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人

2014-09-23 00:22程莘
博客天下 2014年27期
关键词:心花宁浩

本刊特约撰稿 / 程莘

讲故事的人

本刊特约撰稿 / 程莘

宁浩总有故事要讲,他的故事逻辑完整,价值观正确,但你猜不出开头,也猜不到结尾。

不高兴

新片《心花路放》的宣传期中,宁浩抽空看了《猩球崛起2》。这部二十世纪福克斯影业出品的3D科幻动作片取得了全球过5亿美元的票房,在最大的互联网电影资料库IMDb上获得了8.1的高分。但宁浩觉得,电影有问题。

猿类首领打败背叛者夺回“王位”,和一直受到他人蛊惑的儿子和解,接受群猿跪拜的情节,让他很不舒服。

“最后讲了一个封建专制君王排除异己,征服自己儿子的故事,这叫什么逻辑?第一部讲的是反抗精神,猿类追求自由平等,我觉得OK,是积极价值。但这第二部最后大家都跪你脚底下,这不是很反动吗?我都乐了,美国人也是这一套,太逗了。”宁浩在接受《博客天下》采访时说。

给他类似感受的,还有前不久看的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散场后,他有点生气,同去的友人说,这是经典啊,应该膜拜。宁浩不认同,他觉得,迂腐。

“莎士比亚那会儿讲自由恋爱,相当于现在拍一个同性恋题材,动的都是那个时代最先锋、最敏感的神经,这是它的价值。经典是那个时代的经典,到这个时代演一遍,它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没有比现实价值更有价值的东西,这始终是宁浩的准则。在新片《心花路放》中,他想讲讲当下的爱情。

电影脱胎于2012年的一次长途奔袭。那时,曾在宁浩多部电影中担任演员和编剧的岳小军正经历感情上的不顺,想离开北京,出去走走。宁浩陪他开车南下,一路从北京到广西,什么都没找着。在北海边,岳小军抽完了最后一根烟,和宁浩一起回了北京。

那一年,《黄金大劫案》上映,虽然使一些等待“宁浩电影”的观众失望,但依然狂揽1.6亿票房。《无人区》已经拍摄完成三年,这部宁浩最得意的片子屡屡传出公映消息,却仍迟迟无法上映。他自己的“坏猴子工作室”也在那一年正式成立,三四个崭新的电影项目在握,还有一个“外星人在中国的奇幻旅程”的剧本正在创作中。

但这场公路之旅给了宁浩新的灵感。他意识到自己和许多人一样,都是动画片《没头脑和不高兴》里的不高兴。

“价值观被绑架怎么会幸福呢?周围所有人都这么看着你,全社会人都在跟你说,你的电影才卖两亿啊,你看看人家,你能幸福吗?”宁浩说,“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地方,全中国放不下的人都一头扎在这了,全是奔成功来的。要拿成功作为这个社会的准则,九成人都会觉得自己失败。为什么?成功是比较学,是竞争,(照这么说)除了马云成功了,全中国人都是loser,我也是。”

采访前两天,阿里巴巴在美国纽交所上市,凭借当天93.89美元的收盘价跃升为市值仅次于苹果、谷歌、微软的全球第四大科技公司,缔造了全新的资本神话。

有段时间,宁浩经常半夜三点接到以前同学打来的电话。同学很有钱,但当初为了挣钱娶了不喜欢的女人,现在在电话里哭。

“本来一件很简单的事,也被‘成功’绑架了。今天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一块儿,能不考虑社会地位吗?纠结在这个价值观里,才会跑到外面谈短期爱情。”宁浩说。

那些在丽江、大理寻求艳遇,不关心对方身份背景,也不图天长地久,只求享受两三天爱情,然后再回归正轨,继续面对房子、车子、成功这些问题的男女,在他看来,都是习惯快餐式爱情的城市人的一种“老子有权利谈两天恋爱吧”,“老娘有权利去体验两天爱情吧”的发泄和释放。而在这些一夜情般的感情中,他们提取的反而是“最像爱情的那个部分”。

他觉得这些问题比《无人区》中讲述的人性的善恶对错更重要、更“当下”。想拍,没人支持。“小电影”、“没票房”是一致的预判断。

“宁浩不能做小品吗?宁浩一定要做犯罪电影?这次的题材就是一个更贴近生活的题材,就是身边的一个事。”他摆弄着左手腕上的手表,笑了,“对,像小时候写作文一样,一件小事。”

在这“一件小事”中,黄渤扮演的中年离婚男人,在好友徐峥的坚持下踏上了一场寻爱的疗伤之旅,一路上邂逅形形色色的女人,产生情感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却在旅途终点得到治愈,获得与前妻平和相对的能力,准备迎接新的爱情。

宁浩希望这个故事在一种清淡、轻松、稍加修饰但是特别真实的环境氛围中展开。对曾拍摄过《一代宗师》的摄影师宋晓飞,宁浩的要求既简单又复杂:坚决不许拍好看了,要像拍电视剧、拍《新闻联播》一样地拍。

美术和造型设计的活儿落到了郝艺身上,他打算把视觉效果做得“隐晦一些”。郝艺和宁浩的上一次合作是《无人区》,影片有着用干燥、风暴、黄色等元素营造出的强烈西部风格。

在为《心花路放》看景时,郝艺和宁浩路过了一家超市,现代化的PVC招牌下面停着一辆摩托车,一个戴着安全帽的老头坐在上面,脑袋和帽子之间还塞了层报纸。

这个有些荒诞的场面被宁浩捕捉下来,印证了他对美术设计“新瓶装旧酒”的要求。

“他的意思就是环境可能变了,变得比较新、比较现代,但其实人的思想、行为、心理还是原来的状态,这是符合现状的。”郝艺对《博客天下》说。

他能感觉到宁浩也在尝试改变,因为当下这个时代和几年前拍“疯狂”系列的时候,已经不太一样了。

“我觉得拍一个现代题材电影,导演的态度是特别重要的,有些导演想拍得特时尚,或者愣拍得特土,其实都挺傻的。中国不是这样,环境不是这样,人也不是这样。”郝艺说。

《心花路放》的全球首映选在了2014年多伦多电影节开幕后的第五天,影票提前一天售罄。

首映当天,封街,排队入场的队伍拐了好几道弯,电影节最大的展映场所,能容纳1700人的威尔士公主剧院座无虚席。宁浩一上台,先背对观众,龇牙咧嘴地来了张自拍。

118分钟的放映过程中,电影收获了近百次笑声,20余次掌声。宁浩讲述当下中国社会现实的企图被照单全收。多伦多国际电影节艺术总监Cameron Bailey给《心花路放》的推荐词是:“公路影片、喜剧、中国城市青年的快照,这是世界上发展最快的流行文化的现状。”

表述者

宁浩信佛,自己的每部电影,在他心中都有一个明确的佛教命题。

《香火》讲信仰。电影中,小庙赖以生存的佛像塌了,庙里唯一的和尚为筹重建款四处奔波。

《绿草地》里,世代居住大草原的蒙古族孩子在河里捡到一个乒乓球。得知这是中国的“国球”后,几个孩子决定出发去北京,将乒乓球送还国家。宁浩想借电影讲的是纯真。

《疯狂的石头》中,两伙贼,一个保安队长,三方为了一块绝世翡翠斗智斗勇。宁浩用了很多从正上方向下拍的镜头,他形容这是上帝视角。“上帝看待问题就是这样的。你以为你是全局者,实际上你是一个棋子。”影片最终探讨的是命运。

《黄金大劫案》里,宁浩用一个小混混阴差阳错加入爱国运动,成功击毙日本宪兵队长,并最终放弃了8吨黄金的故事讲述了成长和牺牲。《无人区》中,宁浩把社会地位迥异的人物一股脑扔在了荒无人烟的戈壁中,社会规则失效,人性的善恶暴露无遗。

相比之下,公路、爱情让《心花路放》看上去有些轻巧,有人觉得这也许是在《无人区》经历波折后,宁浩对市场的一次妥协。

2013年春天,宁浩第一次把剧本讲给郝艺听,后者毫无障碍地捕捉到了一个关于如何面对过去的故事。

这侧面印证了宁浩对自己的定义。他说自己是一个表达者,而非职业导演。

学画画出身,在北京电影学院念图片摄影的宁浩,上课时常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写故事。他对表达的热情先于电影。

“我追求和奋斗的就是表达。”宁浩对《博客天下》说,“电影只是一个途径,只要你很清楚你的价值系统,你用别的方式表达是一样的,画画、写书、唱歌,都可以。”

他的前两部作品《香火》、《绿草地》结构简单,情节文艺,是典型的墙内开花墙外香型电影。

《香火》在瑞士罗卡洛举行首映,获得东京银座电影节大奖、香港国际电影节亚洲DV竞赛单元“亚洲数码竞赛”金奖,被香港艺术中心授予2004年最佳电影,同时也是圣塞巴斯蒂安、温哥华、慕尼黑等国际电影节的评委会入选影片。

第二年的《绿草地》依然是国际电影节的宠儿。影片入选2004年柏林电影节和香港电影节,并获得上海电影节亚洲区最受欢迎奖。

这些奖杯现在落满了灰,摆在正对着宁浩工作室大门的书架上。第一次来工作室的人往往会问起某个奖杯的来历,宁浩那时总会一脸茫然。

从第三部电影开始,宁浩不断变换着故事的类型,以及讲述的方法。

2006年,《疯狂的石头》以300万制作成本豪取2500万票房,创造了小成本影片的票房奇迹。名不见经传的宁浩第一次为人所知,同时被记住的,还有中国影坛少见的多线叙事、黑色幽默等荒诞类型片创作手法。

一年之后,《疯狂的赛车》以1.08亿票房复制了这一成功,并将宁浩直接送入“亿元俱乐部”。在他之前,俱乐部成员只有张艺谋、陈凯歌和冯小刚。

接下来的《无人区》和《黄金大劫案》,宁浩恢复了单线叙事手法,一个是充斥着杀人越货的公路电影,一个讲的是抗日救亡的主旋律故事。

得知《无人区》在拍摄完成四年后终于过审时,宁浩在郝艺的办公室开了两瓶红酒,一起庆祝了一下。没时间做太久的停顿,新片《心花路放》还有几天就要开机。

不可否认的是,虽然主演都是徐峥和黄渤,但《心花路放》和《无人区》看上去完全不同。双线叙事,“猎艳之旅”,但在热闹剧情的包裹下,承载的却是个宏大主题—放下。

“面对人生的痛苦或者是低谷,佛教会告诉你去接纳它。生命本身是一次痛苦的历练,你不用纠结对与错,因为无论是美好还是不美好,都会成为过去,同时也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要接纳生命如此,懂得放下,你才能走过去,不然你是无权选择爱情的。”宁浩说。

在2012年的那趟旅程中,宁浩怂恿岳小军和武当山上的导游小姑娘搭讪,却被痛宰几百元香火钱。两人从“艳遇圣地”凤凰一路瞎开到贵州的大山里,转了几天,迷了路。被驴友解救后,他们听着歌,开着车,跑到北海,住便宜的海景宾馆,天天在阳台上看海。

“价值观被绑架怎么会幸福?周围所有人都这么看着你,全社会人都在跟你说,你的电影才卖两亿啊,你看看人家,你能幸福吗?”

2014年8月26日,上海,黄渤、宁浩、徐峥一同出席新片《心花路放》发布会。

“不知道会看到什么、发生什么,散心变成了对未知旅途的好奇。过去的事,其实已经在后面,过去就过去了。”宁浩在一次采访中总结道。

《心花路放》的摄影师宋晓飞曾经如是形容宁浩的特点:“他更注重一个电影背后的意义,就是我们拍这个电影到底为了什么,我们想告诉观众一个什么道理。”

宁浩的严谨来自他对电影的清晰分类,一共有三种:有意识形态探讨的,以所谓的“电影节电影”为主;没有意识形态探讨但是有作者手法的,如主流价值观的好莱坞电影;类型片,如《超人》、《007》、《蜘蛛侠》—既没有意识形态探讨,又没有作者手法,拍标准了就完事。

三种电影宁浩都拍过,这一次的《心花路放》在他看来是有价值观讨论的,关于爱情的价值观,并非功利地奔着市场而去。

从2009年开始,随着《南京!南京!》、《杜拉拉升职记》、《失恋33天》等影片的收入相继超过亿元,过亿票房在衡量电影商业成功时的分量逐渐式微。2012年,《泰囧》以12.6亿创下当时的中国电影票房纪录,这甚至让导演徐峥和他的创作团队感到茫然。

中国电影市场呈现出的一片繁荣也将一系列中小投资影片,如《北京遇上西雅图》、《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后会无期》等直接送上过5亿票房的胜利者阵营。

“大家都在努力地扩大自己的市场,扩大自己的市场就会导致不该看到这个电影的人也看到这个电影,看完了之后肯定有负面的东西。骂《小时代》的都是什么人?都不是看《小时代》的人。”宁浩说。

他把《黄金大劫案》在口碑上遭遇滑铁卢的原因也归结于此。

宁浩将知识分子视为自己的受众,而《黄金大劫案》是一部拍给普通观众看的合格的电影,虽然也是他喜欢的题材,却没有什么价值观想要探讨。然而,当年的电影营销没能针对这种受众上的区别对电影作出相应的定位,还是“死打导演牌”。

“进电影院的观众是看《疯狂的石头》的那批观众,这就属于错位了,拿一个知识分子的要求来要求了一个普通观众看的电影,当然会觉得不满意。”宁浩说,“看《香火》的人看《疯狂的石头》还骂我呢,很多跑国际电影节的人回来说,宁浩怎么这么堕落,都拍上这个了。”

坏猴子

8月26日的《心花路放》上海发布会上,宁浩不太高兴。

一是因为“公司的小孩做事做得不够好”,二是因为主持人一上来就问了几个他不想回答的问题,比如,对票房的预期。

“我听着就烦。”宁浩对《博客天下》说。

他对票房的态度是无所谓。“我足够生活就行,不需要特别大的肯定。我拍电影只是给我那部分观众看的,那部分观众收到了就是收到了。”

《心花路放》是“坏猴子工作室”离开小马奔腾公司之后的第一部作品,工作室既要负责电影前期的创作,又要包揽后期的营销工作。“坏猴子”这个名字是宁浩自己起的,灵感来自他的偶像和精神导师,孙悟空—宁浩口中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唯一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形象,他希望借此强调一种批判、创新的精神。

虽然工作室脱胎于2009年的宁浩创作团队,但现在宁浩本人的头衔是艺术总监。不懂宣传的他搬来了救兵王易冰,出任CEO,负责商务和管理。两人结识于电影《边境风云》,那时宁浩做监制,王易冰是执行制片人。

在2013年之前,宁浩一直签约在小马奔腾公司旗下,导演的片子由公司主导,优先使用公司在制作、营销、发行等环节的资源,模仿的是好莱坞的制作模式。

而独立,意味着更大的自由和风险,以及更多的可能性。

一年之内,工作室从最初的10个人增长到了现在的近30人。除开发部外,宣传部、商务部、后勤部、制作部、财务部的办公地点都在北京市东四环外的观湖国际小区里,房子是宁浩自己的。

和之前拍电影时不同的是,工作室的成立带来了商业合作上更高的话语权和营销时的丰富度。同时还可以避免像《黄金大劫案》那样的“错位”再次发生。

宁浩、黄渤在电影《无人区》拍摄现场。

现在,宁浩明确地将自己的电影分成两类—宁浩作品和宁浩商品。宁浩作品吸引的是知识分子,营销时应该打的是“导演牌”。而宁浩商品是拍给普通观众的,“就要拿特别商业、特别市场的牌往里装,比如有名的演员,基本观众那个层面上是不会关注导演的,所以不必强化。”宁浩说。

他知道自己在这些方面并不懂行,因此将这些全权交给了王易冰。宁浩希望每个环节都做到足够专业,而自己除了在内容和方向上做一些把握之外,还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搞创作。

工作室的开发部单独办公,4名员工的主要工作是筛选作品、和签约编剧们沟通,以便多个剧本同时进行创作。

剧本,始终是宁浩电影中至关重要的环节。

拍《疯狂的石头》时,宁浩和北影进修班的同学组成了10人的编剧团队,包括他的妻子、已经成为公务员的导演同学、他的老师,甚至宾馆服务员,一起想段子,编剧本,构架交错纵横的故事脉络。《疯狂的赛车》中,宁浩用了7个编剧,花了10个月时间,拉出了5条故事线索同时推进。《无人区》中,编剧一共有6个人,即使在去新疆采风的路上,宁浩依然在车里闷头看“好莱坞编剧教父”罗伯特·麦基写的《故事》。

工作室为这一需求提供了更有力的保障。

这一次《心花路放》的编剧还是6个人,这个在黄渤看来特别好拍的戏,光是剧本就写了快一年,编剧团队为此专门采访了离婚男人、同性恋、“外围女”等几十个人。

不可否认地是,比之前更深入的参与到电影工业中,让宁浩改变了一些创作时的态度。

在新片《心花路放》的筹备过程中,宁浩有意识的想要在表达和市场之间取得平衡。他希望电影语言尽量普通化,深入浅出,用符合当下受众价值观的方式讲故事,“否则你直接讲出来,又是小众的、没多少人看的。电影会逐渐转型,它不会一成不变地被你按照以前的审美口味来衡量。”

现在宁浩依然对故事保持着敏感和好奇,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任务,是寻求一种平衡。

“就像掉到一个蜘蛛丝洞里,我不想这样,但还是在里面缠着。现在这种被成功学绑架的价值观你不认同,但完全不尊重又不行,会面临生存的问题。”宁浩说,“所以不只是我,还有很多人,都在一种挣扎的平衡中活着,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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