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共收入自西周初期(公元前十一世纪)至春秋中叶(公元前六世纪)约五百余年间的诗歌三百零五篇,《诗经》分为《风》、《雅》、《颂》三部分。《诗经》的体例是按照音乐性质的不同来划分的,分为风、雅、颂三类。征役诗是《风》、《雅》中具有特色的一类,它的产生和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密切的联系。征役诗内容丰富,采用赋、比、兴等艺术手法真实、深刻地描绘了征夫的疾苦、思乡及思妇的情怀。
关键词:《诗经》 征役诗 思想内容 艺术特色
《诗经》中征役诗产生的历史背景:《诗经》中的作品基本是西周初期到春秋中叶这段历史时期的产物。在这个漫长的历史阶段中,我国奴隶制社会经历了盛极而衰的发展过程。西周建国后,经过成、康、昭、穆几代的努力把我国奴隶制社会推上了发展的顶峰。到了夷王、厉王的时候各种矛盾空前激化了,西周王朝开始从顶峰上跌落下来。继之的“宣王中兴”,不过是西周灭亡前的回光返照。西周和春秋交替之际,社会更加黑暗,政局急剧动荡,人民痛苦不堪。这个时代的显著特点是战争十分频繁。据史料记载,周宣王即位以后,为了缓和国内矛盾,接连对外用兵,宣王三年至五年,仅二三年间就先后讨伐了西戎、猃狁、荆蛮、淮夷、徐夷等几个少数民族。王权衰落以后,诸侯国之间的争霸战争迭起,据《左传》[1]记载:鲁恒公二年“宋殇公立,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战争必然伴随着繁重的劳役,各国统治者都役使大批民夫。又,鲁庄公二十八年“冬,饥。筑郿”。“二十九年春新作延廪。”“秋,有蜚,为灾也。”“冬十二月,城诸及防。”鲁国在连续两年严重受灾的情况下,仍然不顾农时,不恤民情,先后三次大规模地征调民夫修筑城防,其他国家役使人民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无论是兵役还是徭役都要由劳动人民来承担。统治者为了确保对劳动人民的役使权制定了相应的法令制度,《周礼·地官》中规定:“县正:各掌其县之政令征比……若将用野民师,田、行、役、移执事,则帅而至。”[2]在残酷的政治压迫下,兵役徭役使无数家庭妻离子散,使数以万计的行役者在苦难中呻吟。当时的社会状况正如《大雅·桑柔》中所描写的,“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在触目皆血泪、充耳惟哀音的社会环境中,劳动人民从个人的不幸遭遇中深深感受到时代的黑暗,一种伤时忧乱的思绪冲击着心扉。
与此同时,各诸侯国的统治者,为了扩大地盘,掠夺人口和财富,相互争战。争霸战争也给广大人民带来深重的苦难,人民怨恨战争,渴望统一的心声在《诗经》征役诗中多有表现。如《小雅·何草不黄》《豳风·东山》《唐风·鸨羽》《小雅·采薇》等写征夫思家恋土和对战争的哀怨;《王风·君子于役 》《卫风·伯兮》等表现了思妇对征人的怀念。以下将对《诗经》中征役诗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作简要论述。
一、思想内容
战争与徭役为主要题材的叙事和抒情诗称为战争徭役诗,这类诗在《诗经》中大概有30首。战争与徭役在《诗经》中一般被称为“王事”。这类诗与周王室的平叛、外族入侵和频繁的诸侯兼并战争有关,既有西周初年的,也有西周晚期和春秋时代的,尤以后者居多。这些战争,给民众带来了沉重的兵役和徭役,因而反映征战、徭役和离乱给民众带来的灾难和痛苦也就成了《诗经》征役诗最重要的主题。《诗经》有将近十分之一的作品是以行役者的生活为创作题材的,具体从四个角度加以表现:一是直接描写征夫、役夫的怨与恨;二是从思妇的角度间接描写行役之悲;三是从下层官吏的角度反映行役之苦;四是反映将士爱国抗敌之豪迈。《诗经》行役诗所体现的情感特征是哀怨的,它的形成受到了时代和社会、部落情感以及作者三方面因素的影响。《诗经》中反映的战争,有抵抗玁狁、蛮族、徐方、淮夷等部族侵扰的战争,也有春秋时期诸侯间的兼并战争,因此在《诗经》这类诗歌中我们既可以听到将士们同仇敌忾,共御外侮的高歌,也可以听到士兵们厌战思乡对穷兵黩武的怨恨。《诗经》反映战争徭役的诗有以下四种情况:
(一)繁重的徭役
繁重不堪的徭役给人民的生活带来了田园荒芜、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苦难,人民在怨声哀歌里表达了强烈的不满。西周晚期,王室衰微,戎狄交侵,征战不休。平王东迁之后,诸侯兼并,大国争霸,战争更是连年不断,征役繁重,民不聊生,苛酷的兵役,徭役给广大民众带来了深重的灾难。《豳风·东山》是一位随周公东征三年幸获生还的老兵在归途中的歌唱。虽然周公率军平息管叔、蔡叔及殷人武庚的叛乱,这场战争是正义的,但带给士兵的依然是妻离子散和田园荒芜的悲哀。在“零雨其濛”的归途中,诗人想到九死一生,告别了那枕戈待旦、含枚疾行的军族生活,心中不禁漾起阵阵喜悦。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沿途所见十室九空,荒芜残破的情景,不禁使他担心家中境况:
果赢之实,亦施于宇。
伊威在室,蟏蛸在户。
町疃鹿场,熠耀宵行。
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由家园破败,进而担心起三年前新婚燕尔的爱妻,“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此时她正在怀念自己,还是已有变故,“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全诗将现实之景与想象、回忆之景有机融合于一体,时空交错,将老兵亦喜亦忧,可畏可怀的心理演绎得淋漓尽致,真切生动地反映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苦难。
《邶风·击鼓》的作者是被卫国统治者州吁派到宋国戍边的兵士。郑笺《左传·鲁隐公四年》载:“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宠而好兵”。连年征战,《击鼓》作者“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他回忆起临别与妻的誓言:“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想到长年征战在外,无法与妻见面,对战争产生了怨恨。“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他那撕心裂肺的呼告,是对给人民带来灾难的战争的控诉。
《唐风·鸨羽》中,没完没了的徭役使农民终年在外疲于奔命,根本无法赡养父母妻子,因而发出呼天怨地的声音,强烈抗议统治者的深重压迫:
王事靡盬,不能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王室的差事没完没了,回家的日子遥遥无期,大量的田地荒芜失种,老弱妇孺饿死沟壑,这正是春秋战国时期各国纷争、战乱频繁的现实反映,所以诗人以极其怨愤的口吻对统治者提出强烈的抗议与控诉,甚至呼天抢地,表现出人民心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随时随地都会像炽热的岩浆冲破地壳的裂缝喷涌而出,掀翻统治阶级的宝座[3]。
《小雅·北山》中写道,“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糜盬,忧我父母”。诗句反映了劳动人民对极为沉重的徭役劳动所表示出来的不满情绪。
(二)官吏行役之苦
《小雅·四牡》中“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写出了一个公务缠身的小官吏驾驶四马快车奔走在漫长征途而思念故乡、思念父母的情境。《小雅·小明》是一位长期奔波在外的官吏自诉情怀的作品。他长年行役,久不得归,事务缠身,忧心忡忡,诗中披露出他的复杂心情,千载之下,使人犹闻其叹息怨嗟之声: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我征徂西,至于艽野。
二月初吉,载离寒暑。心之忧矣,其毒大苦。
念彼共人,涕零如雨。岂不怀归?畏此罪罟。
……
《召南·小星》描写一个身卑职小的下层官吏在王命的驱使下披星戴月地奔波。虽然他已经心力交瘁,但仍然不敢停息,他没有勇气同奴役他的统治者抗争,只好自怨“寔命不犹”。用自我欺骗的方式去寻找心理上的平衡。《小雅·小明》中写一个被贬谪的小官吏,他置身于荒远之地,政务纷繁,虽然几经寒暑,但仍不知归期。他急切地盼望结束这痛苦生活,早日还乡与思念的亲友团聚。
这些诗句写出劳动者对劳役负担不公的现象极为不满。在奴隶社会里,沉重的劳役负担完全落到广大的劳动者身上,奴隶主贵族根本不负担劳役。对这种极不公正的情况广大劳役负担者十分愤慨,他们感到征夫过得简直不是人的生活,甚至感到自己不该来到人世,“哀我征夫,独为匪民”,“知我如此,不如无生”,“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三)征夫、思妇相思之忧伤
两地相思牵挂,征夫思念妻子父母,征役者的家中父母妻儿也同样想念服役的亲人。《王风·君子于役》中妻子看见鸡进窝,牛羊归栏,融景生情,更加关心自己的丈夫,唱出了夫妻离别的心酸: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熟悉农村生活的人常看到这样的晚景:农作的日子是辛劳的,但到了黄昏来临之际,一切归于和平、安谧和甜美。牛羊家禽回到圈栏,炊烟袅袅地升起,灯光温暖地跳动起来,农人和他的妻儿们聊着闲散的话题……黄昏,在大地上出现白天未有的温顺,农人以生命珍爱着的东西向他们归聚,这便是古老的农耕社会中最平常也是最富于生活情趣的时刻。可是,在诗里,那位妻子的丈夫却在远方,我们能看到那凝视着鸡儿、牛儿、羊儿,凝视着村落外蜿蜒延伸、通向远方的妇人,她生活的缺损在这一刻也就显得最为强烈了——她如此惆怅地期待着。[4]
战争会破坏很多东西,而它首先破坏的是军人自身的家庭。军人尚未走到战场,他们的妻子已经被抛掷在孤独与恐惧中了。他们的怀念不是一般的怀念,而是永远充满不安和忧虑的。等待出征的丈夫归来,几乎成为她们生活中唯一有意义的内容。如《卫风·伯兮》就生动地描写女主人公这种情怀:
某雨其雨,杲杲日出。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 。
隐藏在字面之下的恐怕丈夫最终不能归来的忧惧,难以排遣的痛苦已经使她不堪负担了。
《魏风·陟岵》是一首征人思亲之作,抒写行役之子对父母和兄长的思念之情。曾被推为“千古羁旅行役诗之祖”。[5]
(四)爱国抗敌之情怀
《诗经》中有些战争诗,从正面描写了天子、诸侯的武功,有的表现当外敌入侵,国家危难,人民奋起反抗,保家卫国的强烈的自豪感,写出了他们的爱国情感和英雄气概,充满乐观精神。
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爱国主义的优秀传统,每当外敌入侵,国家危难,人民总是奋起反抗,保家卫国。《诗经》中的爱国诗,充分体现了这种精神。如《大雅·江汉》《大雅·常武》《小雅·采芑》等等,大都反映了宣王时期的武功。《大雅·江汉》是写宣王之时,首先消除猃狁之患,然后宣王亲征,平定淮夷之乱。宣王驻于汉江之滨,命召伯虎率军征之。召伯虎取胜归来,宣王大加赏赐,召伯虎因而作铜簋以纪其功事,并作此诗,以颂其祖召康公之德与天子之英明[6]。《大雅·常武》赞美周宣王率兵亲征徐国,平定叛乱,取得重大的胜利,集中歌颂了王师的威力。再如《秦风·无衣》,这首诗意气风发,豪情满怀,确实反映了秦地人民的尚武精神。在大敌当前、兵临城下之际,他们以大局为重,与周王室保持高度一致,一听“王于兴师”,他们就一呼百诺,紧跟出发,团结友爱,协同作战,表现出崇高无私的品质和英雄气概。还有《小雅·瞻彼洛矣》《小雅·出车》《小雅·六月》《鄘风·载驰》等,这些诗篇或委婉沉郁,或慷慨激昂,格调虽有所不同,但都表现了威武的气概和强烈的爱国精神。
二、艺术特色
《诗经》是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地位的奠基之作,作为一部乐歌总集,它的作者不一,地域不同,内容各异,艺术风格也多种多样,这些诗除具有《诗经》的共同特色外,还有其独自的特色,其艺术特色就主要体现在以下六个方面:
(一)没有具体军事场面的描写
《诗经》中的战争诗歌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没有具体的军事场面,最多就是对行军阵容的宏大和军队的气势给与描写,没有更具体的关于军事斗争的内容。《诗经》中的这些战争诗,从正面描写了天子、诸侯的武功,表现了强烈的自豪感,充满乐观精神,大雅中的《江汉》《常武》,小雅中的《出车》《六月》《采芑》等等,大都反映了宣王时期的武功。
《江汉》是写宣王命召虎领兵讨伐淮夷,很快平定了淮夷,班师回朝。宣王册命召虎,赏赐他土地、圭瓒、 秬鬯等,召虎乃作召公簋,铭记其事。此诗着重颂扬宣王之德,不在纪事,故关于淮夷战事未作具体描述。伐淮夷在殷吉甫和南仲伐玁狁之后,诗中以一句“经营四方”,概括南征北讨之事而带过。《常武》写宣王命大将南仲征伐徐国,集中歌颂了王师的威力。如第五章写王师的无比声威。诗人满怀激情,借助精巧选词,串联比喻、排比,饱蘸笔墨,将王师的声威、气概形象具体地表现了出来。又如《小雅·六月》写尹吉甫奉宣王之命,北伐玁狁并取得胜利的事迹,但这首诗的主要目的是通过对这次战争的胜利描写,赞美宣王时的中兴功臣,即这次战争的主帅尹吉甫文韬武略、指挥若定的出众才能和堪为万邦之宪的风范。另外,秦风中的《小戎》《无衣》等,也是表现同仇敌忾,共御外侮,斗志昂扬,情绪乐观的战争诗。《诗经》中这类完全从正面歌颂角度所写的战争诗,不注重直接具体描写战斗场面,而是集中表现军威声势,如《小雅·采芑》写大臣方叔伐荆蛮之事,突出写方叔所率队伍车马之威,军容之盛,号令严明,赏罚有信。他雄才大略,指挥若定,曾北伐玁狁扬威,荆蛮因此闻风丧胆,皆来请服。
(二)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
《诗经》从各个方面主要描写了我国西周数百年的社会现实生活,真实、深刻、广泛而多彩,尤其是其中的民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直接坦率,真实地反映了下层人民的劳动和生活、喜爱和憎恨、痛苦和希望,启发和推动了后世作家密切关注现实、国家命运和民生疾苦,如“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汉乐府民歌,以乐府旧题写时事的建安诗歌,倡导“风雅兴寄”的陈子昂的《感遇诗》,即事命篇的杜甫诗歌,以美刺手法因事立题的白居易的“讽喻诗”等等,都是对这种创作精神的直接继承。
《王风·君子于役》《豳风·东山》《小雅·杕杜》等反映出长期的戌役给下层人民带来的痛苦,写出了妻子思念、期盼长年在外服役的丈夫和征夫对妻子及父母的思念。《小雅·采薇》这首诗歌,先写了久戍难归的原因,接着写了作战的紧张生活。从全诗表现的矛盾情感看,这位戍卒既恋家也识大局,似乎不乏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感。因此,在漫长的归途上追忆起昨日出生入死的战斗生活,是极其自然的。《卫风·伯兮》既写了妻子因丈夫征战的骄傲,更写了思念丈夫并为之担忧。诗歌如果一味写那位妻子为丈夫报效国家而自豪,那会让人觉得不自然——至少是不近人情;反过来,如果一味写妻子对丈夫的盼待,乃至发展到对战争的厌恶(这在事实上绝非不可能),却又不符合当时社会的要求。所以我们从诗中读到的是:妻子对丈夫的强烈情感经过责任的梳理而变得柔婉,有很深的痛苦和哀愁,但并没有激烈的怨愤,因为本诗所涉及的社会背景是长期存在的。[7]这些诗不仅主题和题材广泛多样、真实深刻,同时还以惊人的艺术概括力,把握和揭示出当时社会生活中一些本质矛盾。
(三)发问增强抒情效果
《诗经》的征役诗中,运用了很多的问句,这些问句的巧用增添了诗歌的表达效果和艺术魅力,使诗歌的句式更加灵活多变,使叙事井然有序,增强了诗歌的抒情效果,有时也是心理描写的一种方式。
《邶风·式微》中,“式微,式微,胡不归”两次出现,但并不是有疑而问,而是胸中早有定见的故意设问。诗人遭受统治者的压迫,夜以继日地在野外干活,有家不能回,苦不堪言,自然要倾吐心中的的牢骚不平。但如果是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采用这种虽无疑而故作有疑的设问形式,使诗篇显得宛转而有情致,同时也引人注意,启人以思,所谓不言怨而怨自深矣。又如《召南·殷其靁》,每章均以雷起兴,却变化响雷的地点,“殷其靁,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 “殷其靁,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 “殷其靁,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这样不仅写出了雷声飘忽不定的特点,而且还引逗出对丈夫行踪无定的漂泊生活的挂念。
如《小雅·四牡》中,“四马騑騑,周道倭迟。”马儿跑得快,跑得累,而道路又是那么曲折悠远,漫无尽头。风尘仆仆小官吏知道马车跑得越快,离故乡越远。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想那圣神的“王事”差事么?不,他只在想一件事:“归”。却又用“岂不怀归?”那样吞吐含蓄的反问句式来表达,表现了丰富细腻一言难尽的思想感情,非常耐人寻味。除了陶渊明式人物能毅然“归去来兮”外,天下有多少人不怀归?
另外,《召南·旄丘》《王风·黍离》《王风·君子与役》《秦风·小戎》《秦风·无衣》《小雅·四牡》《小雅·采薇》等诗中都有不少这样的诗句,它们多是明知故问。这种发自内心的呼喊更能表达作者强烈的感情,达到一种呼之欲出的表达效果,同时也让句式更加灵活。
(四)幻想的创造,虚实结合
在《诗经》征役诗中,以征夫角度来写妻子或以思妇的角度写丈夫,是常见的手法。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艺术手法,把征夫(丈夫,儿子)对亲人(妻子、父母)的牵挂、思念以及家人对征夫的担忧、盼望写得淋漓尽致。
如《魏风·陟岵》,它开创了中国古代思乡诗一种独特的抒情模式:从对面设想亲人念己之心。抒情主人公进入了这样的一个幻境:在他登高思亲的时候,家乡的亲人此时此刻也正登高念己,并在他的耳畔响起了亲人们一声声体贴艰辛、提醒慎重、祝愿平安的嘱咐和叮咛[8]。如《秦风·小戎》中,征人的妻子回忆起丈夫出征时的壮观场面,进而联想到丈夫离家后的情景,回味丈夫给她留下的美好形象,希望他建功立业,博得好名声,凯旋归来。如《秦风·无衣》后两章写主人公在途中对妻的怀念:有推想妻在家中的忧思(“妇叹于室”),有回忆新婚的情景,也有对久别重逢的想象,还有对家园残破的想象,这也许是国风中想象力最为丰富的一首诗了。
(五)口语式直白的语言
作为最早诗歌集大成者的《诗经》,是口语写作的典范之作,诗歌中很多口语的运用,使得诗歌通俗易懂,表达形象生动,征役诗中,特别是表达征人和亲人之间的思念、担忧之情的诗中,都有很多呼之欲出的口语。
如《魏风·陟岵》中,亲人的念己之语,体现出鲜明的个性。从诗篇看,父亲的“犹来无止”,嘱咐他不要永远滞留他乡,这语气从儿子出发而不失父亲的旷达;母亲的“犹来无弃”,叮咛这位小儿子不要抛弃亲娘,这更多地从母亲这边出发,表现出难以割舍的母子之情,以及“娘怜少子”的深情;兄长的“犹来无死”,直言祈愿他不要尸骨埋他乡,这脱口而出的“犹来无死”,强烈地表现了手足深情,表现对青春生命的爱惜和珍视[9]。如《王风·君子与役》,就如一个妇人在向你淡淡描述一幅乡村晚景图、缓缓诉说对远出服役丈夫的思念,而这种口语式的真实表达却更能打动人的心扉。《王风·杨之水》《小雅·采薇》《小雅·四牡》等诗歌都用口语式的语言来表达,当然,这种口语是对生活语言的提炼,它虽然来自生活,却高于生活。
(六)怨愤的悲剧色彩
《诗经》“行役诗”中不少作品反映了战乱带给人民的灾难,直接描写了出征将士的不幸遭遇以及他们的凄苦心境。“击鼓其镗,踊跃用兵”[10],在《邶风·击鼓》中诗人起笔就极为概括地勾勒出一幅动乱的社会图景:统治者穷兵黩武,将士们奔走效命,隆隆鼓声、滚滚烟尘、腾腾杀气交织成一片灰暗混乱的艺术画面。在这个背景下诗中主人公登场了。这是一个疲于奔命的士卒,他久别亲人,效命疆场,思念家乡,忧心如焚。想到往昔与妻子的誓约:“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今全部化成泡影,残酷的现实无情地粉碎了他们美好的憧憬。他的心境是绝望悲凉的,感情是无限沉痛的,在“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询兮,不我信兮”的悲叹中,充满了难以生还的忧伤。诗中凄苦哀怨的情调催人泪下。《王风·扬之水》描写一个远戍他乡的士卒,思念亲人,望眼欲穿,对无休止的战争极度怨恨:“扬之水,不流束薪”,“扬之水,不流束楚”,“扬之水,不流束蒲”,全诗用复沓的章法、回环往复的韵律构成了凄凉的情调,传达了东周王朝衰败的哀音。伴随着这个凄凉的调子,诗人以抑制不住的忧愁怨愤之情唱着:“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强烈的盼归之情,无尽的忧愁怨愤与隐约的绝望心绪,都从这哀怨的诗句中表现出来。战争使无数将士葬身沙场,成了异乡之鬼,那些从死亡中逃出来的幸存者又如何呢?《豳风·东山》中写一个新婚不久被强征入伍的士卒,他经历了九死一生的战斗岁月终于踏上了归途。然而侥幸生还不仅没有使他快乐,反而更增添了几分忧虑:“我徂东山,滔滔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主人公久役东山思归心切,然而一旦踏上归途却又忧虑重重。他想象着现在家里可能已经残破不堪了:“伊戚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尤其当他想到新婚久别的妻子“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时内心更是忧心如焚。盼归而又怕归,想见亲人而又怕见亲人的矛盾心理煎熬着他,使他内心十分痛苦。诗人把这个士兵放在“零雨其濛”的天气环境中描写,阴冷的气氛烘托着他悲凉的心境,使诗中哀怨之情显得更加浓郁深沉。
《诗经》“行役诗”都是饱含着作者感情的抒情诗,这些作品在悲凉的氛围中表达了人们哀伤怨愤的情怀。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性的产生在于人们遭遇了不该遭遇的厄运,它的审美效果在于引起人们的怜悯与恐惧之情[11]。《诗经》行役诗正是这样具有悲剧性的作品。它们抒发了行役者被抛离正常生活轨道,遭受了正常人所不该遭受的厄运时的哀伤怨愤情绪,并以怨愤而强烈的呐喊引起了读者的共鸣,因而这些诗歌具有十分丰富的悲剧性审美价值。
总而言之,征役诗有丰富复杂的内容和情感取向,无论是颂扬战功,叙写军威,还是征夫厌战,思妇闺怨,在后代诗歌史上都不乏回响。
注释:
[1]许嘉璐主编,陈克炯注译:《春秋左传》,《文白对照十三经》,广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2]许嘉璐主编,许嘉璐著译:《周礼》,《文白对照十三经》,广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3]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编,汪贤度:《诗经三百篇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版,第202-203页。
[4][7]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编,骆玉明,顾伊:《诗经三百篇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7-118页,第110页。
[5]见[清]乔亿著:《剑溪说诗又编》。
[6]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编,赵逵夫:《诗经三百篇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版,第543页。
[8][9]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编,陈文忠:《诗经三百篇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5页,第186页。
[10][宋]朱熹集注:《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
[11]见《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版,第4599页。
(李莲 云南芒市 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 678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