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花开(短篇小说)

2014-09-21 21:42刘巧芝
草原 2014年4期
关键词:繁花闺女村长

刘巧芝

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三闺女,身材高挑、匀称,一双毛花花的大眼睛水灵灵的。在当地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里,她就像开在红脸坡上的山丹花,格外惹眼。三闺女尽管年轻,但脸上常常流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三闺女从板凳沟嫁到八洞梁,只为几百块的彩礼钱和能出板凳沟那个山旮旯,听了爹妈的话,把自己交给了八洞梁从没见过面的虎旦。

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整天耷拉着个脸。三闺女在娘家时,没念过一天书。八洞梁是个大村,一般娶回的媳妇和嫁出去的闺女,最低文化也是初中毕业。三闺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就感觉和人家没有共同语言。

八洞梁的女人们见她不合群,也就开始不怎么搭理她。八洞梁的男人们见了她,却都抻长了脖子和她探拉着说话。但惟有村长看到她,不说话,瞅她一眼就走了。这双与众不同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东西,一下抓住了三闺女的心。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她家的巷子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辆出神。

三闺女不明白,在八洞梁2000多人面前说一不二的村长,看她的眼神为何如此忧伤和疼痛?

虎旦是个比她大三岁,有一身蛮力却用不到正经地方的庄户人。他长得倒不错,浓眉大眼、结实挺拔。就是性子犟,三闺女的话他从来不听。

当初,三闺女因为自己没文化,听媒人说要嫁的虎旦是个上过中学的,就满心欢喜地答应了这门亲事。谁知,到了他家,才知虎旦是个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外,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傻瓜蛋。

虎旦喜欢三闺女,三闺女却不待见他。结婚几年了,俩人还没生下一儿半女,在寡妇婆婆的极力撺掇下,三闺女几次和男人去医院检查身体。但结果是医生每次都把男人留下说话。医生对她男人说了什么,三闺女懒得问,也不想问。这让三闺女的婆婆大为恼火。

从红脸坡上刮下来的大黄风“呜呜呜”地吼着,三闺女掖紧自己的盖窝,虎旦也背对着她,俩人各想各的心事,谁也不搭理谁。

那年夏天,虎旦终于愿意和村里的男人们去城里做工了。

虎旦走之前的一天晚上,三闺女去婆婆屋里拿东西,到了门口,听到婆婆和虎旦说话。

婆婆:温大夫的药,你又停了?

虎旦:屁用不顶,还不停?

婆婆:都几年了,我等得头发都白了……

虎旦:一闻那股药味儿,我就想吐。

婆婆:那就停一停。眼下,地里当紧的营生没有了,村长不是给人们联系进城做工吗?要不,你也去?就当出去耍了。

虎旦:那三闺女咋办?总不能带上她!

婆婆:我还没咽气!怕,不是办法。咱要想法子拴住她的心……

虎旦一走,三闺女发现,无论她做什么,到哪里,总有一双眼在盯着她。有一次,她肚子疼去茅厕多蹲了一会儿,就发现婆婆像疯了一样地到处找她。菜窖、凉房、柴火堆……婆婆找不到她,急了,开始喊,听到婆婆喊第三嗓子时,三闺女就从茅厕出来了。

婆婆看见她,不喊了,但不说话,剜了她一眼就走了。三闺女进了家后,笑得几乎岔了气。

但三闺女感觉,除了婆婆外,还有一双眼睛也无处不在地注视着她。是谁,她不知道。

虎旦每隔十天半月总要回来一次。住上一晚就赶第二天一早的班车走了。三闺女在家闲得无聊,和婆婆要虎旦的鞋样准备给他做双鞋。婆婆不说话,嘴一撇,从大红柜里取出一摞虎旦的布鞋让她看。

三闺女顿感一阵心灰意冷。

八洞梁的夏末秋初美丽而炎热。大田里的麦子已经泛黄,金色的麦浪像潮水一样,涨了又退去,空气里弥漫着麦香和土腥的味道。太阳像个大火球,烤得人们不敢在外面行走;树枝垂下了头,打碗碗花和牵牛花从上午开始就合上了花瓣;狗们躲在荫凉下,伸出舌头哈哈地直喘气。

八洞梁被笼罩在白花花的阳光下。

三闺女没事可干的时候,就大半天地站在屋檐下。她喜欢人家屋顶上的炊烟,那或青白或淡蓝或黑灰的烟柱,给了她许多美妙的想象。

做不成虎旦的鞋,她就给虎旦纳鞋垫。什么图案的都有。全是她自己凭想象画出来的。像“喜鹊登梅”,“鸳鸯戏水”,“丹凤朝阳”等,婆婆见了,眼睛都看直了。

一天,村长的老婆来到三闺女家,让她给村长纳几双鞋垫。并送来了一把五颜六色的花线。村长老婆从头到脚打量了她半天,像从来没见过她一样。

三闺女拿着那把彩线去找婆婆。

三闺女:你把鞋垫给村长老婆看了?

婆婆:没让她看啊。只是和她叨啦你纳的鞋垫好。她有病又有娃娃们拖累,哪有时间和精力给村长纳鞋垫?村长经常外出开会,不衬一双喜人的花鞋垫,人们会笑话他没娶上巧手的好媳妇儿。

三闺女:她得的是甚病?走路还一步三挪?

婆婆:关节炎和女人的病。唉,可怜的村长!这几年,看他们的家实在不像家的时候,我就过去搭把手。如今,我老了,跑不动了。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有工夫就过去走动走动。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两口子都是知恩图报的人。眼下,咱家的麦子熟了,虎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万一天气变了,咱喊村长,他不会不帮忙。

婆婆说完这话,表情十分复杂。一双耷拉着下眼皮的三角眼,看得三闺女心里直发毛。

在三闺女眼里,村长才是个可以靠得住的男人。

那天中午,县广播站广播最近一个星期各公社的天气情况时,三闺女听到八洞梁将有冰雹和暴雨的袭击。她家自留地的二亩麦子,因为种的是早熟品种墨西哥1号,已到了开镰收割的时候。这种麦子比普通麦子早熟半个月不说,还口松,虽然产量高,但在熟到的时候,风刮得大了也要减产,更别说遇到冰雹了。三闺女听完广播就坐不住了。好歹睡了一会儿,磨了镰刀就往麦地走。

进了地堰她发现不对劲,二亩多麦子已割倒了一半。捆好的麦个子密密匝匝地遮住了地皮。一个穿红背心的男人,顶着毒辣辣的日头,正在挥汗如雨地割麦子。endprint

是谁?是虎旦吗?不可能!他远在省城,县里的广播根本听不到。即使听到,也没法立即回来。

三闺女半是激动半是惊疑地走进了麦地。

她看清了,是村长……村长直起腰拧麦腰子时,看见了三闺女。

两天后的上午,三闺女家的麦子在村里率先上了场面。婆婆乐颠颠地提来了绿豆汤和胡油烙饼。村长的四轮车带着碌碡开进三闺女铺好的麦场上。

抖秸、收场、扬场,三闺女和村长配合默契。婆婆一边给村长续绿豆汤, 一边说着感谢的话。

婆婆:多亏你,我们的麦子才收得这么快。

村长:我家这几年,没少麻烦您老。虎旦不在家,我帮这点忙不算啥。应该的。

三闺女抬头望望天,见西边天际的一片阴云像滴进大海的一滴墨汁,瞬间就渲染得半个天空布满了阴云,一道闪电伴着滚滚的雷声。起风了,风里夹着雨腥的味道。

婆婆见状着急地说:我回去取麻袋吧,你们赶紧拿苫布盖好麦子。

村长:我知道。我们往高处堆一堆,实在来不及装,也湿不了。大娘你快回哇。

三闺女和村长刚把麦子推到高处苫好,大雨夹着冰雹倾盆而下。没处可逃,俩人只好钻进麦秸垛里避雨。

三闺女的衣服已经湿透。她哆嗦着抱住双臂打着冷战。村长的衣服也湿了,他想脱下来,眼睛却定格在三闺女被雨淋湿后的身体上。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曲线,尽管隔着薄薄的衣服,在村长的眼里,却依然丰满凸凹有致。

三闺女瞅见村长看她的眼神那么熟悉,这让她的心跳在瞬间加速。她只觉得两颊发烫,浑身燥热。她没来得及多想就抱住了村长……外面的风声、雨声和雷声,像是老天爷有意为他们“创造”的机会。

一切是那么自然,村长的积极回应使他们的初次结合甜美异常。事后,她每一次想起来都纳闷:怎么就能那样了呢?自己咋一下就变成那样一个女人了呢?哪有女人自己主动的啊?

三闺女最大的心愿是再能和村长睡一次。

按照婆婆的意思,她开始有意或无意地去村长家帮忙。

没有不透风的墙。日子一久,村里传开了她和村长的闲话。

这时她突然听到一个消息:队里的地要分到各家各户了。婆婆知道后一脸喜色。几次到她屋里说他们三口人能分几亩地的事。

婆婆:咱们帮了村长那么多忙,他应该把那块菜地划给咱。

三闺女:村里人都盯着呢,能轮到咱?

婆婆:咱和别人不同,你心里清楚!

婆婆狠狠地剜了三闺女一眼,三闺女的脸“刷”地红了。

怎么才能让村长知道自己家想要那块地呢?三闺女懵了。

三闺女知道那块地:在上水头,浇地好浇不说,因为土质好,多少年了队里一直拿这块地当宝似地使——种菜。但有多少人惦记着,能轮到她家?做梦吧?

不管怎样,三闺女还是高兴。有了自己的地,日子肯定好过了,虎旦也不用在农闲出去做工了。

但想到虎旦一回来就要折腾她,三闺女心里就难受。活了那么大,她在知道了自己身体的秘密后,再不想和虎旦睡觉了!

村长在大喇叭里通知大家召开全体村民承包土地大会时,虎旦回来了。

虎旦一把拉住要出门的三闺女,不管不顾地剥着她的衣服。

虎旦:他的声音也能勾走你?

三闺女:你不是人!

虎旦:我睡自己的老婆怎么了?

三闺女:那也得看什么时候!

虎旦再不说话。他的愤怒又一次体现在他动物的本能上。

三闺女一阵昏眩……

三闺女和婆婆随着虎旦到村委会等待消息。

村长看到她时,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开始公布各家的地。当三闺女一家听到那块菜地分到他们名下时,虎旦乐得一蹦子跑了。婆婆高兴得用一块手帕直抺眼睛。然后又用以前看她的那种眼神剜了她一眼,也自顾自地走了。

三闺女茫然地走出了村委会。

早晨开始飘落的雨星,现在已淅淅沥沥地下成了小雨。红脸坡掩隐在灰色的雨雾中,像一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她用忧郁的目光注视着脚下的山峦和土地。这是那年入秋以来下的第一场雨。八洞梁像睡着了,除了偶尔的狗吠外,三闺女能听到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土地一到户,虎旦便再没有出去做工。

那年冬天,虎旦在生产队结束了耕耙营生后,就去自家的地里劳动,捡捡石头、瓦块,平平地,打打和邻家的堰埂。更多的时候,虎旦挎个筐子出去积肥。八洞梁的冬天,奇寒奇冷,虎旦常常回到家时,眉毛和睫毛都挂上了白霜,看到虎旦这样,三闺女对他的冰冷开始一点点地融化。

但她去村长家的次数,也更勤了。

三闺女一天到晚在村长家忙着,怕虎旦和婆婆不高兴,去村长家前,首先把家里该做的营生全做了,然后才过去。

后来她发现,虎旦不高兴她能看出来,但婆婆巴不得她能天天去。以前婆婆从不给虎旦做饭吃,现在见三闺女回不了家,早早就把虎旦的饭做好了等他。

村长家孩子多,村长老婆又病病歪歪的。三闺女不去罢了,但凡去了,没个三、五天拾掇,村长的家就拾掇不出个样子。

村长老婆怕她和村长说话,三闺女干活时,她总拖着个病体跟着,直到跟累了。

村长却不放过每一个和三闺女单独相处的机会。比如他老婆出去解手、到赤脚医生那里抓药、查看凉房的米面少了没有……

村长每次和三闺女好时,总是先抱住她亲一番,何时亲到她浑身酥软成一团时,才轻轻进入她的身体。一次,村长在他俩做完那事后,对三闺女梦呓般地说:咱俩要个娃娃吧,像你一样喜人的闺女?

三闺女:我这么多年没怀上,一下有了,婆婆和虎旦会怀疑!

村长:你不想有一个咱俩的骨肉?是我们相好一场的见证……

瞅着村长,三闺女半晌说不出话。endprint

村长:要一个吧,咱俩的?

三闺女闭上了眼睛。

那年过年时,看到婆婆和虎旦饺子吃得香,已几天不想吃饭的三闺女突然胃口大开,但吃过不到一分钟,就觉得嗓子眼儿有东西往上翻,忙不迭地跑到茅厕,她吐了……

婆婆一见三闺女这样,乐得在当院跪下直磕响头,虎旦表情复杂地也跪在他妈身边。

从那以后,三闺女虽然在表面上像神仙一样被婆婆和虎旦供了起来。但三闺女还是能从虎旦对她的态度上,感觉出他们母子对她的芥蒂。

年后给逝去的公公上坟,往年都是虎旦一人去,但那年婆婆非要和虎旦一起去。三闺女在凉房收拾他们要带的供品时,听见婆婆跟虎旦在院里悄声说话,她屏住呼吸,侧棱起耳朵听着。

婆婆:她身子不利索,你晚上收敛点,好容易怀上了。

虎旦:又不是我的种,掉了才好!

婆婆:你胡说!她是我的媳妇,怀的就是你的种。你敢瞎说,小心你的舌头!

虎旦:你怎么愿意让你儿子当王八?

婆婆:你个遭天打的!你要有本事,她早生下了,哪能等到现在?

第二年秋天,三闺女生了个花一般的闺女。她家承包的地也创了全村的最高丰收纪录:每亩打下800斤麦子!

但看着娃娃的长相,三闺女的心事却一天比一天重。她和婆婆说,她活得麻烦、委屈。

婆婆瞅瞅炕上的娃娃,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婆婆:你这是福折的,什么也不是。

三闺女:我让你们娘俩给毁了!

婆婆:做女人本就难啊,不为别的,为了你的娃娃,你也得当我堂堂正正的儿媳。等到娃娃过百岁,让村长给起个名。说这话时,又剜了她一眼。

三闺女的心像被人用刀子戳了似的生疼起来……

被村长起名的繁花,绿柳鲜桃般地长大了。

她的眼睛眉毛像她妈三闺女,鼻子和嘴既不像三闺女,也不像她爹虎旦。繁花有时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有双特别的眼睛,让繁花每一次想起,都忐忑不安。到底为什么,她不明白,也不能去问人。包括她妈三闺女。

繁花准备复读高三那年,她爹虎旦得了肝癌。

三闺女快愁疯了。家里能卖的早卖完了,就剩这四脚落地、砖挂面的土坯房子。没有别的来钱处,三闺女只能打繁花的主意。

三闺女让头发已经雪白的婆婆找来了村长,请他给她们三代人想个好办法,已是一把年纪的村长挠挠头,那双曾经让三闺女一看到就疼痛和忧伤的眼睛里写满了无奈,他告诉这婆媳孙三人:闺女大了,早晚都是嫁。王圆一心想娶繁花,不如找了人家吧。人家那光景过得好,繁花过门后不用受制,虎旦的病也有希望!

三闺女说:好是好。就怕委屈了繁花,娃娃可是一心想考艺术学院。不然,这么多年的辛苦算白下了。

奶奶急了:都甚时候了?你还惦记她上学?家里现在这个情况,她能上成?说着,奶奶当着村长的面,凶神恶煞般地剜了三闺女一眼。

繁花认真地听着村长的话,半晌没吱声。她仔细看着村长方圆的下巴和棱角分明的唇,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是他吗?是吗?

她不说话,倒把村长急出一身冷汗。

村长:你什么意思?总得表个态。

繁花:这是我家的事,跟你没关系!

但最后繁花还是听了村长的意见,把自己嫁了出去,凑了些彩礼为虎旦治病。

其实她应该有很多选择的机会。

繁花从小不爱多说话,在八洞梁和她同龄的姑娘堆里,她就显得有点清高、有点不合群。

村长给她介绍的对象,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并一直欺负她的王圆。她至今记得王圆不仅每次都骂她是野圪泡,还把她妈三闺女也说成是“走劁”的母猪,谁也能上。繁花骂不过他,就跑回家问三闺女王圆凭啥连你也骂上?三闺女抖着嘴唇半天泛不起话,奶奶听了繁花的哭诉拉上她就奔王圆家拼命。从那以后,王圆躲得她远远儿的。直到王圆家那年在红脸坡淘到了脉金,买了一辆大巴跑村里到城里的长途客运为止。

开上自家大巴的王圆,在路上碰到繁花,总要和她打招呼。那天,繁花坐他的车到呼市看望住院的虎旦。

一见繁花在路边招手,王圆就稳稳地把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王圆:进城呀,考上哪所艺术院校了?

繁花:进城看我爹去。今年没考上。

王圆:没考上,那好啊!当我的媳妇吧。你看咱俩多般配!

繁花:今年考不上,我明年再考,总之我一定要上大学。

王圆:你爹都病成那样了,你还考?算了,治好爹的病后,你老老实实嫁给我,给我多生几个像你一样的闺女,将来她们替你圆梦就行了!

车上的人一阵哄笑。

繁花真想一把撕碎王圆的嘴,她坐在最后一排位子上,再不搭理他。

做了王圆新娘的繁花有一次对三闺女说:眼看爹病成那样,你快愁死了,奶奶那么老了,我再不同意这门亲事,还算你的闺女吗?

她问三闺女:奶奶凭什么去找村长给我说媒?我是看在爹疼了我20年的分上才接受王圆的。村长的闺女咋一个个往城里跑?咋不嫁给王圆?妈,你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生了我!

三闺女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她不相信眼前自己这个花眉杏眼的闺女能说出刚才那番话。

她宁可相信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过门后的繁花总不开心。因为虎旦在她刚刚做了王圆的新娘就走了。虎旦走后不久,奶奶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也走了。

出殡爹和奶奶拉下的一屁股债务,让繁花整日烦心。她常常一个人几小时坐着不说话。

和王圆出去跑车还好,能和坐车的乡亲们说说话,感觉时间过得真快。一回到家,吃完饭,她就开始愁:王圆的烟味儿、脚臭味儿、说话的腔调儿,没遮没拦的屁味儿一一叫她无法忍受。endprint

新婚那几天,王圆还没有这些毛病。在她想看书写字画画的时候,王圆会识趣地离开。并且,王圆挺男人地对她说:你想学习是好事,上不成全日制的,你上成人的。钱,不用愁!

繁花听了,心里特别舒服。她想:别看王圆大大咧咧的,心还挺细。这辈子有这半个知音陪伴,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了。但好日子没过多久,王圆的真形就露相了。

繁花从上中学开始,就喜欢写写画画。和王圆结婚后,忙里偷闲的她,依然没有停下自己手中的笔。她秉承了母亲三闺女的灵气和巧手,更具有艺术的天赋,她不仅画了许多素描,剪了不少剪纸艺术作品,还写了些短小文章。恰巧,她的作品被下乡的一位县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发现,推荐发表在省城的期刊上。这一次,她利用跑车回来的休息时间,辛苦一个多月,终于尝试着写成了一部中篇小说,还配了漫画插图。在她看来,这篇小说是她对过去艰难生活的一种回望,一种诗意的心灵铭记。但王圆在无意中看过后,却气不打一处来。

王圆质问繁花:凭什么你把画画得那样丑陋?那男人为何大嘴巴上还叼着一根吐圈圈的烟?

繁花:那是漫画创作!像你吗?你不要随便对号入座!

王圆:我看你就想把我塑造成黄世仁的形象!

王圆夺过繁花手里的书稿,扔到了灶火里。等繁花反应过来去抢时,已经化为灰烬。

王圆吃饭,总要人陪着,好像没人陪他,这饭他就吃不成。那天繁花正好写到入神处,给他端出饭来就回头忙自己的了,她根本没注意到王圆的脸色。就在她写得如醉如痴的时候,王圆一脚踢翻了她坐的椅子,繁花的头磕在写字台的棱子上,当时就血流不止。赤脚大夫来了吓得竟伸不出手去。

……

繁花上大学的同学来信说,她们学校开始招收自费生了,如果繁花想上,她给她报个名。

单纯的繁花想起王圆对她豪言壮语的承诺时,早把他对她的不好抛到九霄云外了。她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没想到,喝得酩酊大醉的王圆一听这话就大笑不止:我娶的是老婆!我已经帮助了你们家,难道我再资助一回贫困大学生?

繁花病了。肚子疼。下身淋淋漓漓地出血,不能动不说,还恶心想吐。

王圆怕耽误挣钱,没带繁花上乡医院看病,只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到家给繁花号了脉。大夫说,繁花的病是月经来了做苦重营生造成的,吃点养血安神的药就没事了。

但村里人给繁花掏耳朵说:王圆混上了城里的女人,从城里回来总要和人家在县城红火够了才回八洞梁。连他爹都拿王圆没办法。

繁花听了,又气又急,她才几天没和他出车啊。繁花当下竟昏倒在地。

三闺女在繁花病倒那天夜里做了个梦,梦到繁花披头散发地从棺材里出来了,哭着对她说:妈,我是叫王圆气死的,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惊醒后的三闺女没等天明就地往王圆家跑。

宫外孕手术后的繁花,轻的像一片树叶。

繁花的主治大夫对王圆说:你媳妇现在这种状况,估计不能生育了。王圆听完大夫的话,回到病房就冲繁花嚷:让你再上大学啊?这回你惬了吧?你恨我不说,还让我老王家断了后,你安的什么心啊?咱俩过不成了,离婚吧。

王圆拿过一张写好字的纸:协议我已写好了,你签字吧。

繁花没有泪。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王圆,她发现,这个曾经和她一个被窝里睡过,曾经和她好得像一个人似的男人也不过如此而已。

签了字的繁花提着一包换洗衣服回了娘家。

到了家门口,见大门关着,从里扣了锁。繁花多了个心眼儿,绕到房后,见后窗户开着,便放下包袱坐下歇息。

一阵从暖壶往盆里倒水的声音过去后,是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酣畅的呻 吟。再后来,繁花便听到她妈三闺女的啜泣。

三闺女:你应该晚上来,等了你多少年了,你和我住过一夜吗?

男人:她那身体,你又不是不知?夜里离不开人!娃娃们都嫌她麻烦。

繁花听出来了,是村长的说话声。

三闺女:繁花也是你的闺女,你对她操过一次心吗?当年就不该听你的话生下她!

村长:上次给她介绍王圆,我就是一石二鸟的好意。你和你婆婆早就瞄上人家了。再说,那王圆也确实不错。可繁花是怎么说我的?你说,我那俩死女子,人家王圆能看上?

三闺女:现在怎么办?王圆要跟她离婚!

村长:实在过不下去,离了也好,她不是想读书吗?正好把身体一并养好了,让王圆一家后悔死。他们也不看看,繁花是谁的闺女……

三闺女:最好不要离……王圆对我们家有恩。

繁花像呆了似的僵在那里半天不能动。她跌跌撞撞走到不远处的一棵老榆树下,一直坐到夕阳西下,看到村长走了,她才回去。

三闺女心疼地抱住她,久久不愿放手。繁花说:妈,你不要为我担心。本来当初嫁给王圆的时候,咱们就是为了人家帮一把。我和王圆哪里合适啊。现在也好,我们俩都解脱了。

说完,她如释重负地笑了。三闺女的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她一迭连声地说:是我害了你,花儿,是妈害了你……

去乡里办手续的路上,王圆走走停停。

繁花发现,才20多天没见王圆,人,瘦了一圈不说,嘴唇上还长满了燎泡,头发扎散着,好好的雅戈尔西服,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他简直就像监狱里服刑的劳改犯。

繁花的心不由地一阵生疼。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没看见王圆的时候,她脑子里就一个念头:离婚,说甚也不能再和他过了。可见了王圆,想起俩人新婚时种种,想起王圆给爹交住院钱时的豪气,想起爹和奶奶出殡时王圆忙得脚后跟都不沾地的情形,水一样的繁花就心痛不已。但一想到王圆和县城女人的种种,繁花的心就在滴血。

王圆最终还是开口了,说:咱俩不要离了!好好过吧。没娃娃就没娃娃,不行,来年咱抱一个。我的错,你就原谅了吧!再说,你也做得不对嘛,你只顾看书写字画画,半夜三更也不睡觉,我是男人,一天两天还将就,你天天那样,我才做了错事。那协议,就是吓你的。敲山震虎嘛,谁知你还当了真……endprint

王圆说着,泪水无声地涌出了眼眶,滴滴答答湿了前胸。

繁花却一滴泪也没有,她一字一句地告诉王圆:从嫁给你那天起,就想和你好好过光景。像你说的那样,我们生几个像我一样的女娃娃。不知你想过没有,我除了是你的老婆外,还是独立的自己啊。我看书写字画画本本分分的,不比那些骂婆婆、男人的媳妇们好?你不同意离也行,但我有个条件:函授大学我一定要上!在我读书这几年,我不打算要娃娃。至于县城那女人,你自己看着办,如果我知道你们还在拉拉扯扯……我繁花不是一块素糕,不能由你拿捏!

王圆急忙打断繁花的话:好好好!你养好了身体就上你的学去!以前都是我的错,你就看在我俩打小一起长大的分上,给我一次机会吧。

繁花的身体一硬朗,就去呼市检查了一次。结果一出来,让她大喜过望:原来,她只是扎结了一边的输卵管,另一边还好好的。

繁花在第一时间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三闺女和王圆。三闺女大喜过望,那双曾经的毛花花大眼里贮满了浑浊的泪水:这回好了,咱落不下那干打鸣不下蛋的名了。

那知王圆却说:我早知道了。要不,我怎么不和你离婚啊?

王圆这才郑重其事地告诉繁花:就在俩人写好协议后,他特意去了一趟医院,找到主刀大夫详细了解了繁花的情况后,他就后悔了。

王圆:我花那么多钱才娶到你,不指望你给我传宗接代那我指望谁?我家可是三代单传!

繁花久久盯着王圆那双眯眯眼,什么话也没说。

她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了。

八洞梁与她同年的女人们发现繁花变了:她不再像过去一样没事就和大家在一起说笑聊天了,更多的时候,她们见繁花在画画看书写字剪纸。偶有闲暇,她就去远在30多里地的乡图书室借书还书。她再没有站在街门口娇嗔地骂王圆;公婆给她脸色的时候,她轻言细语地体贴和忍让,让那老俩口也百思不得其解。村里人还发现,以前半年不来八洞梁一次的邮递员,现在隔三差五总要到繁花家来。渐渐地有人知道,繁花把写画好的东西往报刊杂志上投,且命中率极高。王圆的大巴一天挣了多少钱,纯利润多少,油钱多少,以前她算得清清楚楚。王圆的爹妈想花钱,还得和她说。但现在,她不再为这些琐事操心。

倒是三闺女,每每提醒繁花:一边学习一边要个娃娃吧。趁我还利索,帮你一把。

繁花:当年你为了嫁一个文化人,付出多大代价?我要实现不了你的愿望,还是你的亲闺女吗?

繁花成了八洞梁人们茶余饭后谈话的内容。

那几天电视里说,县文联的《百灵鸟》要招聘编辑,走的是事业编制,繁花去报考了。

没隔多久,邮递员又来到八洞梁,拿着一封县城《百灵鸟》杂志的聘用通知找繁花。村里人跟着看红火,一起来到王圆家。

那天正好大巴坏了,王圆修车,繁花给他递工具。听到嘈杂的人声后,俩人迎出了门。

邮递员握住繁花的手:你真出息了!你是八洞梁的光荣!不容易啊……

繁花淡淡地笑着。

人们悄悄议论着:不亏是村长的种!好样儿的。

又有人附和:王圆真是好命!幸亏人家没和他离。要离了,他后悔死了。

……

这时繁花发现有一双眼睛在注视她。她四下里找,却没有踪迹。她最后还是看到了,是村长。他也在人堆里,远远地望着她。

邮递员和村人散了后,一脸幸福的王圆挠着头对繁花说:你看,你的理想已经实现了,咱们也该有个娃娃了,没有我这坚强的后盾,你能有今天吗?

繁花说:是啊,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能有今天,全是让你逼出来的。

王圆尴尬地笑笑:看你说到哪里去了?你这样才是我的媳妇。我娶的媳妇,就是你这样的!

三闺女在第一时间赶来给女儿庆贺。她捋捋花白的头发笑了,那双已经失去当年风采的眼睛里饱含着泪花。她对繁花说:花儿,这回,该考虑要娃娃了!妈可是土埋半截的人了,有今儿没明儿,不管咋样,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得让我抱一抱我的外孙……

繁花点点头,她朝三闺女笑笑,却抑制不住满眶的泪水。

〔责任编辑 赵筱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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