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喆
摘 要:随着《尼布楚条约》的签订,清初边疆局势逐步稳定,一统格局初步形成。在此形势下,清朝统治者一方面继承历史传统进行《一统志》的编纂,一方面利用传教士的西方测绘技术绘制《皇舆全览图》,以展示其“天下一统”的政治成果;而厘清中朝之间尚不明晰的边界,则成为推进这两项政治工程亟须解决的重要问题。朝鲜李万枝越境杀人事件,不仅为清廷派员进入朝鲜勘测边界、绘制地图提供了契机,而且成为清廷下决心彻底解决越界流民问题的导火索。在这一过程中,此前中俄解决边界冲突的模式为清廷提供了重要借鉴。
关键词:《尼布楚条约》;天下一统;长白山定界;清朝
基金项目: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满文与清代政治和社会生活”,项目编号:12XNJ012
中图分类号:K24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504(2014)03-0166-07
康熙一朝,发生过两起议定边界的重大事件,均在中国东北地区。一次是康熙二十五年(1686)雅克萨之战后,中俄之间经过边界谈判,最终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签订《尼布楚条约》,以条约的方式结束纷争并划定中俄东段边界。一次是康熙五十年(1711)、五十一年(1712)清廷委派打牲乌拉总管穆克登两次前往长白山地区勘察边界,并于鸭绿江、图们江两江分水岭立“审视碑”作为定界标志。此后,中朝长白山地区边界走向基本确定。
截至目前,学术界对于两次勘界活动的研究,无论从史料发掘还是考证研究上均已取得不少成果。本文拟在此基础上,重点考察学界鲜少关注的二者之间关系,通过对史料的细致梳理和解读,揭示两次事件的内在联系,并试图从中探讨清代皇朝体系下的疆域观念。
一、学术史回顾:长白山定界及其原因
康熙四十九年(1710)十一月,朝鲜平安道渭源(今属慈江道)人李万枝等9人乘夜越境采参,杀死清人5名并劫夺财货。康熙五十年,清廷遣部员二人前往凤凰城会审此案,并派打牲乌拉总管穆克登同往。康熙帝曾秘谕穆克登:“尔等此去并可查看地方,同朝鲜官沿江而上,如中国所属地方可行,即同朝鲜官在中国所属地方行;或中国所属地方有阻隔不通处,尔等俱在朝鲜所属地方行。乘此便至极尽处,详加阅视,务将边界查明来奏。”[1](卷246)由于朝鲜官员所引之路艰险难行,穆克登等被迫半途而返,查边并未达到预期目的。翌年二月,康熙帝再派穆克登前往长白山查边,恐“途中受阻”,特命礼部移咨朝鲜国王,命其“稍微照管”[2](P2019)。五月十一日,穆克登等登上长白山顶,寻找鸭绿江和图们江江源,欲在分水岭上立碑,得到同行朝鲜官员的赞同。十五日,于分水岭刻石立碑,名曰“审视碑”。五月二十八日,一行人下至茂山,商议在图们江上游边界设栅。六月初二,朝鲜国接伴使朴权等复文同意设栅,“自立碑下25里,则或木栅,或累石。其下水出处5里及干川20余里,则山高谷深,川痕分明之故,不为设标。又于其下主涌出处40余里皆为设栅,而其间五六里,则既无木石,土品又强,故只设土墩”[3](卷51)。十一月初三,朝鲜国王向康熙帝致《谢定界表》称:“特轸疆事之修明,严两地之禁防,指水为限,表一山之南北,立石以镌,省陋邦供顿之烦,曲垂睿念;绝奸氓犯越之患,用作永图。”[2](P2022-2023)至此,中朝长白山界务暂告一段落。
关于康熙年间长白山定界原因,学术界基本持以下几种观点:一是为了杜绝边民越境。杨昭全在《清代穆克登查边及中朝两次勘界》中认为,尽管清廷对长白山和鸭绿江、图们江以北千余里地区实行封禁,但朝鲜流民仍不断犯禁潜入,引发两国多起外交纠纷。清廷曾数次派员审视鸭绿江、图们江上游边界地带,李万枝事件的爆发促使清朝最终决心以划定边界的方式来解决越界问题。[4]二是出于编纂《一统志》的需要。刁书仁在同意杨昭全观点的同时,指出此举亦是清廷为了配合做好《一统志》的调查编纂。[5]三是与《康熙皇舆全览图》的绘制有密切关系。马孟龙在《穆克登查边与〈皇舆全览图〉编绘》中认为,由于传教士在长白山地区的测绘受到朝鲜政府阻拦,致使完整的东北舆图无法绘出,康熙帝只得另派人员前往,由此促成穆克登查边之行。[6]
之所以出现以上不同观点,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此次查边定界的史料记载很少。研究者在考察定界原因时,除利用有限的文献材料外,只能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或联系同一时期清廷相关的重大活动进行推断。
长白山在清朝备受尊崇,自皇太极起,清朝统治者就将长白山定为“发祥圣地”。康熙十六年(1677)四月,皇帝指示内大臣觉罗武默讷、一等侍卫兼亲随侍卫首领费耀色等:“长白山祖宗发祥之地,尔等赴吉林,选识路之人,瞻视行礼,并巡视宁古塔诸处,于大暑前驰驿速往”[7](卷283,《觉罗武默讷传》),意在考察长白山详细的地理情况。五月,武默讷等四人自京师出发,到达盛京后又东行至吉林。几经询问,于六月中旬抵达长白山主峰,对所见天池景象进行了描绘[8](卷7)。康熙帝根据勘测结果,“诏封长白山之神,秩祀如五岳”[7](卷283,《觉罗武默讷传》),并实行严厉的封禁政策,禁止内地流民与朝鲜人入山垦殖采捕。李朝政府也采取了相应的边境封锁政策,但朝鲜流民越界仍时有发生。为杜绝此类事件发生,清廷多次派员巡视鸭绿江、图们江上游交界地带,穆克登查边即是其中影响较大的一次。因此,阻止流民越界,应是长白山定界的一个重要因素。
根据中朝文献及西方传教士的记载,此次查边与康熙《皇舆全览图》的绘制也存在一定渊源关系。1康熙四十七年(1708),皇帝下令编制《皇舆全览图》。次年五月,传教士雷孝思、杜德美和费隐自京启程,赴东北进行实地测量。由于“在鞑靼地区,满人花了很大的力量精确地测量过”,所以他们“决心一切从头做起,在将要采用的方法和选择的观测点上,把以前的所有成果仅仅作为指南”,“要使所做的一切都使用统一的尺度和统一的规划”。据传教士记载,“在测绘中始终使用的尺度是皇上在几年前确定的,这里指的是宫中的营造尺,与数学计算中使用的尺度也不同。托马斯神甫在使用此尺时发现:1度正好等于200里,每里为180丈,每丈为10尺”[9](P210)。而在汉文史料记载中,康熙五十年(1711)五月,皇帝谕大学士等:“天上度数俱与地之宽大吻合。以周时之尺算之,天上一度即有地下二百五十里。以今时之尺算之,天上一度即有地下二百里。自古以来,绘舆图者俱不依照天上之度数以推算地里之远近,故差误者多。朕前特差能算善画之人,将东北一带山川地里俱照天上度数推算,详加绘图。”[10](卷52,P694)从时间和内容上看,两种文献极有可能讨论的是同一件事。
但传教士对中朝边境的勘测引起朝鲜方面的警觉,入境测量长白山地区的要求遭到拒绝,故“这部分工作是由一个满大人执行的,他有意地接受了传教士的指导,然后以使者的身份被派到那边。即使这样,他们(指朝鲜官员)也无时不刻地严密监视着他,他身边的陪员从未离开过他,记录下他所有的言行,以致这位满大人不可能独立地采取任何行动。这样,由于不能用绳索测量经度,他只能按时计算里数……通过使他们(指朝鲜方面)相信他所使用的仪器是日冕,为了确定时间而停下来看看它,他能做到的仅是获悉了太阳的高度”[11](P181)。康熙帝提到遣人赴东北绘图时曾说,“前遣部员二人,往凤凰城会审朝鲜人李玩(万)枝事,又派出打牲乌喇总管穆克登同往”[10](卷52,P694),并密谕他查明两国边界。朝鲜《肃宗实录》亦记:“总管(指穆克登)所经山川地名道里,指点详问,似有记录之事。行中又有画手,必是图绘之计也。”[3](卷51)由此,传教士口中绘图的“满大人”也有可能就是穆克登,其查边活动或包含测绘地图的任务。
另外,在绘制《皇舆全览图》之前,清廷曾经派人赴中朝边境地区绘制过舆图。康熙二十五年,发生韩得完等28名朝鲜人违禁越江采参、擅放鸟枪打伤绘画舆图官役一事,清朝礼部为此咨文朝鲜,要求严行鞫讯,按律拟罪,并对其国王“罚银二万两,以警疏纵”[1](卷124)。这次绘图是否与修纂《一统志》有关,目前没有充分的史料依据,但至少说明清朝统治者很早就有通过绘制舆图厘清中朝边界的想法。康熙三十年(1691),清廷因盛京及宁古塔呈送一统志馆资料多有雷同,又派员前往吉林、宁古塔等地查核。翌年拟核对长白山南鸭绿江、图们江地区,曾为此咨文朝鲜要求协助,但朝鲜政府以路远不通予以回绝。[5]因此,通过穆克登查边来完成《一统志》有关中朝边界部分的纂修亦有可能。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以往学者关于长白山定界动因的观点都有其合理的成分,任熙俊更是在文章中提出多因说。他认为,长白山定界出于当时国内外形势的发展变化和清朝为巩固其疆域的迫切需要,其原因有三:一是清朝越来越感到从西部逼进的俄国势力的威胁;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因犯越所引起的边界纠纷日益激化,已被纳入清与朝鲜李朝的外交议事日程上;三是编修《大清一统志》需要明确清朝发祥地和国界等。[12](P238)任文虽然未对几种因素一一展开论述,但却提醒我们注意:在讨论定界原因时,不能排除几种因素共同发生影响的可能性。
受以上研究成果的启发,本文拟从更为宏观的视角,探讨穆克登查边定界动因的一个新因素,即中俄东段定界对中朝长白山定界的影响。
二、清初疆域格局下的俄国和朝鲜
朝鲜长期与女真毗邻而居,后金崛起之初,作为明朝属国曾拒绝与后金结盟。天聪元年(1627)和崇德元年(1636),皇太极两次兴兵攻打朝鲜,朝鲜皆败,被迫签订“城下之盟”。尤其是崇德元年一役,朝鲜国王迫于形势压力,遣使递表,称皇太极为“陛下”,示自己为臣,承认皇太极上尊号称帝,奉清为正朔,断绝与明朝的关系,成为清朝藩属。
从清与朝鲜的关系发展来看,天聪元年,皇太极致信朝鲜国王李倧,信中说:“天下诸国,皆天之所命而建立之者。明国之主,独以己为天子,视各国之主,皆在其下。种种欺陵。实不能堪。故昭告于天,兴兵征讨。惟天至公,不视国之大小,而视事之是非。乃以我为是,以明为非,是以我师克捷,奄有东土。惟我两国,式好无尤。”[13](卷3)这里将朝鲜视为与自己地位相当的“国”,虽然都接受“天子”管辖,但如若天子不能尊天命而行事,“国主”自可兴兵征讨。清廷在为自己起兵的合理性进行辩护之余,试图拉拢朝鲜结盟。
崇德七年(1642),皇太极在给明崇祯帝的信中,夸耀自己的战绩:“自东北海滨,迄西北海滨,其间使犬使鹿之邦,及产黑狐黑貂之地,不事耕种,渔猎为生之俗;厄鲁特部落,以至斡难河源,远迩诸国,在在臣服,蒙古大元及朝鲜国,悉入版图。”[13](卷61)考察当时的历史状况,皇太极将“入版图”与“称臣纳贡”对等起来,实际上并不符合中国传统的政治习惯。崇德三年(1638),皇太极曾说:“今天下蒙古入我版图,朝鲜为我藩服,察哈尔汗畏威远窜,身死国亡,妻子臣民,我悉绥定。”[13](卷40)这段史料所描述的清与朝鲜的关系状况则更为恰当。顺治四年(1647),清廷告诫朝鲜国王李倧:“曩者,尔国贡献不恪,缺遣使臣。故降前敕……外藩事上,道在恪诚。恐尔自今以后,复蹈前愆,兹故特加戒谕”[14](卷33),进一步印证了清朝与朝鲜之间的宗藩关系。
朝鲜是清朝第一个藩属国,尽管双方关系的确立源于清朝的武力威胁,但随着清朝定鼎北京,二者关系逐渐缓和并趋密切。这从《清圣祖实录》对每年元旦、冬至、万寿等节朝贺班次的描述就可看出,往往先记“文武各官外藩王及使臣等上表朝贺”,接下来即是“朝鲜国王遣陪臣表贺”云云。康熙帝也屡次褒扬朝鲜“世守东藩,奉职修贡”[1](卷189)之功。终有清一代,出于种种原因,清廷一直秉承明代处理朝鲜关系的原则,始终不将其纳入直接管辖之下,朝鲜亦得以保持相对独立的地位,并未列入清代“中国”的范畴。
俄国与朝鲜不同,是清朝中国的“新邻居”,而清廷对其认识也有一个渐进的过程。顺治十二年(1655),顺治帝在给沙皇信中说:“尔国远处西北,从未一达中华,今尔诚心向化,遣使进贡方物,朕甚嘉之。”[14](卷91)可以说,这时的清朝对俄国基本一无所知,仅以寻常请求通贡往来的番邦部落视之。康熙十五年(1676),理藩院对俄国的描述仍是“僻处远方,从古未通中国。不识中国文义……诚心向化,特遣其臣贡献方物”[1](卷61)。与顺治十二年记载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将“中华”一词换成“中国”,以此淡化华夷之别,树立清朝之正统地位。自康熙二十一年(1682)起,随着俄人对黑龙江流域频频进犯,清廷终于意识到俄国是来自北方的劲敌,对其认识有所改变,从中俄早期谈判中清廷对土地、人口归属的审慎态度上,可以明显看出这一点。但同时,这种认知程度又是有限的,它并未意识到俄国并不是像准噶尔汗国那样的游牧政权,而是一个正向近代化道路迈进、有着强烈开疆拓土意识的形成中的民族国家。正因为如此,在相当长一段时期里,清朝官方史书依然经常出现诸如“鄂罗斯察罕汗遣使进贡,赏赉如例”[1](卷162)之类的记载,也才会发生因俄使拒绝向雍正帝行跪拜之礼而引发的礼仪之争。
尽管由于政治和文化传统的渊源,清朝与朝鲜的关系比俄国更为亲厚密切,但两国皆在清朝直接管辖的“中国”范围之外,亦是不争的事实。
三、《尼布楚条约》与“天下一统”
自西汉以后,实现大一统是一个王朝正统性的重要标志。从中国历史上对大一统内涵的诠释和实践来看,它大体包含两层含义:一是疆域的统一;一是文化(包括核心统治思想)的统一。大一统的前提是得天下,“天下”与“一统”密切相关。因为“天下”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概念,“一统”的标准也相应发生变化。顺治五年(1648),南明小政权逐个灭亡,在清朝统治者看来,“天下一统大业已成”[14](卷41)。康熙二十年(1681),清廷平定三藩,声称“天下荡平”[1](卷99);二十二年(1683)收复台湾;二十三(1684)康熙帝首次南巡,北归途中绕道曲阜,祭奠孔子;二十四年(1685)清军取得雅克萨战争的最后胜利,中俄双方停止军事行动,进入谈判阶段。“天下一统”局面再次出现,其标志就是二十五年五月,因“三藩之乱”而被搁置的《一统志》修纂被重新提上日程。康熙帝下令:“由汉以来,方舆地理,作者颇多,详略既殊,今昔互异。爰敕所司,肇开馆局,网罗文献,质订图经,将荟萃成书,以著一代之巨典,名曰大清一统志……务求采搜闳博,体例精详,阨塞山川,风土人物,指掌可治,画地成图。万几之余,朕将亲览。”[1](卷126)
随后不久,清朝的疆域格局又发生重大变化,康熙二十七年(1688),清廷接受以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为首的喀尔喀蒙古各部内附请求;康熙二十八年(1689)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消除俄国与准噶尔结盟的可能性;康熙二十九年(1690)在乌兰布通战役中,清军挫败噶尔丹,迫其退回科布多;康熙三十年(1691),康熙帝驾临多伦诺尔,主持内外蒙古会盟,宣布:喀尔喀“亦等如四十九旗,其名号亦皆如四十九旗例,以示朕一视同仁之意”[15](卷10)。清朝在边疆呈现出积极进取的态势,其统治疆域开始由中原向更为广阔的空间拓展,“天下一统”有了更为丰富的内涵。与此同时,在与俄国对抗过程中,清朝统治者对“天下”和“中国”的认识也日渐明晰。代表清朝参与中俄谈判的传教士徐日升曾说:“中国自开天辟地以来,在帝国里从未接待过贡使以外的外国人。鞑靼人(即在四十六年以前的1644年占领了中国的满洲人)对于世界情况一无所知,但却有着和中国人一样的自大感,把其他民族都看作像他们的四邻民族一样的牧民。他们以为一切都是属于中国的一部分,他们高傲地把中国称为‘天下,好像除了中国之外什么都不存在。”[16](P112-113)他的这番话或许反映了入关之初清朝统治者的天下观,但随着政治视野的扩展,尤其是《尼布楚条约》的签订,“天下”和“中国”在清朝统治者心中已不再是完全一致的概念,这从康熙帝自称“天下中国之主”[1](卷142)就可以看出。广义上包含俄国在内的“天下”实际凸显的是道德教化层面的意义,而狭义的“天下”则是其政治势力有效管辖范围,与“中国”这个概念相重合。条约签订后,在舆图和志书上反映新的疆界和疆域显得格外重要,体现统治疆域及大一统理念的《一统志》一定被赋予了更多期许。
但是,《一统志》因规模宏大,人事颇多周折,久而未成。康熙三十三年(1694)徐乾学病逝,更对其进展产生严重影响。就在康熙三十二年(1693),康熙帝命传教士白晋作为特使返回法国,招募更多的传教士来华。康熙三十八年(1699),白晋带领十余个精通天文学、数学、地理学及测量工作的传教士回到北京。白晋赴法是否为了给绘制全国性地图做准备,目前并没有充分的史料,但此次来华的雷孝思、巴多明等在《皇舆全览图》绘制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则有目共睹。巴多明在赴京途中观察各省地图,发现府县城镇的位置与实地多有不符,便上奏康熙帝,建议重新测绘全国各省地图。[17]康熙四十一年(1702),耶稣会士安多、雷孝思、白晋、巴多明等受命勘测顺天府周围的地理环境并绘制区域地图。康熙四十六年(1707),康熙帝又命传教士对北京周围地区进行测量,正如杜赫德在《中华帝国和蒙古地理、历史、编年史、政治与自然状况的概述》中所说:“这个伟大的君主指派传教士绘制北京周围地区的地图,就是为了判断欧洲的测绘方法有多精确。”[18](P223)康熙四十七年(1708),全国性测量工作启动。
《皇舆全览图》的重要性,首先不在于它是第一幅运用西方近代测绘技术制成的地图,而在于是清代第一幅全国性的疆域地图。《皇舆全览图》的绘制,意味着随着《尼布楚条约》的签订,清朝全国性的疆域变动告一段落。尽管存在一些不同之处,《一统志》和《皇舆全览图》绘制的政治背景和政治目标则是一致的,均是出于天下一统格局的需要。在此大背景下,勘测中朝未定界之处并划定边界,自然成为这两项工程的一部分。
四、中俄对抗与清朝统治者的边界观
长期以来,中国传统国家“有疆无界”的观点在学术界一直占主流地位。如果从现代边界的概念内涵出发,这一观点毫无疑义。但事实上,古代中国对“界”有着自己的理解和划定方式,至少于清朝而言,与藩属、外国之间的疆域并不是开放性的,而是有“界”的。当然,这个“界”并不完全与现代意义上的国家之间的“边界线”对等,一般是以山水自然分界,或以已定居较长时间的部落人口归属为划分依据,或以一定时期内形成的实际控制线为分界依据等。例如,俄国、朝鲜作为道德教化内涵层面的“天下之国”,与“中国”之间很早就有“界”的划分。在《尼布楚条约》签订前,史料中多次出现诸如“鄂罗斯所属罗刹肆掠黑龙江边境”[1](卷104)、“鄂罗斯入我边塞”[1](卷121)等语,这说明清朝在东北地区已形成习惯疆界。康熙三十年(1691)发生朝鲜进贡使臣违禁私买《一统志》一案。清廷认为,《一统志》载天下山川舆地、钱粮数目等,所关甚重。因此,要求朝鲜方面将违禁私买该书之内通官张灿革职,发朝鲜边界充军;正使李沉、副使徐文重等革职,朝鲜国王李焞暂且免议。由此可见,清朝对涉及王朝疆域、土地、人口等方面的事件高度警觉,有严格的“内外之别”。
康熙五十一年以前,清朝与朝鲜在长白山地区已有习惯疆界,如康熙帝所言:“混同江自长白山流出,由船厂打牲乌喇向东北流,会于黑龙江入海,此皆系中国地方。鸭绿江自长白山东南流出,向西南而往,由凤凰城朝鲜国义州两间流入于海。鸭绿江之西北系中国地方,江之东南系朝鲜地方,以江为界。土门江自长白山东边流出,向东南流入于海。土门江西南系朝鲜地方,江之东北系中国地方,亦以江为界,此处俱已明白。但鸭绿江土门江二江之间地方知之不明”[10](卷52,P694)。穆克登需要明确的,仅是鸭绿江和图们江两江之间的地方而已。可见,在清朝统治者看来,尽管自己是“天下共主”,但这个“天下”是分层级的,其直接统辖的“中国”与朝贡属国之间在地域上是有“界”的。至于是具有近代意义的边界,还是传统的习惯界,清朝统治者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并不十分明了,也并不重视,只要这条“界”能起到其所设想的作用即可。
限制人口流动,是“界”的一个主要功能。在以农为本的中国传统社会里,稳定的人口是皇朝赖以存在的基础,它不仅是国家人力和物质资料的主要来源,也是社会秩序稳定的根本保证。中国历史上,各朝各代为了维持长治久安都对人口流动高度警惕,自西周开始并日益严密的户籍制度即说明了这一点。而在边疆地区,人口流动可能会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即疆域的伸缩变动。近代以前,两个政权对毗邻土地的控制权,往往是通过对当地部族的控制间接达到的,如果部族归附于一个政权,这个政权也就等于拥有了这个部族所居住的土地。因此,土地和人口在中国传统社会向来处于并重的地位,尤其在清代前期的边界谈判中,人口的意义甚至超过土地。例如,逃人问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中俄外交交涉的主要议题,清廷曾因康熙六年(1667)索伦部根特木尔1率部逃入俄境与俄国展开近20年交涉,并成为清军攻打雅克萨、划界谈判的重要原因之一。康熙二十五年康熙帝在致沙皇伊凡和彼得的信中说:“有关根特木尔一事,据达尼尔(即阿尔申斯基,涅尔琴斯克俄国官员)称已奏报察罕汗(即沙皇),一旦指令下达,彼当立即交出,决不延误;至于盘踞雅克萨城之尼基福尔等人伤害我方库楚鲁达呼尔居民问题,据该统领称,已逮捕十名罪犯押送京城,其罪行亦已书面呈奏察罕汗,现正待命处理……但迄今未见尔对朕之谕旨做出答复,亦未将我逃人根特木尔归还我方或不再庇护,尔方人员仍一如既往肆意侵扰我国边民……我方军民当即攻克雅克萨城。”[19](P1598-1601)
正因为逃人问题在中俄关系中的重要地位,《尼布楚条约》除划定中俄东段边界,还对逃人、越界等问题做出严格规定:“两国猎户人等,不论因何事故,不得擅越已定边界”,“此约订定以前所有一切事情,永作罢论。自两国永好已定之日起,嗣后逃亡者,各不收纳,并应械系遣还”。[20](P1-2)条约为两国处理逃人问题确立了明确的法律依据,也使两国之间的疆界固定化,不再具有伸缩性,大大减弱了人口的流动性,使清朝统治者充分意识到划界对于管理和统治人口的积极意义,并为以后处理人口犯越提供了借鉴。例如,喀尔喀蒙古归附清朝后,由于《尼布楚条约》在尚未划界的中俄中段接壤地区并无法律效力,双方就逃人问题交涉不断,为此,康熙三十年多伦会盟一结束,索额图就向俄尼布楚城长官提出,“究拟于何时并于何地与本大臣等会议,著尔明白转告,并希复文前来”[21](P141),正式声明欲与俄国就中段边界进行会谈。康熙三十三年二月,清廷又向俄使伊兹勃兰特发出咨文,要求将喀尔喀分界事宜转告给沙皇,并迅速作复。在这次咨文中,清廷明确将逃人和划界这两个问题联系起来,“一经议定喀尔喀边界,则可无庸争议此等捕逃之事矣”[21](P153);划定边界,“既能阻止俄罗斯帝国臣民进入我清帝国边境,又能阻止我清帝国臣民进入俄罗斯帝国边境,两无不便” [22](P170)。
自清入关以来,中朝之间的越境事件层出不穷,尤以朝鲜边民私自越境进入中国居多。据统计,从顺治朝至康熙四十三年(1704),共发生17起朝民越境事件。[5]如何来解决这一问题?对于清朝统治者而言,按照中俄交涉的经验,采取明晰边界的方式来控制人口流动,应该是当时所能采取的最佳方式。从这个意义来说,李万枝越境杀人事件是促使清朝最终下决心解决非法越境问题的导火索,而《尼布楚条约》则为其在处理方式上提供了一个样板,即通过主动划界解决人口流动问题。
综上所述,推动中朝查边定界的因素应该是多方面的,除了以往学者阐述的因素外,本文认为,清朝统治者的疆域观念以及通过中俄交涉形成的对划界重要作用的认识,对这次定界产生了重要影响。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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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清世祖实录》,北京:中华书局,1985.
[15]《亲征平定朔漠方略》,北京:藏学出版社,1994.
[16]约瑟夫·塞比斯:《耶稣会士徐日升关于中俄尼布楚谈判的日记》,王立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3.
[17]秦国经:《18世纪西洋人在测绘清朝舆图中的活动与贡献》,载《清史研究》1997年第1期.
[18]Theodore N. Foss, A Western Interpretation of China: Jesuit Cartography. in Charles Ronan and Bonnie Oh, eds. East Meets West : The Jesuits in China, 1582—1773, Chicago : Loyola University Press.
[19]约·弗·巴德利:《俄国·蒙古·中国》,下卷,吴持哲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20]王铁崖编:《中外旧约章汇编》,北京:三联书店,1957.
[21]中国历史档案馆编:《清代中俄关系档案史料选编》,北京:中华书局,1981.
[22]加斯东·加恩:《早期中俄关系史(1689—1730)》,江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
[责任编辑王雪萍]
From Sino-Russian “Treaty of Nerchinsk” to Demarcation of Changbai Mountain between China and Korea
——Re-exploration into the Motive of Mukedengs Defining Boundary Line
SUNZhe
(Institute of History of Qing Dynasty,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 With the signing of “Treaty of Nerchinsk”, the situation of the frontier of early Qing Dynasty becomes stable and the union of the country is formed. In this situation, rulers of Qing Dynasty compile Record of a United Country according to history and tradition on the one hand, and on the other hand they draw “The Overview of the Emperor” according to western missionarys mapping technique to show their political achievement of a “united country”; the issue of making clear the uncertain borderline between China and Korea is the most important in promoting the above mentioned problems. The Korean trans-border murderer LI Wan-zhi provides a chance for Qing officials to survey the border and draw the map as well as the powder hose for Qing Dynasty to solve the issue of trans-border refugees. In this process the previous Sino-Russian way to solve conflict of borderline provides examples.
Key words:“Treaty of Nerchinsk”;united country;Demarcation of Changbai Mountain;the Qing Dynasty
1关于这一问题,马孟龙在文章中已做详细论证,本文仅作简要梳理和补充。
1根特木尔为索伦部的一个首领,世居尼布楚一带。顺治十年(1653),因不堪忍受俄国的侵扰,率部南迁至嫩江流域,接受清朝的统治,受职佐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