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离》中变与不变的交响

侯萌

初教《黍离》，学生坏笑地告诉我：“很喜欢背这首诗，因为简单而重复。”初读《黍离》，我内心产生了疑问：“《诗经》中优美的诗歌数不胜数，为何这样一首重复而缺少变化的诗歌会被选进教材？”全诗共三章，每章十句。而三章之中，字数相等，结构相似，韵脚相若，每章的最后一句更是完全重复。这让我不得不去思考：“这里的黍离之貌为何会引起如此款款深情？‘我到底系何许人也？这里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让‘我无数次魂牵梦萦、留连忘返？作者到底想要通过这样的场景描述来表达怎样的中心思想？”

一、世易时移，那情依旧在

这里有“我”的故事、“我”的回忆，这里让“我”魂牵梦萦、流连忘返。从三章的场景中，看到“我”无数次来到这个老地方，看到相同“彼黍离离”，这茂盛的黍稷每次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彼稷之苗”“彼稷之穗”“彼稷之实”，展现出它们时而新苗竞长、时而中实抽穗、时而硕果累累的动态画面。随着时间的流逝，年复一年，但在“我”的眼中，那大片的黍稷，无论怎样欣欣向荣、生机勃发，都不能给“我”带来丝毫的喜悦之情，反而总能让“我”触景伤情。眼前的离离黍稷，却不是那昔日“社稷”，昔日宗庙、朝堂、街市，都早已被战火烧成一片瓦砾，而如今，这片瓦砾场也已不复存在，只有这一行行、一棵棵绿油油的禾苗了。看着这故国遗址，自然便产生恍如隔世之感。这本是祖宗安魂之地，君臣立命之所，魂归之处，罹此大难，这场变故在他们心中留下的深重创伤，简直是难以言喻的。因此“心忧”之情便一唱三叠，溢于言表，颇有些“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忧愁感。这种情绪不仅没有随着时间而让“我”淡忘，反而在欣欣向荣、生机勃发的景色衬托下愈加深刻，愈加浓烈。这种以盛景写哀情的写法，正与杜甫在离乱之时有“城春草木深”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世易时移，但最作者那心中的“故国之思”却没有丝毫的消减。

二、情感升华，那人依旧在

“我”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因为“我”内心总有一份挥之不去的深情，持续的时间很久、程度很深，而且随着时光荏苒、岁月蹉跎，它愈加深刻，愈加浓烈。“中心摇摇”“中心如醉”“中心如噎”，展现了“我”起初心神不定，继而忧郁沉醉，终了如骾在喉，但却不知其如何为之，是不舍，是怀念，还是惆怅？这也许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世事沧桑之感，也许是“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的壮志未酬之怅，也许是“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韶华易逝之叹。尤其是三章当中“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一句，循环往复的控诉，在一次次的情感升华中，仿佛总能感受到那人——“知我者”在天涯一隅默默的理解与共鸣。虽然现实中需要面对很多“不知我者”的非议，“我”也还在“悠悠苍天”之下苦苦地寻找那个“知我者”，但那人的存在就是一种信念的支撑、一种心灵的希望，更是一种人生的理想。“悠悠”两句，不如看作是一曲终了旁白者之尾声或和声。虽然“故国之思”的情感在不断的升华中，但作者始终坚信着总有那样的一个知己在坚守着。

三、知己难寻，那景依旧在

诗歌在三章中重复用了三次“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旨在表示作者多次苦苦地寻找那个“知我者”，可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即使每一次的呼唤都心存希望，但无情的现实又让作者一次次希望破灭，痛彻心扉。这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尴尬，这是心智高于常人者的悲哀。这种悲哀诉诸于常人是很难得到回应的，因此作者的郁闷和忧思便又加深了一层。虽说如此，当作者的内心正在受郁闷和忧思啃啮的时候，那黍稷却油油地、自顾地成长着，它带着大自然赋予它的魔力，焕发出勃勃的生命力，默默地萌芽、抽穗、结果。人心的忧思在历史与自然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即使已经痛彻肺腑，自然也会用海纳百川的豁达包容人心的忧思。自然的生长只会攀援而上，历史的车轮只会隆隆向前，绝不会因为人心的情感而变化。

从“不变”的角度来看，黍稷的自然生长变化，却在诗人眼中勾起不变的无限愁思；愁思的盘旋升华，始终需要一个知己的理解共鸣；知己的难以寻觅，却不能引起景物和自然的变化。而从“变化”的角度看，这首诗共分三段，每段通过部分“等位词”的变换，使诗之意境递进深化，这在《国风》中是一种最具代表性的章法结构。这三段绝大部分语词完全相同，只以“苗、穗、实”、“摇摇、如醉、如噎”两组等位词加以递进。但这绝不仅仅是重复而已，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提到“三章只换六字，而一往情深，低回无限。”诗歌选取了同一物象不同时间的不同表现形式，完成了时间流逝、情景转换和情感推进三个方面的发展，在迂回往复之间表现出主人公情感升华之状。从“苗”到“穗”到“实”，时间跨度几乎是整整一个季节。这犹如三个场景不变而贯之以黍稷成长结籽的特技镜头，代表了一个较长时间的流逝。这一较长时间中，主人公仍在彷徨凭吊！诗不必严格遵守物理上的时空逻辑，这是艺术的特权。运用了这一特权，才将主人公从“摇摇”之“心在颤抖”，到“如醉”之痴迷欲狂，再到“如噎”之哽咽窒息这一系列的故国之痛层层揭示出来。在这首诗歌中，我们听到了变与不变的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