐喻如今台湾海峡两岸的中国人应该和平相处、和平统一的主题。历史有许多巧合,许多相似,因而前车才能成为后车之鉴,前人才能成为后人之师。经过修改的《两朝天子》,大大强化了爱国主义的主题。

五、几部作品中改变比较大的是《故梦》。电视剧是以陆氏家族兴衰故事为主要线索,反映一个家族的兴亡史。小说创作过程中,作者将一个家族的兴亡故事,演变为一个王朝的衰亡史。一个是家庭的悲欢离合,一个是中国的历史变迁。经过修改的《故梦》,几乎跨越了中国古代,近代,现代,当代四个时代的历史。陆氏家族就像漂流在中国历史大河中的一条船,在颠簸动乱的历史河道中,在布满激流,险滩,峡谷,漩涡的波涛中,由北向南,再由南向北,即北京,上海,台湾,再由台湾到北京,整整地转了一个圈。最后又回到了北京这个起步的码头。中国已经由一个千疮百孔,任人宰割,穷贱不堪,破落户式的封建社会,进入到了一个骤然崛起的,现代化,工业化的社会主义强国。比起电视剧来,小说中溥义、陈宝琛、郑孝胥等政治人物的描写,占有更多的篇幅。电视剧中为了吸引观众,根据导演的意见,把陆海棠写成是汪莲君的亲生女儿。而小说中陆海棠则是汪莲君拾来的弃婴。这一变动便嵌人了一个重要的主题,即文化的认同远比血统的认同意义重要,颠覆了一个中国人以血统认同为前提的封建家族观念。因为这部小说的故事跨越海峡两岸,文化认同的主题对祖国统一的意义更为开阔和重要。在创作实践中,许多作家的作品是因为要再版,作家才乘再版之机对作品进行修订和删改的。而林佩芬不同,她是为了修改升华而再版。别人修改作品,是一种被动状态,而林佩芬修改作品是一种主动状态。别人修改作品,大都是枝节性的,文字性的修饰润色,而林佩芬对作品的修改,则是颠覆性的、架构性的变动。因而林佩芬在对待作品的修改和优化方面,更具有创造性和革命性,更勇敢,更果决。只考虑作品的提升,而不计投入之代价。

林佩芬是在困难中经历千锤百炼的作家。她出生在台湾的一个满族家庭,自幼丧父丧母。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在复杂而险恶的社会环境中闯荡,在人生道路上,她以百折不挠的顽强意志,穿逆境,斗黑暗,将自己磨练成了一个强者。因而她具有一般人所不具备的坚毅、顽强、刻苦、耐劳的品质;她具有非凡的藐视困难,克服困难的勇气。她特别善于构思和创作大河式的长篇小说,动不动就是百万字的篇幅。她毫不畏惧,时时表现出“一览众山小”的气概。在《大清开国》自序中她写道:

“古往今来成大事的不朽者,其最优于常人的地方是能坚忍卓绝地战胜痛苦与困难,在绝境中自强不息,奋斗不懈,乃至克服困难,超越困难,而终有所成。”这既是对作品中主人公努尔哈赤的一种赞誉,也是林佩芬自我形象的写照。从人生经历看,林佩芬与努尔哈赤有某些相似之处,他们都是自幼丧失父母,早年生活极为不顺,全靠自己在大风大浪中闯荡。林佩芬在创作道路上的磨难和获得的成就与努尔哈赤的创业,只是形式不同罢了。她在塑造努尔哈赤的形象时,也嵌入了自己形象的成分,因而才写得栩栩如生。

三,鱼游大海,鸟归林

林佩芬于2003年离开台湾到北京定居,表面上看来是脱离了自己的创作和发展基地,对创作不利。但实际上这是一种战略性的大转移。因为林佩芬是一个历史小说家,是一个专写明清史的小说家,而明朝清朝的大本营在北京。明史馆、清史馆在北京,清朝的遗少和后裔在北京。研究明清史,创作明清历史小说,最佳的基地不是台湾而是北京。因而林佩芬从台湾向北京的转移,不是脱离创作基地,而是鱼游大海鸟归林。林佩芬的这一举措,使她实现了三个跨越,即台湾海峡的跨越,两岸意识海峡的跨越和创作上从边缘到基地海峡之跨越。这三个跨越使林佩芬的历史小说创作进入了黄金期。

第一个跨越,台湾海峡之跨越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她离开台湾到大陆定居,是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体现两岸统一的思想,在有许多台湾同胞对大陆存有这样和那样疑虑的情况下,林佩芬到北京定居的举动,是突破了许多瓶颈的。其中最主要的一条是她对祖国发展崛起和统一的坚定信念。第二个跨越,是意识海峡的超越。这一跨越虽然是无形的,但它比有形的自然海峡跨越更难,时间更长久。本人是大陆最早与台湾文坛接触的少数人之一。当初改革开放之前,两岸人接触,心理上有一个敌对的前提,双方都有一种提防的思想。交流是非常小心,甚至是提心吊胆的,弄得不好,会留下“通敌”的嫌疑。随着改革开放的展开,敌对的心理渐渐地淡化,但心理上还是隔着一堵墙,而且台湾人有一种“富有”的优越感,有一种通西方的洋气,下意识地把大陆人都看成是“土八路”,而大陆人则很容易把台湾人看成是“假洋鬼子”,因而两岸人交流共处,存在一个意识海峡的跨越。在大陆朋友的对台交往中,林佩芬是最容易接触和交流的一个台湾作家。她身上极少那种政治性的隔膜,而且颇有一见如故的亲切感,所以她拥有许多比较知心的大陆朋友。第三个跨越,是创作海峡之跨越。一般的海外作家到大陆定居,存在着几个转移,即创作题材和描写对象的转移;读者群体的转移;出版发表阵地之转移。而佩芬却比较独特,不但不存在这几个转移,而且是鱼游大海,鸟归林,获得了得天独厚之利。在创作题材和描写对象上,她是由贫弱走向了富强,由边缘走向了中心。从台湾到大陆之后,她进入了清史和明史的宝库。她亲观了北京和南京明清的故地,走访了许多清朝的遗老和后裔,亲访了东北努尔哈赤和皇太极起家和发家的基地,获得了极其丰富的创作素材,这些在台湾连想都不敢想。她收集和研究了大量的资料之后,不仅使自己的新作有了丰厚的土壤,而且用以检视自己的旧作,发现了一些在台湾时因资料错误给作品留下的硬伤。比如,关于南京秦淮河流经地域的描写,将城内写成了城外。林佩芬便重新进行了修改更正。又如:《努尔哈赤》中将李成梁府错写成了沈阳,而她来大陆后,发现李成梁府是在广宁,便进行了更正等。

一件事情的转折所含纳的意义,是要待以时日才能显示出来。智者和非智者由于对形势的了解和看法不同,对事物发展演变的估量不同,常常对同一件事情作出完全相反的判断,于是就分出了对错、优劣和高下。而对的一方,是凭着自己的经验和智慧及观察判断事物的正确方法,使自己的判断适应了客观事物的发展。林佩芬能够果断地作出从台湾来北京定居的决定,并坚定地实施了这一行动,为她的事业带来了辉煌,这是值得敬佩的。不过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是以付出代价为前提的,当我们为林佩芬的成就喝彩的时候,也为她付出的代价而惊叹。

责任编辑 孙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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