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红楼梦》是一部宏伟巨著,自产生以来,就海内外人士对其研究程度之深,研究范围之广来说,目前为止,还没有别的作品能出其右。在这些研究成果中,相当多的成果都是从文艺学角度来研究的,而从语言学角度来分析的研究成果屈指可数,特别是从满语角度来分析研究的则更是寥寥无几。作为一部产生于清朝乾隆中期的作品,成书时满汉融合导致语言由接触、渗透,继而最终满族改用了汉语,所以,这部作品中必定还遗存一些满语词,其中又保留着满族人丰富而独特的民族文化特色。本文试就《红楼梦》中一些满文化语词的音义演变来探讨满汉语言转用规律,以期为民族接触后的语言演变提供一些借鉴,同时为作品分析研究提供一种新的视角。
关键词:《红楼梦》 满族文化 满语词汇 音义演变
《红楼梦》是一部产生于清朝乾隆中期(1791年)的文学巨著。其后版本众多,本文所依据的版本为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俞平伯校启功注版本。目前业界公认《红楼梦》120回本中前80回为曹雪芹著,后40回为高鹗补著。作为成书于清代乾隆中期的文学作品,其中还存留一些典型的满族文化特色极浓的词,这些词有的是清初固有词,有的来自汉语借词或经音义改造后的满式汉语词。本文以《红楼梦》中“档子”为例,从语言学角度对其音义进行辨析研究,考证其来源,总结出其音义的演变规律。
一、“档子”的辞典释义
《红楼梦》中有“档子”这个词:
1.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六家,都差人持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我父亲,收在账房里,礼单都上了档子了。(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第127页)
2.前日听见太爷们又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同前 第129页)
3.也说给账房儿里,把这一项钱粮档子销了。(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宝玉通灵知奇祸 第1220页)
上述三段话中“档子”这个词,文本中注释为:档案,记录账簿。满语读为dangse[tɑ?s?][1],对这个词的解释,《红楼梦》中注解为“档册,记录账簿”。《清文总汇》第七卷作:档子,册子。《红楼梦语言词典》(周定一主编,商务印书馆,1995,第168页)解释为记事记账用的本子。《红楼梦辞典》(杨为珍、郭荣光主编,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第23页)解释为:登记册簿,古代以木片记事,久而聚之,用皮条串起,叫档子,后换用纸簿,仍沿用旧称。
业界内较为权威的汉满或满汉辞典的相关解释如下:
1.《汉满大辞典》(安双成主编,辽宁民族出版社,2007,188页)列出一个词条:tɑ?s?档案。然后列举四个词组的满语音义,部分还举例解释:①档案tɑ?s?②档案房tɑ?s? pait?a i p??③档册tɑ?s? ts?akan④档子房tɑ?s? p?:,隶兵部,掌守档案和各部满蒙旗员之升补以及各项差委。
2.《简明满汉辞典》(刘厚生、关克笑等主编,河南大学出版社,1988,80页)对之解释为:档子,册子。同时列举如“档子房tɑ?s? p??、档案房tɑ?s? pait?ai p?:”等共计16个满语词组的汉译文。
3.《满汉大辞典》(安双成主编,辽宁民族出版社,1993,656页)列举了两个词条,然后列举了20多个汉译词:tɑ?s?名词。(1)册,档册,档案。如:t??k?t??pu?a tɑ?s?成案;ts???ai tɑ?s?兵册。(2)户籍。如:tɑ?s? asarara k?u???ri<衙>柜科,隶工部。①tɑ?s? ?ts?r? xafan<官>典簿②tɑ?s? ?ts?r? t?i??in<衙>典簿厅③tɑ?s? ?ful?mi注销,销档④tɑ?s? ?ful?r? p?<衙>注销处,销档处 ⑤tɑ?s? pait?ai p?:<衙>档案房⑥tɑ?s? parɡiyara xafan<官>典籍⑦tɑ?s? parɡiyara t?i??in<衙>典籍厅⑧tɑ?s? p??<衙>档子房⑨tɑ?s? tsafa?ak??,tɑ?s? tsafa?ara xafan<官>主簿⑩tɑ?s? tsafa?ara k?u???ri<衙>主簿厅。所列举相关的例词共计28余个。
4.《新满汉大辞典》(胡增益主编,新疆人民出版社,1994,168页)只有一个词条:tɑ?s?[名]档案,档子,册子。如:tɑ?s? t? t?tupumi upap?存档,suturi tɑ?s? t? ?ts?m? araxa k?pu??? ampan.史册所载名臣。(《上谕八旗》)并且列举了十余条词组:①tɑ?s? arami②tɑ?s? asarara k?u???ri<衙>柜科,隶工部③tɑ?s? pait?ai p??<衙>档案房④tɑ?s? parɡiyara xafan<官>典籍⑤tɑ?s? parɡiyara t?i??in<衙>典籍厅⑥tɑ?s? p?:<衙>档子⑦tɑ?s? t? arafi ta x?ts? t? p?t?r?pux?<公>附籍复业⑧tɑ?s? ?ful?mi 注销,销档⑨tɑ?s? ?ful?r? p?〈衙>注销处,销档处⑩tɑ?s? ?ts?r? xafan<官>典簿?tɑ?s? ?ts?r? t?i??in<衙>典簿厅?tɑ?s? tsafa?ak??,tɑ?s? tsafa?ara xafan<官>主簿?tɑ?s? tsafa?ara k?u???ri<衙>主簿厅。这部辞典共列举了19条与“档”相关的词组,同时还有一些经典文献中的引文,无论其释义内容还是体例都远超前三部辞典。
纵观上述较权威的满语汉语辞典所列出的“档”的音义,对“档子房”“档案房”等词语的注音和解释相同,后两部满汉辞典所列释义内容详细,同时,笔者还发现两个显著特点:(一)对“档子”所解释的内容较为详细,而且区分“典籍”“典簿”其音义,这体现了满族人思维逻辑严密和用词精细的特点。(二)“档子”与衙门厅府有关。这充分说明了现在所说的册子、档案、帐簿等等以供查证的一些文书资料正是府厅官署职能之所在,进而转义出以“档”作为政府部门的名称,如“销档处”,同时,满族人在正规正式庄重严肃的场合还是继续用“档”,如“盛京内务府档”“崇德年间档”等等。endprint
二、“档子”词源及其音义流变考
档子是满族人在与汉族相互接触过程中,对上古汉语词进行了意义上的加工改造而成。满汉民族的相互接触,自周秦时期就开始了。自宋朝后女真人入主中原,汉人也相继出关,满汉民族的大规模接触和来往从未间断。民族接触需要语言沟通表达,由此进一步丰富自身的词汇系统。可以说是满族人最有典型特色的文化语言词,满语“档子”变为汉语“档案”,其语音语义经历了一个非常漫长而又复杂的演变发展过程。
(一)档子产生
根据古料所载,档子应该最早出现于清朝:
又陕西提督李思忠墓誌铭注云,本朝用簿版五六寸,作满字其上,以代簿籍。每数片辄用牛皮贯之,谓之档子。[2](卷上第25页)
这说明在清朝时,人们已开始用五六寸厚的平簿木板来写满文,用来代替名册或登记簿。
边外文字多书于木,往来传递者曰牌子,以削木片若牌故也。存贮年久者曰档案,曰档子。以积累多贯皮条挂壁,若档故也。然今文字之书于纸者,亦呼为牌子、档子,犹之中土文字,汉以前载在竹简故曰简;以韦编贯故曰编。今之人既书于纸,为卷、为部,而犹呼之为编、为简也。[3](卷三第9页)
杨宾是清朝浙江人,其父因故被流放到宁古塔,杨宾去探望父母亲时,根据自己观察、探问,终于写成了笔记体散文《柳边纪略》,以其自身的亲自体会介绍了档子的形态、功能和作用。
上述两段文字说明,档子早在清朝就已出现,最初的档子其实就是一小木片,写上朝臣姓名、年龄、身份、状貌特征,长约二尺,挂在宫门上以备官员出入时查对的竹片。随着数量增加,就用牛皮绳把它们串起来。
无疑,这所谓的档子就是今天人们无比熟悉的各种档案资料雏形,那时它就已具备了现代档案资料的功能作用。档案“记录了国家机构、社会组织以及个人从事政治、军事、经济、科学、技术、文化、宗教等活动直接形成的具有保存价值的各种文字、图表、声像等不同形式的历史记录”。明代以前,对档案的称呼与文书不加区分,有典、册、策、简牍、文书、簿书、案卷、文案、案牍等称谓。历史上真正以“档案”一词形式出现则最初开始于《康熙起居注》[4],这是一部用于记载中国封建时代帝王言行、兼记朝政大事的日记体。为历代编修实录及正史的主要史料来源之一。书中记载:
康熙二十七年(戊辰)三月十二日乙酉。九卿等公议,下河海口宜开,高家堰重堤停筑,各减水闸坝留其紧要者,塞其不紧要者,俟海口开通后,各闸坝应塞之处再议,以折子启奏。……上又问:“郭琇以为何如?”琇奏曰:“河工一事,皇上虽发九卿会议,但九卿都不知其详,不能悬揣。靳辅身为总河十余年,理应事事熟悉。今靳辅身边时带档子一包,凡有问难,惟凭稽察档案,可知平时单倚陈潢,原未留心河务。靳辅亦非无才之人,若肯实心任事,河工岂有不成之理?只因他将河工钱粮分送与人,又与陈潢分用,始终为私,所以致此。” (《康熙起居注》1748页)
此段话详细记录康熙与议事大臣们朝廷商议关于如何修筑河海口的朝政大事过程,郭琇回答皇上的问话里,用了“档子”、“档案”词语,前者满语借词,后者满汉合璧词,二者都指可供查证的档案文书凭据。
“档子房”,金启孮先生在《北京郊区的满族》[5]里亦根据自己耳闻目睹向我们再现了这极富历史文化的产物:
档子房是营房里保存档子的地方,是营房的办公室,里面所存的档子多为满汉文的本营档案。档子有两种,一种为关于营房的历史、人口、官职等的档子,像一本书(用铁锥打孔,以纸捻穿订,毛边不切),另一种便是公文档,是收发公文的登录簿和公文的底稿。
很显然,这档子房就相当于现在的档案保管室,更大的就是档案馆。
(二)档子音义嬗变
档子在清代满语里发作dangse[tɑ?s?],汉借音译为档子或档册。赵杰先生《北京话的满语底层和“轻音”“儿化”探源》[6]里曾对这个词的音义变化过程有过详细描述。文章认为“档[tɑ?]”原本是上古汉语的语言材料,早期借入东北少数民族语言特别是女真语中,并赋予了它新的词义,即橱架上分隔开来的木条,再转指用木条分隔开来所存放的案卷文书。在官府署衙里,来往的文书很多,如果没有归类存档,检阅起来就很麻烦,所以,满族入关前,把一个档格内所记载的文书材料叫做一档子事。
档是当的今字,汉古籍文献里有“当”尚无“档”。查“当”,《唐韵》、《集韵》、《类篇》:都郞切,音当;《玉篇》木床也;《集韵》木名;又《类篇》登浪切,当去声,横木框档;又《集韵》下浪切,音谠,义同。而且,在近代汉文献中,尚未发现“当”有表示档案的词条。由此可见,档表示档案词义最早源于满族,是一个地道的满族文化词。
“子”是一个东北汉语中的名词词尾附加词素。汉语中“子”尾词较为丰富,满族人在借用汉语中“档”的音来表示橱架上分隔文书木条转而指档案意思的同时,在该借词尾加上名词词尾“子”组合产生“档子”词语。满族是一个善于学习和善于借鉴改造的民族,在借用汉语音义来丰富自己词汇系统的同时,注意了音义的改造。汉语中大多“子”尾名词在借入满语时都用se[s?]来译“子”。
汉语中文书案卷用“案”来表示。“案”原指搁板类事物,由于在其上可放文书,故又称这些文书叫案卷,后来转指处理公事的记录,如“备案”、“无案牍之劳形”等等。由于和满族人接触的北京汉人不习惯用“档”,而喜欢用“案”,于是在表示文书档案时,往往将满语的“档”与汉语的“案”并列使用,又二者表示文书卷宗,形成了“档案”这个同义并列互注词,而且造词法符合汉语双音化发展方向,这就是所谓的“满汉合璧”词。于是“档子”这个词就逐渐被取代。文前所举《红楼梦》中“礼单都上了档子了”的“上档子”即记录在案,登记在册。
三、民族语言的转用现象
“档子”变成“档案”,是满汉民族在接触过程中,语言转用的一种现象。“语言转用指一个民族或一个民族的部分人放弃自己的母语而转用另一语言的现象。语言转用又称‘语言替换、‘语言替代。语言转用也是由语言接触引起的,是语言使用功能的一种变化。”(戴庆厦主编《社会语言学》,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4)满汉民族在长期接触中,弃满语不用而改用了汉语,这应是马丁内在瓦茵莱赫《语言接触》中所指的主体语言转用类型,即一个民族的主体即大多数人改换语言的现象。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如今满语濒危,全国会说会用满语的人不下百人。“在全国大范围内,满族语言生活已基本汉语化,现在满语正在从主体性语言转用向整体性语言转用过渡”(张兴权《接触语言学》商务印书馆,2012,187页)。随着社会的发展,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满族人中会说满语的人越来越少,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满族人将最终改用汉语。但有些词语却会长期保留在自己文化里,“语言是文化整体中的一部分。一个民族所在的生活环境、气候条件,它的宗教、社会建制、风俗习惯等等,一定程度都可以跟这个民族脱离开来,然而有一样东西性质全然不同,是一个民族无论如何不能舍弃的,那就是它的语言,因为语言是一个民族生存所必需的呼吸(odem),是它的灵魂之所在”。(《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德]威廉·冯·洪堡特著,姚小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39页)
满族在逐步转用汉语的同时,仍在极力保存自己的一些文化词语。《红楼梦》成书于清乾隆中期,是用北京话写成的。一直以来,人们对其中的一些满语词孰汉孰满无法界定,尽管在后续的多个版本里,不少满语词都被校注成了汉语词,其目的是便于符合现代人的阅读习惯,进一步使《红楼梦》成为大众文学作品。但还是有一些满文化词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存留了下来,甚至有的满文化词还沿用至今,如萨琪玛、旗袍等等。人们校注了原本作品满语词,使其“味外味”少了,即来自远古幽燕时代的语言味道变淡了,但不能说《红楼梦》中没有这类词,作为旗人,曺雪芹和高鹗都熟悉旗人生活,更熟悉旗人语言。
总之,《红楼梦》中“档子”一词由于满汉民族融合、语言频繁接触最终发生了语言转用,这符合语言的发展演变规律。如今大量使用的“档案”一词其来源经历了漫长而又复杂的音义发展嬗变,其间采用音译汉借改造方式和满汉并列互注造词手法形成满汉合璧词,这不但体现出满汉人民相互学习来丰富自己词汇系统的精神,而且还保留了自己民族文化的特色,毫无疑问,这种语言和文化的结合正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高度重视。
注释:
[1]此文中凡出现音标皆用严式音标标注。
[2][清]陆陇其:《三鱼堂日记》,中华书局出版,1985年版。
[3][清]杨宾:《柳边纪略》,中华书局出版,1985年版。
[4]见《康熙起居注》,中华书局出版,1984年版。此书载有清代康熙言行,由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标点整理。其所载内容主要记有康熙帝每日的起居生活,同时记其朝政大事。由于该本所记的内容离事件发生时间很近,几乎可以认为是当时人记当时事,史料来源最为直接可靠。
[5]金启孮著:《北京郊区的满族》,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6]赵杰著:《北京话的满语底层和“轻音”“儿化”探源》,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版。
(罗发明 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 750021,贵州省思南县第九中学 56510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