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书(中篇小说)

2014-09-21 12:57云亮
草原 2014年4期
关键词:张大部长老婆

云亮

我很快就要进入官场了。这话是我们乔部长说的。

乔部长有很多头衔,县文明办主任、县文联主席、县关心下一代工委主任,这些都是兼的,乔部长最贴身的职务是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部长半年前去省党校学习了,一年半后才回来,而且升职的可能性显而易见,现在宣传部的工作由乔部长全盘主持。明白了吧,乔部长说我很快就要进入官场了,这还有假。

明天是元旦,昨晚我们文明办开了个生活会。乔部长说,谁也别叫,就咱们五个。生活会其实就是凑在一块儿吃顿饭,平日里大家张口工作闭口工作,忙忙活活的,感情上未免有些隔膜。到节假日,几个人抛开工作,放松精神团团围坐,边吃边喝边聊,心一热,隔着的那层膜就融掉了。

按照乔部长的吩咐,我提前去饭店准备了一下。打开电视胡乱选台打发时间的工夫,三位副主任陆续赶来。三个都是聪明人,又见多识广,几句超智慧的玩笑话,气氛就有了。乔部长一落座,我关上电视安排服务员上菜上酒。乔部长一摆手,上啤的怎行,大冷的天,也不怕把肠胃冻成了冰坨子,三位副主任面面相觑,脸上的笑自然抹上了油彩。乔部长说,兄弟几个好不容易凑成堆拉拉呱儿,明天又没多少事,光等放假了,上白的,二锅头,青花瓷瓶的那种。那就上二锅头,青花瓷瓶的。我对服务员发号施令。

生活会上,几个人的喝酒作风向来爽快,三下五除二,满当当的杯就干了。按惯例,接下来从乔部长开始,然后三位副主任按照组织部的排名顺序,依次打通关。我前年刚从下面乡镇学校考上公务员调来文明办,还不是领导,年龄虽然比两位副主任大,落在最后也是情理中的事。服务员不在,我主动离开座位,端起青花瓷瓶给乔部长满酒。就在这时,乔部长打量着我的满酒技术,自语道:呵,小柳很快就要进入官场了。

给三位副主任满好酒,又把自己的杯子倒好,我坐下来,耐心等乔部长打通关。一位副主任提醒道:“小柳,怎么这么老实,没听见乔部长刚才说的话,赶快敬酒啊。”另两位副主任极力撮合:“就是啊小柳,庙门敞在眼前了,怎么不赶快磕头,也不怕乔部长把话收回去。赶快敬酒,小柳。”就这样,往常喝酒的顺序本末倒置了。我向乔部长敬酒,三位副主任当然也不能慢待,用今天早晨一位副主任的话说,昨晚的生活会,我成主打了。二锅头清爽刚烈,酒力发作起来,便把我的记忆打得落花流水,但酒前乔部长说我很快就要进入官场的话没有在我的记忆里倒下。

依照惯例,县里每年春节前后都要调整部分领导干部。组织部称此为“微调”。大致是:哪些领导年龄到了,身后的空缺需要填补一下;哪些领导年龄大了,需要从实职向虚职过渡一下,享受的待遇高了,实权却没了,算是明升暗降吧;哪些青年后备干部到火候了,需要提拔一下,充实充实领导力量,对本人也是一个不小的鼓舞。所以春节前后这段时间,成了一些怀揣包袱的人的期待日,我们文明办已经三个副主任,不指望一口吃成胖子得个实职,弄个副主任科员对我来说就心满意足了。像乔部长说的,有了这张牌便坐到官场的牌桌跟前了,虽然还轮不到吆三喝四,可已经有了底气。乔部长说这些的时候,二锅头正暗地里和我较劲,原话不知怎么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我对乔部长的那句话是有预感的。今年下半年,我们文明办以“同住一座城共爱一个家”为主题举办了一系列活动,知识竞赛,演讲比赛,还在全县中小学生范围内搞了个征文大赛,效果不错,影响不小。乔部长知道我是活动的主要组织者,每次总结会,对活动给予充分肯定的同时,都满脸和蔼地看看我,有一次还忍不住给了一句我对活动立下汗马功劳的评价。所以到年末的时候乔部长说出那句话,我并不太吃惊,有一种“渠成水到”的感觉。

明天周五,根据县委办公室的安排,与周六、日连起来,元旦放假三天,今天下午三点半就可以提早下班。难受了大半天,下午喝过几杯热茶,肠胃才不那么搅心了。身体一缓过劲,精神头就上来了。我打开我的年度工作总结草稿,字斟句酌地品味了一遍,心里美滋滋的,觉得今年过得很充实,自己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

回到家,老婆正在炖排骨,旁边的白铁盆里泡着海带。

我看着老婆咧嘴一笑。老婆也笑了,说别落脚了,快去接女儿吧,寻思肉炖上锅我去接呢。接女儿,大白天的接女儿做啥?我疑惑地看着她的眼睛。老婆说,还没迷糊过来啊,昨晚还不知喝了多少?女儿今晚不上晚自习了,下午上完三节课就离校,那么多书本,去帮帮她。我恍然大悟,说行行行,转身出了房门。

家离学校不远,以往出了家门,去接下晚自习的女儿,是一件挺惬意的事。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腿脚不由自主地拘束起来。看门的老头远远地看着我笑,我酝酿好表情准备走近了和他搭讪,他却一闪身进了传达室。

出了小区大门,走到县公安局附近,已经有学生断断续续往回走。一个个昂首挺胸,像战场上得胜归来的将士,心安理得地把身上的累赘统统卸给旁边的家长。我加快步伐,加入学校大门前守候的家长队伍,目光灼灼地等待女儿的出现。

夕阳吊在西边的楼群顶上,看样子很不情愿就此坠落下去,又没有翅膀和手脚,无助地憋出一脸红彤彤的哀艳,让人不忍细看。

从几个高大男生后闪出的女儿朝我走过来。我正纳闷女儿怎么戴上了眼镜,她抬手朝我一指,侧身对后面跟上来的一个中年男人说,就是他。中年男人放慢了步子仰脸瞄我,白皙的脸上渐渐聚起敌意。我转脸看女儿,却不是我的女儿了,只是身形、衣着和发式非常像,走近了细一打量,她们的区别便显而易见了。我疑惑道:就是我,什么就是我?女生不理我的茬,抬手又冲我指了一下,语气更加坚定地说,爸爸,就是他,还装蒜。中年男人眯起眼定定地看着我,很不友好地说:你是来接孩子的?我说是啊,你俩找我有事?我一脸的愣怔打败了中年男人脸上的敌意,他犹豫着,突然拽起女生的一条胳膊,说你认错人了,走吧。没认错,就是他,别装蒜了。女生走得很不情愿。

两个人相互牵着走进人群。我对他们不满起来,无缘无故,凭什么没头没脑地给我这么一榔头。从女生的情绪看,一定是有人对她做了什么?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能做什么呢,惹得父亲跟了来,调动起那么大的敌意和我对阵。幸亏接到孩子的家长急着往回赶,没接到孩子的,注意力集中在人流攒动的校门口,没留意到这边女孩对我的指责,不趁机弄个水落石出,万一在什么场合再蹦跶出这么一出,我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一个就要奔赴官场的人,最忌讳的就是猛不丁冒出些脏人耳目的下三滥事。这样一琢磨,我对他们的不满更强烈了。我决定变被动挨打为主动出击,追上他们,澄清真相。endprint

我侧着身子,沿父女俩走去的方向,张望着在高高低低的人群里穿行,挤出校门口围拢的人堆也没有寻见父女俩的踪影。

在一棵干枯的大柳树下环顾了一会儿,我悻悻地往回返。突然看见马路对面的读者书店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正是我要找的目标,我毫不犹豫地横穿马路。一辆电动车急刹车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车上的妇女上气不接下气地埋怨我,你看你这个人,过马路也不看看有没有车,要是撞着你怎么办。我无言以对,讪讪地往前走。

父女俩看见我时脸上泛出的诧异告诉我,这一趟我是来对了,我的主动出击不光能弄清事情的真相,也会留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这就是不问青红皂白胡乱诬赖人的后果。我想,既然那女生一口咬定是我,不妨就从她这里入手揭出事情的谜底。于是我向她近前走一步,双手插进裤兜,端正了身子心平气和地说:说说吧,你一个劲地说就是我,就是我什么?就是你。女生一梗脖子,斜眼不看我。我被她生硬的态度噎了一下,忍住怒气,重复了刚才的问话。她也重复了刚才的反应,声音和梗脖子的幅度明显加大。

附近的人觉出异样,倾了身子朝这边看。书店门口一辆蓝色面包车的门哐啷打开,下来一个瘦高个,远远的,就能看出他是个歪脖子。瘦高个随手带上门走过来。近了,才看出他的高是瘦衬托的,其实也就和我个头差不多。身体的瘦和脖子的歪倒是特别突出,尤其是那歪脖子,翘翘的,颤颤的,让人过目不忘。

瘦歪脖双手卡腰站在父女俩身后。女生摸弄着手里一本新买的杂志扭头不看我。旁边的父亲不知所措地和她僵持了一会儿,向前一步,陪了笑脸对我说,老哥,孩子可能认错人了,不好意思。我一蹙眉毛,可能,这么说还是不死心,来来来,今天咱非得把事情弄清楚不可,省得都在心里挂着。女生突然掉转身子,目光匕首一样朝我刺过来,就是你!我被刺得火冒三丈,声音都有些打弯了,好好好,你说说,什么就是我,我究竟怎么了。

附近观望的人有的开始挪脚向这边靠。女生的父亲突然抓起她的胳膊,拽起女生就走。女生拧屈了身子试图挣脱,口气异常坚定地说,就是他,我的两个同学也看见了!女生抛出证人的话让我心里发毛。大凡不论怎样蹊跷的事,从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听的人或许不以为然,若是出自两个人的嘴,听的人就会将信将疑了,如果三个人都这么说,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女生的父亲已拽着她走出十来步,我心里犯慌,就此借坡下驴,拨开周围的目光横穿马路。

守候在学校门口的人不多了,里面出来的学生稀稀拉拉。我凑到传达室门前,朝校园里张望了一会儿,估摸女儿已经回家,于是转身往回走。真是新鞋踩上了臭狗屎,刚要有个好事,无端的就碰上这晦气。我边走边做深呼吸,努力将染上的晦气从胸腔里呼出来。

临近公安局大门,一辆蓝色面包车停在我前边。副驾驶门口下来一个穿棕色皮衣留八字胡的青年,他麻利地拉开车后门,对我做了个“请上车”的姿势。我说我不坐车。他将鼻窝里的八字胡夸张地翘了翘,说,不让你坐车,有个事和你交流一下,耽误不了多长时间。我冷起脸,说有事在这里说吧,不用到车上去。八字胡转着上身满天底下看了看,皱着眉头为难道,大冷的天,还是上车吧,车上暖和。我扭头看一眼县公安局门旁挂着的白底黑字的庄严的大牌子,不太情愿地上了车。

在车上,我还没有站稳,门就哐啷关上了,车身剧烈一晃,倏地掠过了县公安局大门。

老婆的娘家在离县城不远的村子,同往年一样,这个元旦,我们打算先买点儿东西给女儿的外公外婆送去,然后三口人一起去老家我父母那里过。往年,给岳父岳母买送东西的任务都是由我独立完成的。吃过早饭,我改变了主意,把任务交给老婆。

女儿明年就要高考了,昨晚就和她妈商量今天不出门,在家做作业。老婆答复不了她,女儿又来和我商量。我当然不能答应她,这是元旦,比不得一般日子,怎能不回家团圆团圆呢。女儿一脸的不高兴,清晨老早就起来赶作业,早饭都是叫老婆端过去,边做作业边吃的。我怕影响女儿做作业,没开电视,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正要沏杯茶水瓦解一下肚子里的胀闷,手机短信铃响了:老兄,提醒一下,别叫节日的喜气冲昏头脑啊,昨晚的事,好好掂量掂量做个决断,我们受害者一方正严阵以待呢。我的手一抖,手机落到沙发坐垫上弹了弹,啪地掉在地上。

昨天,一上面包车我就认出开车的司机是瘦歪脖,这人给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别说背对着,仿佛将他的脑袋拧下来随便放在哪个地方,我都能打眼认出来。我的旁边坐着一个大胖子。我质问倚在副驾驶座上的八字胡,你们要拉我去哪里,有事现在就说。八字胡不理会我,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慢腾腾地点上,不一会儿面包车里就烟雾缭绕了。

我咳嗽一声义愤填膺地说,不说我要下车了,你们认错人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没什么好交流的。说着我做出起身要下车的架势,屁股还没离开座位,我的一只肩膀就被旁边大胖子的粗胳膊按住了。老哥,急啥,咋能没什么交流的,慢慢你就知道不光有,还挺必要呢。

我躬不起身子,只好打消强行下车的念头,重新坐回座位的时候,有意看了一眼旁边的大胖子,他的一张阔大的方脸上陷满了麻坑。我拼命转动脑筋,极力检点最近有没有做得不妥的事。没有,不只最近,再远点的时间也没有。我瞥一眼外面还算敞亮的天,离开麻坑脸往一边挪了挪屁股,浑身放松下来,暗想,混账东西,你们搞错了,等着向我道歉吧。

直到面包车停在城外的一座乱草岗子前,我的脑瓜还被大胖子脸上密密的麻坑笼罩着。

车一停,麻坑脸便要推门下车,被八字胡制止住了,不用,外面怪冷的,在车上说就是。麻坑脸迟疑了一下,退回来,看着八字胡的后脑勺说,那你张罗吧,我只负责干力气活。车里一阵静默后,八字胡突然回转上身,掐灭烟头扔到一边,两眼专注地看着我问,老哥报一下家门吧,姓甚名谁,干什么吃的。我反感他问话的语气,本不想回答他,但看着他不伦不类的八字胡,心里突然逆反了一下,我堂堂县委大楼里的公务员,虽谈不上有职有权,最起码算得上后备干部了,有什么不可说的,于是仰起脸将自己的大致情况倒背如流。endprint

公务员,在县委大楼上班,凭老哥这年龄,该混上个一官半职了吧,这就更好办了。八字胡说着,和麻坑脸对望了一眼。麻坑脸回应着活动一下身子,座位下面的支架被他的重量扭曲得吱吱咯咯响。

八字胡干咳几声,向我摊牌了。他说他们三个是那孩子的亲戚,遭受这么大的打击,一家人咬牙跺脚地要去派出所报案,被他们好说歹说摁下了,先来找我讨个说法,讨不出说法再报案也不晚。我疑惑道,那孩子,哪孩子?瘦歪脖的脖子轻松地拧了个麻花,一张尖嘴猴腮的脸冲着我揶揄道: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记不起来了,还哪孩子,书店门前指认你的那女学生啊,人家爷俩找上你,你还想抵赖。我哦了一声,语气强硬地说,是那事啊,两个人猛不丁扯络上我,弄得我云里雾里的,我还想找他们问个究竟呢,我倒底怎么了?我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发问的时候,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高里弹了弹。没弹起来,被旁边麻坑脸的粗胳膊按下了,这混蛋胳膊上的力气真大。

装吧你,怎么了你自己知道,实话告诉你,那孩子的同学也看见了,人家还抢着要作证呢。瘦歪脖冲我扬了扬下巴,将脖子上麻花松开,晃给我一个后脑勺。我的脊梁骨像被硬物猛烈地击打了一下,脑瓜胀得晕乎乎的。我无力地说你们要讨个啥说法。

啥说法?你当领导的见多识广,还用得着我们给你出主意啊。八字胡伸出一个手指头。麻坑脸不耐烦了,冲八字胡一梗脖子,“秦哥,别跟他玩深沉了,把路子抖搂给他,走不走由他,不行,咱去派出所报案就是。”八字胡慢慢把目光移到我脸上,开口了。“老哥,这事你看怎么办?现在你姓甚名谁、干什么吃的我们也知道了,两条路,一是上班后我们去趟你单位,把你做的好事向你们领导汇报一下,看看怎么处理,再就是,稍稍松一下你的腰包,给点赔偿,我们回去开导开导亲戚,明天元旦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大过节的,最好别把你弄进去。”

我问:“赔偿多少?”“三万,这是底价,希望你不要讨价还价,我们没这闲心。”八字胡说得轻巧,目光却锥子一样扎在我的眼珠上。他转着身子对瘦歪脖和麻坑脸说:“这样吧,我把老哥的手机号记下来了,给他点时间准备一下,我看还是破费点小财算是消灾吧,不就是三万块钱啊,明天下午咱找个地方了却这事,要不就去百脉广场吧,那里五点半左右没太有人。”

心里装了事和平常就是不一样。昨天回到小区,楼上的灯已经亮了。一进家门,老婆就埋怨我,你看你,叫你去接孩子,孩子没接着,自己倒找不到了,不行,咱家里得安电话,要不,买个便宜点的手机也行,看不见人听不见声的,闷煞了。女儿听见动静开门出来,乐呵呵地掀开桌上的不锈钢盆,露出两大碗热气腾腾的排骨炖海带。老婆拿来勺筷,说都回了两回锅了,再回排骨上就挂不住肉了。女儿弯了手指捏起一小块排骨,咬一口说,真是的,可烂了。我丁点胃口也没有,对娘俩说,你们吃吧,碰到个熟人,说了会话,又去吃了点饭,吃不下了。老婆警觉道:“你请还是别人请?别人请啊。”我转身进了卧室。听得出,这顿晚餐没有我的参与,娘俩吃得有些孤单。女儿问:“妈,爸怎么了,像掉了魂似的。以后叫爸不喝酒不行啊,这么好的菜都不和咱一块儿吃。”老婆咕哝了一声,我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早早上床,却没有睡着,闭上眼我就被八字胡、麻坑脸和瘦歪脖包围了,他们像三头来势凶猛的怪兽,龇牙咧嘴地嗷叫着轮番向我叫阵。很显然,听任他们向派出所报案或者来单位找我们领导,对我都是绝路,可三万元的赔偿款对我来说负担又确实太重了。

我从洼峪镇中学考上公务员来到县文明办,坐公共汽车,在隔了五十多里的县城和镇子间来回跑了两年多,让老婆辞掉乡镇企业的工作,带上孩子住进这套花了二十一万买的二手房。用老婆的话说,其间我们两口子经受的磨难,丝毫不亚于抽筋扒皮。镇上的房子刚还完账,一点儿积蓄也没有,掐头去尾谈好卖十万,买主付款时死皮赖脸地扣下两千硬是不给。那些天,我们腆着脸走南串北,八竿子戳不着的亲戚朋友都走过了,勉强借到两万多。岳父见我们确实难,忍痛折价卖掉两间破沿街房,给我们送来五万块。岳父一走,老婆激动得哭成了泪人,不足的四万,只有找人担保贷款了。老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我一个月两千来块钱的工资,除去一千多还贷款,剩下的便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全部经济保障了。住在县城,别说吃喝穿戴,下楼倒垃圾都得花钱。乡下父母就我一个孩子,每月还等着我送生活费。女儿上高中,说不准哪一时就要交辅导资料费,少则三十五十,多则上百。所以说我们一家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一点儿也不为过。别说三万,就是三千块钱猛不丁压在肩上,也得拽个趔趄。

老婆提一包东西,笑出一脸的灿烂回来,还没换上拖鞋就看见我掉在沙发下的手机。哎,你的手机咋掉地上了。我慌忙俯下身。拣手机时,手指碰了上面的键,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未读短信,我没敢看,匆忙把手机装进衣兜里。换上拖鞋的老婆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说岳父岳母非让她带回来的,里面有火腿、香肠、粉丝,还有一个扒鸡。说完,脸上一紧张,哎,时间不早了,咱得赶快去你爸妈家。

老婆两眼看着我,给孩子他奶奶爷爷买点啥?我看一眼她放在桌上的那包东西,不假思索地说,别买了,带上这个就行。老婆额上漾起几丝细纹,犹豫着看我。我说就这样吧,应应急,省几个,等日子过好了咱好东好西给一家买一大堆。说这话的时候,我鼻子一酸,两眼忽地潮了。

去车站的路上,女儿惦记着没做完的作业,很不情愿地落在后头。我和老婆并肩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尖了嗓门招呼她。女儿佯装没听见,用走得更慢的步子和我们赌气。我和老婆搭讪着。

医药公司门口有卖糖葫芦的,老婆把布包递给我,去买糖葫芦哄女儿。我趁机掏出手机,翻出那条未读短信:老哥,再提醒一下,活动按预定计划进行,下午五点半,百脉泉广场喷泉池边碰头,不见不散。

我们一家三口进了车站大门,找到一辆开往我老家那边的车前,站在车门口的售票员急切地冲我们招手,快上来,要开车了。车上恰好三个空座位。老婆和女儿并肩坐在一排,我去后边的坐了。

售票员扶着椅背走到车后边,挨个卖票。我拿出钱候着。售票员快走到跟前时,我的肩膀被同坐位的人用力拍了一下:“柳建军,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同学张大为啊。”我对着眼前一张白里透红的圆脸愣怔了一会儿,认出他来了。张大为是我初中时的同学。他说,柳建军,听说你去县委大院上班了,可真行,咱那帮人就你出息了。我赶忙低调地敷衍,行啥,混碗饭吃吧。endprint

我问张大为怎么知道我去了县委大院。他说听同学佟宪兵说的。佟宪兵,那不我们班的劳动委员啊。是啊是啊。我们俩都笑了。佟宪兵是我们班当了一个星期的劳动委员。佟宪兵学习跟不上,却一心想当班干部,有事没事地凑到班主任跟前献殷勤,还断不了添油加醋地打同学的小报告。新学期,班主任提拔他当劳动委员。咸鱼翻身的他趾高气扬起来,拿劳动当成正事了,一下课就组织班里干这干那,支使得同学不得闲。全班同学集体找班主任弹劾他,下星期一的班会课上班主任就把他罢免了。张大为和我不约而同地笑,肯定也是想起了佟宪兵的那段小插曲。

我问,张大为,你现在干啥工作?他一龇牙,谈不上工作,咱小老百姓,在济南买了九台福利彩票机子,赁出去了,见月去收收租子。我说你才叫真行呢,咋样,钱挣得花不了了吧。他说还行,这辈子吃穿住行是不愁了。我们彼此投入地回忆了一些有趣的旧事,引得前后座位上的人探了脖子看我们。

张大为下车下得早。我们相互留了手机号,握手道别:“柳建军,终于和你接上头了,以后有啥事去县委大院找你,可别装做不认识啊,咱没啥大本事,就有几个钱,用着的话,多了不敢说,三万五万的随时去拿。”我连连摇头,又接连点头,说哪里的话,老同学了,去就是,能办的我一定帮你办。

我们在老家村头下车,老婆提起手里的布包在我眼前晃了晃,一脸的难为情,说:这样真不是个事,我去那边小卖部再买几包点心吧。我爽快地答应了。女儿突然有了笑脸,追上老婆,说她要吃巧克力。我停下来落在后头,端详面前这个破破烂烂的村子,胸腔里缓缓涌起一股衣锦还乡的豪气。

与去老家相比,回来坐车就不那么顺当了。父母陪我们在村头车站等车,好不容易等来一辆,上面挤得满满的,停也没停。第二辆,我和老婆上了车,女儿看看满车拥挤吵嚷的人,不肯上来,我和老婆只好作罢。看看表,时间不早了,第三辆车一停下,我不由分说拽起女儿就往上挤,车门一关上,我们三口子就被挤散了。

车上乱糟糟的,我的心里却很有秩序。我在挨个推想对我的选拔任命下来后有可能出现的好情形。我在县文明办的大头兵身份会彻底改变。乔部长说,春节后要招进一个公务员的,那样的话,我在文明办的垫底排序也有所改观了。岳父岳母听到我的好消息,老两口肯定会关起门来偷着乐,高兴他们当年同意女儿嫁给一个偏远小镇穷教师的选择,是正确英明的。同学朋友聚会的酒桌上再蹦出我的名字,他们带了醉意的眼神肯定又多了些羡慕的眼光。当然,想得更多也最让我舒心的,是享受父亲的欢喜。我父亲以上的祖辈,最起码从曾祖父以下,都是地地道道的草根。曾祖父是个卖油的孤儿,老大不小了才遇上讨饭的曾祖母。祖父是一个老实人,只能靠从曾祖父承继下来的那点儿微薄家业维持生机。倒霉的是祖母过早病逝,我父亲十三岁就跟着人去闯关东,小小年纪颠沛流离,尝尽了人间的悲苦。比父亲小一岁的姑姑,过早地承担起祖母舍下的家务活,因不胜家中的困苦,十四岁就哭着闹着跟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外省货郎。我考上师范的那年,父亲欢喜得一个人就着咸菜喝下斤半白酒,醉倒在床沿下反复念叨我们家的祖坟冒青烟了。以后我有了女儿,抱着她玩耍,我常常想起那次我把烂醉如泥的父亲抱到床上的情景。

中午,我和父亲喝酒。没唠扯几句,父亲就问我去县委大院好几年了,现在有没有啥长进。不等我出口,老婆就笑眯眯地插过话来,说领导跟我谈话了,看来年底这次微调问题不大。父亲当然不知道什么叫微调,但从老婆的口气里,断定我要被提拔了。他欢喜得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之后的兴奋情绪便溢于言表了。父亲扳着手指列举了我在我们马蹄庄的三个第一。第一个考学吃上国家粮,第一个考上公务员进了县委大院,也将是第一个被县委大院提拔当上正儿八经国家干部。父亲欢喜得刹不住车了,揪住孙女儿的衣角,鼓励她考上个好大学,让我们家祖坟的青烟冒得更粗更高。女儿被煽动得饭都不好好吃,吵嚷着赶快回家做作业。

在小区附近下了车,我一拍脑瓜说:“想起个事,办公室的电脑忘记关了,得去关上。”老婆惶惶地问:“谁的电脑?”我说我的那台,下班时打扫了一下卫生,大意了。老婆紧张了脸子埋怨我太粗心,开了这么长时间会不会烧毁了。我放松精神,笑着宽慰她,没事,就是浪费点电,现在去关上就是。女儿急着回家做作业,烦躁躁地拽着老婆往家走。

穿过马路,我在一个小书摊前胡乱翻看了几本旧书,等老婆和女儿进了小区大门,迅速掏出手机给张大为打电话。手机振了一下铃,张大为就接话了。“喂,建军你好。”我说:“大为你好,真不好意思,刚接上头就有事麻烦你。”“啥事,说就是,不要客气。”我稍作停顿,支吾道:“是这样,我家里有点儿急事,想借你两个钱。”“借钱啊,多少?”“得三万呢。”张大为艮也没打,说:“三万啊,没问题,我给老婆安排一下,一会再给你打电话。”装起手机,我咧开嘴巴,顾自笑出了声。对面走来的女孩以为我在和她笑,腼腆了脸子,扭身小跑起来。

过了文化中心,张大为的电话还没有打来。麻烦人家,怎么能等别人给自己打电话呢,我主动给他打过去。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我看了看表,还差三分钟五点,我不着急,我早就想好了,我才不顺顺溜溜把钱准备好,到时乖乖交到他们手上。他们不是有车啊,我要他们和我一起去拿。

拐过农业银行前安装ATM机的小亭子,就看见广场边高大的葡萄穗式的灯饰了。我给张大为打手机。关机!我责备自己不仔细,按错了键,找准号码又打过去,还是关机,接连几次,我的头一下子大了。

走上广场的时候,我像走进洗浴中心的小蒸屋,体内的汗汩汩往外涌流,还冒着热气。我有一种腾云驾雾的虚脱感。有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之前熟视无睹的许多世理,可怎么也弄不清我到底对那女孩怎么了,惹得他们这样对我赶尽杀绝。十六七岁的女孩,我,她的家人、亲戚怒气冲冲的脸,我没有胆量往细里琢磨。

五点零七分,我心存侥幸地又给张大为打了一遍,手指像被什么牵绊着一样,抖抖索索地有点力不从心。张大为的手机坚定地关着。我的脑瓜先是一飘,恍惚间走了个趔趄,醉酒般摇晃着站稳脚跟后,一团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堵在心头,胸口憋闷得隐隐作痛。endprint

我在乡镇学校当老师时,有一年县里出了桩祸事,县一号煤井坍塌,不是局部,是打眼看不到头的一大片,裂口喷涌的黑水淹没了县城周围近百亩田地。六十七个农民矿工活活埋在下面,现在从那里经过,知情的人还恐怖得毛骨悚然,两腿直打弯。有一家人,爷爷、儿和孙子正好在一个班上,全摊上了,撇下了三代寡妇,听说孙子娶了媳妇还不到一个月。遇难者的家人、亲戚哭闹着围堵在县政府门口,紧闭的大铁门前挡着警察排成的人墙。外面的进不去,里面没人出来,僵持了好长时间,县公安局政委才喂吆着警车赶来调停。说事故正在调查,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出了事首先得弄清原委,不然无从处理,意思是留下几个代表听候事故调查的原因,其余回家等待处理结果。一群人哭来闹去,也没哭闹出个名堂,最后只得从了政委。代表们被安置在县招待所,好吃好喝地住了几天,等来的却是“意外事故”的定论,而且是从北京请来的专家经过细致调查得出的。一人赔偿一万块钱。死者的家人不接受,又聚集来哭闹,县公安局枪打出头鸟,以“无理取闹”的罪名拘留了几个,其余的就有些缩手缩脚了。有人壮着胆子提出向上级告状,立刻遭遇泼来的冷水,在中国,北京就是天,北京的专家都这样说了,告到天上还能告出啥眉目!来县文明办后,一次我和一位副主任出差,闲聊中,无意中谈到多年前的那次煤井坍塌事故。副主任左右环顾一下,朝我凑了凑,压低声音说,意外事故,意外个鸟啊,其实从头上就错了,那个熊煤矿,坍塌前就敲响过好几次警钟了,今天掉下块石头,明天冒出湾子水,明显存在安全隐患,根本就应该停下来,不能再挖了,你想想啊,支撑地皮的肋巴骨都快被鼓捣烂了,还一个劲地挖啊抠啊的,不埋到底下才怪。看着我一脸悲悯的样子,副主任长叹一声说,县上也真有办法,请来几个老头好吃好喝好招待地玩几天,现场都没去,就把鉴定拿出来了,还是北京专家的鉴定,直接封顶了,老百姓碰上这事,真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细究起来,我对张大为算是有过恩的。在老家的镇上读初中时,不知班主任从哪里联系了一本复习资料,在讲台上比划着五个手指头宣扬了一番它的重要性后,兜底限期定购。我经不住诱惑,回家死缠硬磨地跟父母讨要了书钱,返校后正要郑重其事地交给学习委员,被一旁滴溜着眼珠察言观色的张大为拽住衣角引出了教室。我们来到校园西北角的一棵老柳树下,张大为双手紧紧攥住我的双手,面对面站在我跟前,像下蛋的母鸡一样脸红脖子粗地难受了一阵,结巴着两片厚嘴唇说出了缘由。他看上班上的一个女生,为琢磨怎样向她表示一下,都好几天没心思学习了,眼下定购复习资料正是一个与她交好的好时机。张大为了解那女生的家境,说她基本上是夏天一身单,冬天一身棉,春夏和秋冬之交连身过渡的衣裳都没有,往往是天暖了,被厚衣裳捂得成天汗津津的,天冷了,因为衣裳单薄,又被冻得缩手缩脚舒不开身,定购复习资料,简直比登天还难。问题是张大为的家境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被张大为的结结巴巴说懵了,她俩定购不起复习资料关我啥事?张大为突然满脸诚恳,嘴一下子不结巴了,他说:“柳建军,干脆让我替你顶个名吧,把你定复习资料的钱给我,让我在她的眼皮底下风光一回,等书一发下来我就转给你,反正又不耽误你看!”

不难想象听了张大为的荒唐想法,我的反感情绪表现得多么强烈,要知道我死缠硬磨从父母那里讨来这钱着实不易,而且下保证那年过春节不买炮仗了。我的胳膊一用力,两手鱼一样从张大为的手里滑出来,张大为把我的手都攥出汗来了。我骂了一声,张大为,去你娘个巴子的,转身就走,却没有走成。张大为哈腰把我的一条腿紧紧抱住了。我能感到他的脑袋在我的裆下蹭来蹭去的摩擦力。班上买得起复习资料的人多了,他为什么不找他们,就是因为他觉得我人好,有品德帮他这忙,若是别人赶着帮他,他也不一定把这么大的秘密泄露出去。看看,这混蛋,按他的歪理邪说,不把钱给他,反倒是我的品德不好了。我当然不能让步。记不清他又苦口婆心地说了些什么,我都不为所动。他紧紧抱着我的腿蹲在下面,我奋力挣脱了几次,都没能得逞。我俩就这么僵持着,张大为突然换了一种低三下四的口气,哀求道:“柳建军,求求你了行吧,不就是顶个名啊,别太死心眼,保证复习资料一发下来就转给你,一秒钟也不耽误你看!”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两手用力晃了晃我的腿。我忍不住低下头,一看见张大为潮呼呼的眼珠上箍着的血丝,我心一软,终于败下阵来。

事实上,以张大为名义定购的那本复习资料的皮毛我也没能摸到。书一发下来,张大为就慷慨地给了那女生。我沉不住气,瞅机会向张大为讨要。张大为很不耐烦,说别他娘的婆婆妈妈了柳建军,你就好事做到底吧,那书我随便对人家让了让,没想到人家竟高兴地收下了,很感动的样子,我俩的事刚有点眉目,你别烧饼葫芦不看货色,给我搅和黄了!见我怏怏的,张大为显得更不耐烦,说不就是几块钱啊,过两天我跟我当村干部的三叔要了,连利息一块儿给你。他的“两天”过了两个月,之后,两个人突然双双从班上消失了。张大为不跟我一个村。我书没捞着看,钱也没捞着要,说出来又怕叫别人笑话,悄不声地做了回冤大头。

走神走到这里,我突然心头一热,借3万块钱的事,张大为一开始答应得那么痛快,后来又变了卦,问题是不是出在他老婆身上。对,问题肯定出在他老婆身上,他说过给老婆安排一下的。他老婆若是初中那女生,事情发生转机的可能性太大了,他们两人走到现在这一步完全是从花我的钱买的那本复习资料开始的,换句话,说我是促成他俩姻缘的红娘也不为过。把复习资料的事和他老婆说说,兴许有戏。我兴冲冲地把手伸进衣兜。张大为的手机死死地关着。张大为,你个王八羔子,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把个王八羔子手机关了!对张大为一死心,我的眼前刷地变得漆黑一片。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广场上的人散的散了,来的还没有来。我的两条腿像踩着高跷一样深一脚浅一脚,一点儿也不踏实。

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下意识地回转身,一个看上去有棱有角的人在广场边踱步,像个公安。我一个激灵站起身,像听到发令枪一样小跑起来。

到了广场中央的喷泉池边,我已大汗淋漓,衣领里冒出的热气吹得脖子暖暖的,内衣的好几个地方凉丝丝地往身上黏。喷水管根根碗口一样粗,明晃晃地直竖着。中间喷水管上端箍着几匝黑铁丝,铁丝匝旁边一大一小翘着两个铁丝圈。凝望着一大一小两个铁丝圈,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哗地淌了下来。什么时候,瘦歪脖、八字胡和麻坑脸来到喷泉池边,其中的一个把我指给其余两个人看,说:他来了,比我们还守时!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阵,见我不说话,其中的一个顺着池沿走几步,干脆弯腰两手扳住池沿跳落下来。从落地的声音判断,下来的是胖子。钱带来了吗?果然是胖子。我不理他,两眼出神地望着两个铁丝圈。钱带来了吗!胖子向我靠近。两个铁丝圈在我出神的凝望中虚幻成通往天堂的梯子。我高喊一声带来了,在湿漉漉的汗水的浮托下飞身一跃,两手钩住了小铁丝圈。铁丝锋利成刀子,像要把我的手指割下来,我咬紧牙关耸身将头探进大铁丝圈里。我感到我的手指被铁丝齐刷刷割断了,血淋淋的指头纷纷落下,有两个还蹦跶着跳进前边的梯形池里。endprint

俗话说,人死如灯灭。有那么一点吧。不知道灯灭后究竟是一番怎样的变故。我呢,先是眼前一黑,渐渐地,意识转入混沌,之后就无知无觉了。什么时候,我突然痉挛起来,一阵强似一阵,我明白,死亡是从一个世界的消失,也是在另一个世界的新生。再后来,我明白了,两个世界,原则上互不相干,也不是绝对没有联系,就像人世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些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事情。

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我已被引渡到对岸,一条神秘的大河把我与人世间隔开了。我问同类,我能到对岸看看吗?同类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一般不能,当然,也不是绝对不行,像人世间的特异功能,或者极端状态下出现的奇迹一样,有些事,有些人在某种情况下能做到,一般人在一般情况下是做不到的。我听得稀里糊涂,固执地说,我就想过去看看,我死得太冤枉了。同类淡然一笑,说,如果实在转不过弯来,就试试吧。

我扭脸看着那片一望无际的泛着幽光的神秘大河,问,怎么过去?你说呢,河里没有船,河上没有桥,岸边也没有飞机,我看只有凫水了。眼角的余光告诉我,同类正专注地看着我。我不看他,迈开步子向河边走去。我走得很慢,边走边被失望打击着。我想,这样宽得没边的大河,怎么能够凫过去啊。

记住,今非昔比了,你如果能够过河,上了岸,只有靠意识的力量才能到达你要去的地方。彼岸就是彼岸,一切大不一样,明明被我落下了一大段距离,眨眼间,同类就和我肩并肩了。

同类进一步叮嘱我,千万记住,是意识,不是意志,空怀意志,你就是满人世间走一圈,也不一定能找到你要去的地方。虽然记住了叮嘱,我对同类一脸的严肃并没有郑重对待。我在想,这么宽得没边的大河,怎么能够凫过去呢?依据从人世间带来的经验,蛮干强攻肯定不行,只能智取。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正聚精会神,挖空心思探寻一个过河的妙招。下去吧你,别胡琢磨了!同类一伸手,把我推下了岸。

入河的感觉彻底否定了我从人世间带来的经验。河里不是水,是气。我一落千丈。我本能地做了个凫水动作,结果如愿了,手舞足蹈,起伏颠簸了一阵,身子渐趋平衡,一节一节浮升到河面。感觉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量。这话完全是从人世间挪用过来的,但感觉的真实性千差万别,此刻,这话更是真实的写照。不用说,我不费吹灰之力地游到了对岸。

经验一再被推翻,在岸边的峭壁下,我正昂头找寻易于攀援的路径,无意中一耸肩,身体竟轻盈地飘升起来,并迎合着我的意愿落在上面一簇干枯的野荆旁。这是一座山的峰顶,一个戴狗皮帽子的老头赶着羊群迎过来,乱石翻滚。我避开羊群,等着老头过来和他搭话。眼看着,老头走到我面前停下来,我正推测他的年龄揣摩一个合适的称呼,他却解开腰带冲着我撒起尿来。我愤愤地攥起拳头,对着老头的胳膊就是一拳,老头无动于衷。徒劳的一击让我蓦地明白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对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我都无能为力了。悲从中来,我一屁股坐到野荆丛上,失落了好一阵。我的重量对野荆丛竟没有丝毫的干扰,倒是老头那滴不成线的尿液把野荆丛弄得窸窸窣窣。

我准备去看看我的尸身了。遵照彼岸同类的嘱咐,我攒足意念使劲一想,立刻有了飞的感觉,时空掠过,眨眼间我落在百脉广场葡萄穗式的灯饰上。简单得如麻雀飞上房檐。广场上人挺多,看来元旦假期还没有结束。我将身体转移到喷泉池里的喷水管上。吊死我的铁丝圈还在,我的尸身没有了。几个孩童在比比划划地谈论我。一个说,你们看见没有,那人就是在那个铁丝圈上吊煞的。一个说,早看见了,起先有个高年级的学生还用弹弓弹过去一块儿糖果呢,糖果正好弹进那铁丝圈里了。一个孩童哈了一下,说糖果也在那铁丝圈里吊煞了,几个孩童被逗得齐声哈哈了一阵。

说吊煞糖果的孩童悄悄脱离开同伴,咋呼一声,快跑啊,别让小鬼抓了去!撒腿奔跑。后面的受了惊吓,一哄而散。快跑啊,别叫小鬼抓住了!快跑啊,小鬼真的追上来了,还是个公务员小鬼呢!

无谓地丢掉性命,还被当了笑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鼓动被撞了腰身的人去追打孩童。他们对我的煽动毫不理会。其中的一个还跟我作对似地放弃斥责,打着口哨,嬉皮笑脸地朝我凝望,我失望了,悻悻地离开广场。

临近我家小区的大门口,一辆摩托车在路边停下来。前面驾驶的人扬起胳膊朝小区里挥了挥,对后边驮着的人说:“张昌国,这里曾住着我的一个同学,前几天不知为啥在百脉广场喷泉池边的铁丝圈上吊煞了,那天他还打电话跟我借3万块钱,幸亏我的手机没了电没再联系上,不然3万块钱就打水漂了!”声音有点儿耳熟,我正要凑过去探个究竟,摩托车剧烈地突突几下,拖着浓烟风驰电掣地驶走了。我的意识里闪过一张面孔,这不是他娘的张大为啊!我情不自禁地发狠咬了咬牙。没有听到牙齿打架发出的声音,也没有体验到牙齿相互碰触的质感,我稍稍迟疑了一下,恍然大悟,沦落到这步田地,我连发狠的能耐也丧失掉了。

家门紧闭,我从窗缝挤进去,里面黑咕隆咚,估计我的尸身被运回了老家。果不其然,我启动意念落到老家的房顶,下面搭了灵棚的院子里人头攒动,其间混杂着不少熟悉或者似曾相识的面孔。我远嫁外省的姑姑也来了。三年前,姑姑来过老家一趟。三年的时间,姑姑衰老的进程明显加速,不仔细看都认不出来了。墙角坐在木墩上的女儿成了一个傻人儿,泪哭不出来了,绝望了脸子一个劲地抽搐。父亲佝偻着身子候在女儿跟前,唤一声女儿的小名,说好孩子,咱不哭,没了爸爸,爷爷供你,好好考,爷爷一分钱也断不了你的。我两眼一潮,对着父亲使劲伸大拇指。

娘呢?老婆呢?院子里没有,我正寻摸个位置往下落,屋脊的裂缝一下子把屋里的情形端到眼前。父母住的屋子前年就漏雨开了,因为在县城买房弄得手头紧,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前些天还暗暗发誓,明年开春一定把老家的房顶翻修了。我的灵床横在下面的中央,脸上盖着黄表纸,古铜袄,皂青裤,一看都是新绸子。我的尸身被捂盖得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老婆和娘并肩坐在灵床的一边,和女儿一样,映着塌天灾难的眼睛哭不出泪来了。我抑制不住一软身子,倏地滑落下去。endprint

下落中,我稍一斜楞,落在老婆的一个肩膀上。老婆毫发未动,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看出娘和老婆坐在同一条凳子上,便温顺地扁起身形,填充在她们之间。我一会儿看看娘,一会儿看看老婆。两个人都苦着脸,脸又干又皱,没有血色,像小时墙上挂了一冬的熟地瓜干。守灵人坐着马扎倚在墙根打盹,我瞥了一眼就感到心里发毛,吓得抽回目光不敢再看他。

媳妇子,跟俺说实话,俺儿到底做了啥不好的事,愧得走投无路,寻了短见。是娘的声音。我转脸看老婆,老婆木着脸子不吱声。媳妇子,难道是俺儿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你嫌说出来不好听,情愿烂在肚子里,说吧,俺不跟别人说,俺就是想明白明白,让心里松缓松缓,那么大个人,猛不丁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俺过不去。老婆还是不吱声。娘的声音发抖开了,媳妇子,你倒是说啊,俺儿有啥对不住你的,俺替他向你赔罪。我急了,双手抱住娘的一条胳膊使劲摇晃。

老婆的嘴巴咧了咧,我期待她说话安慰安慰娘,她却又闭紧双唇缄默了。我转脸看娘,老婆却开口了,声音干巴巴地,像在烈日下晒过一样。娘,你都问过好几十遍了,我真的没藏着掖着,我还憋闷得过不去。娘皱巴巴的脸上显然写满了不相信。看着娘憋闷得像要爆炸的糟糕相,我巴不得老婆编个瞎话哄哄娘。

我俯身将脑瓜抵在老婆的心口窝,磨蹭一阵,又用力挤压。老婆终于干咳一下,开口了。她说,娘,出这么大的事,事前总该有点儿征兆吧?娘木讷了表情,拿不准应该点头,还是摇头,紧并的嘴唇动了动,嘴角闪过两小撇。

老婆眯起眼说:大前天,他单位开了个生活会,他们乔部长说他要提拔了,回来高兴得了不得;前天,从单位值班回来,我让他去接孩子,碰上熟人喝了点儿酒,孩子是自己回来的;昨天我去了趟娘家后,我们一起来老家,回去下了车,他想起办公室的电脑忘了关,去关时情绪也不孬,没想到就出了这糟心事。

娘埋怨道,又喝酒,我早就念叨着不让他喝,自家的身体又不是不知道,酒劲一下去就难受,还耽误了接孩子。

老婆说这次喝得不多,都看不出来,开生活会那回喝得才多,回家一进门就搂住俺,叫俺喊他柳主任,说他今晚吃了道菜,既经济实惠又有营养,海带炖排骨,要俺明天也给女儿做一顿。

娘木讷的表情泛起微光,像要从老婆的话里找出她要寻的目标。

老婆嗓子眼干涩得卡住了,酝酿了好长时间,才把话续下去。老婆说我醉醺醺地缠磨了她一通之后,顾自进了女儿的屋。女儿上晚自习还没回来,我主动去接女儿。结果起个早五更,赶了个晚集,女儿回来了,我还没回来。老婆怕我醉儿咕咚回不了家,出来找我,迎在我小区的大门口。我问,女儿呢。老婆说早回家了。我说碰上个跟女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学生,上前跟她搭话,女生一个激灵倒退好几步。认出不是女儿,我故意逗她,上赶几步,伸长了胳膊要拉她一起回家,女生吓得掉转身一溜烟地横过了马路。为这,我错过了接女儿。

我的脑瓜嗡地一下就大了。这么说,那天下午,在学校门前看见我的那对父女,并不是什么阴差阳错,怪不得女生那么坚定。

娘没有找到她要寻的目标,脸上暗了一下,继续木讷起表情。老婆说话说得累了,小张着嘴巴喘粗气。我左右开弓,扯住娘和老婆的两只胳膊使劲摇晃,娘啊老婆啊,我终于明白了,是我那晚喝多酒,惹了点儿小麻烦,被人钻空子,弄成大麻烦了!

因为成了彼岸的一员,我晃不动娘和老婆的胳膊,也不能把声音送进她们的耳朵,情急中灵机一动,我准备找纸和笔,将我流落彼岸的情况写成一封信,放到她们面前,让她们自己读。

记得灶屋外面的窗台上有半截铅笔,我赶过去,果然在。并且女儿的书包就在灶屋门里面的小椅子上。一时间,我很是过意不去,女儿明年就要高考了,因为我的原因,给她这么大的打击,为了给我送丧,还要白白耗费她好几天的时间。我打开女儿的书包,里面散发出人间特有的青春气息深深感染了我,我鼻子一酸,感慨道,能够再回到人世间多好啊,哪怕不再提拔什么干部,不再进入什么官场。

女儿的书包里有一叠信纸,我揭下几张。女儿的文具盒也在,可我不想再浪费她的笔墨了,给她留着,多做几道题,多写几句作文吧。我将信纸铺在窗台,捏起那半截铅笔。真是奇了,本以为我的这封信要字斟句酌地写上一阵,没想到意念一动,我这几天的经历,所思所想,甚至包括在此之后的事情,全都跃然纸上了。只是在此之后的文字,字迹模糊起来,像有意遮掩,先不让我看到。

我返回停灵房,将信递给老婆,嘱咐她念给娘听听。老婆不接信,也不看我,我愣怔了一会儿,才明白了我的尴尬处境。我想一定得设法将信读给娘和老婆,她们老这样憋闷着,会憋闷出毛病的。这时,外面有人进来说,柳建军单位的领导来吊唁了。灵旁的人,在娘和老婆的带领下齐声大哭,耗尽泪水的干嚎更叫人心碎。

柳建军是谁?我死了,柳建军单位的领导为什么来吊唁?我正纳闷。乔部长领着文明办的三个副主任低头沉重地走进来。见到四个领导,我忽地记起,我就是柳建军,柳建军是我在人世间的名字啊。

我拿着信,傻乎乎地看着乔部长领着三个副主任,在我的一个族人的引领下,对着我严严包裹尸身郑重地鞠躬,又排起队,围着灵床缓缓转了一圈。族人指着我娘对乔部长说,领导,这是柳建军他娘。乔部长上前一步,紧紧握起我娘的手。我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领导,自然是拙嘴笨舌,说不出一句话。乔部长夸我在单位工作出色,是个好同志。我娘激动得两手抱住乔部长的一只手,浑身抖个不停。乔部长就是会说话,他语重心长地安慰我娘节哀,保重身体,生死是自然法则,谁都有这么一天。

乔部长要走了,我一着急,纵身跨过灵床,从后面把他紧紧抱住。我们乔部长僵了一下,举起两只胳膊,两手间像捧着一样东西。他转过身,僵僵地走到我娘跟前,背课文似地诵读起来。诵读很快吸引了我的老婆,她伸长脖子,耳朵翘得大出一圈。

乔部长的嘴里竟响起了我的声音。诵读的内容,和我信上写的一字不差。有人喊,鬼魂附体了!屋门口,有推搡着往里挤的,有战战兢兢往外涌的。听声音,是我在向娘和老婆读信。看读信的人,分明是乔部长。屋里,灵床之外的空间一会儿缩小,一会儿扩大,不停地变来变去。信很长,灵床外空间的大小变化,持续得时间也很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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