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和他的小羊(短篇小说)

2014-09-21 16:01迟凤君
草原 2014年6期
关键词:张婶安安小羊

迟凤君

安安十一岁,十一岁还是个孩子,可是乡下的孩子早悟事,他自己觉得已是个大人了。爷爷有时也觉得他像个大人了,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因此,爷爷瞅着安安有时是一阵愉悦,有时又是一阵叹息。

安安的父母早年就出去打工了,去的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那时安安还小,他想起来只有些朦胧的记忆。开始是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回来,给他带回糖果,带回新衣。后来就只有爸爸过年的时候回来,再后来,过年时爸爸也不回来了。安安想他们,有时又好似不想。爸爸和妈妈就像天边的一朵云,在他眼前转眼就飘走,只留下那点一丝丝一缕缕看也看不清,抓也抓不住的感觉,而这样的感觉也会转瞬荡尽。爷爷几次说带着安安去找爸爸,可终究没有去。爷爷年纪大了,快八十了吧?又有心脏病。爷爷的心脏病据说是日本鬼子给吓出来的。爷爷一犯病就四肢无力地瘫在地上像死过去一样,半天才能苏醒。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安安至今也没有被爷爷带着去找爸爸。而且,这个村子离着镇上有十几里路,在那里才有通往县城里的汽车。从县城到那个大城市还有几千里,这在安安的思量中的确是天上地下那么遥远。但是安安不明白,这么远,一家家一户户的人却顺着那山间小道走了,连和他一起上学的冬生去年也走了。现在村上的房屋大部分都空起来,也有的塌掉了,放眼看去,院落空荡荡,只有蒿草飘摇,麻雀争吵。

安安的那只小羊羔也长成小羊了,它就在村落的蒿草中,每个早晨安安把它带出去,縻好,晚上放学再把縻锁解开牵回来。这只小羊在安安的眼里可爱极了。它的毛一色如雪,打着卷,脑门上还有一绺油黑的毛卷,像个小精灵。它咩咩地叫起来是那样的清脆,带着颤音儿,和太阳上升下落的节奏融在一起,安安听出它的声音中都散放着亮色。

安安家曾经有过几只羊,但是,一年比一年少,爷爷总说就是这几只羊让他活了这么久。每次说这话的时候,爷爷手里的药丸就四下乱蹦。去年只剩下了一只老母羊,爷爷对安安说它怀着羔子,等它下了羔子就把老母羊也卖了。爷爷的意思不是为了自己买药,是想该把安安送到学校里去了,虽然学费是不用交的,但是入学的学生都要暗地里送上一些钱,这一点爷爷很清楚。

果然,春上时老母羊下了羔子不几日,就被爷爷卖到镇上的饭馆里,秋季一开学安安就跟着爷爷到了学校。小学校长说你这个学生超龄太多了,怎么给你安排呀,爷爷就一副笑脸低低地弓着腰,再三恳求校长,校长终于答应了。

安安到镇上去念书要走很多路,每天早上去,晚上回,爷爷满足地看到了希望。一日,安安对爷爷说这只小羊再也不要卖了。爷爷答应了,爷爷明白安安的心思。安安是太孤寂了。安安没有上学的时候并不太想去上学,也不觉得怎样孤寂,这一上学,眼界就打开了一大片。放学回来完成了作业,身边除了爷爷就是这只小羊。没有了同学的喧闹,没有了上课下课的铃声,安安的心里就空旷了一片。他的情感于是就投到了小羊的身上,它是他的一个伙伴,似乎也是一个同学,而它的可爱更像是一位亲人。

这是秋天雨后的一个周末,爽朗的风潜着一丝微凉,秋天的气息也有些断断续续的。安安兴奋地往家走着。今天他得到了一个奖状,他要把这个消息快一点告诉爷爷和他的小羊儿。他走进村庄的时候,太阳正压上西山了。每天这个时候,爷爷都会坐在大门外的石墩上,说是在歇息,实际是在等他。但是,今天爷爷不在。安安急忙跑进屋里,见爷爷躺在炕上,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安安知道爷爷的心脏病又犯了。

爷爷说不用急,你烧一点开水,我喝一喝,一会儿就好了。

安安就到外面抱来一抱柴,柴都被雨水淋了,半天也点不着,灶中的烟狼奔鼠突地往外蹿,安安被熏出的眼泪,像泉水肆流。他急急忙忙用手背擦抹着,擦过一遍又一遍,直到把眼周围擦得很疼,泪水也不断。屋内传来爷爷的咳喘声,安安更急了,忙去屋内看爷爷,爷爷让安安打开窗子,大些再大些,告诉他先弄点干柴点燃再架湿柴。安安本来是懂得的,不用爷爷这般啰嗦。又不是第一次引火了,安安心中就有了些烦躁,趴下来,对准灶口,用棍子挑起柴草,人要实心,火要空心,这是爷爷教给他的。忽的一下,一股烈火伴着浓烟像毒蛇吐信一般,带着风声猛地蹿了出来,安安的头发和眉毛顿时被火舌舔舐了一口,发毛的焦枯气味和着湿柴硫碳气味像一个猛浪把安安打得一个后仰坐在了地上。

安安一下子笑了起来,酸涩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不知是烟熏出的还是他笑出来的。他看见火终于着起来了,这回他没有用手去擦抹眼泪,就任它们肆意地流去。

时间不大,锅盖之处终于向外溢出热气,锅里吵闹声也越来越大。安安一下子又想起他的同学,想起学校和老师,想起他的奖状。那是他作文竞赛获得的奖状。不是第三名,也不是第二名,是全班第一名。

他作文的题目就是《我的爷爷和羊羔儿》。老师在宣读他的作文时,全班同学听了开头两句就笑了起来。安安能把自己的作文背下来,开头他写道:我的爷爷活了80年了,我的小羊才活了80天。我的小羊毛发雪白,我的爷爷头发和胡子也是雪白的……同学们听着就笑了起来。老师继续念着,同学们渐渐地就不笑了。老师念,我不知道妈妈上哪去了,也不知道爸爸在哪,我只知道我的爷爷和我的小羊每天都在家里……老师念到结尾时,全班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老师念,虽然有爷爷和小羊羔陪着我,我还是经常地想起爸爸和妈妈,我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就去找他们。

水哗的一下子开了,打断了安安的思绪。安安去把开水递给爷爷的同时,也把奖状递给了爷爷。爷爷一看就笑了。

安安看着爷爷饮下开水好了些,他就去牵小羊了。

晚霞把西天染得通红,雪白的小羊身上也打上了一层红润。小羊远远地看着安安就咩咩地叫了起来,它是盼安安来接它了吧。安安想着,就跑上前去,蹲在小羊的身边,把小羊搂在怀里。

小羊羔本来是应该吃一些奶的,可是老母羊硬是无奶。爷爷把老母羊卖了之后,每天就用玉米面糊糊喂小羊羔。开始它怎么也不张嘴,爷爷就用双腿把小羊羔的身子夹住,用手掰开小羊羔的嘴,用一个手指头抿一下玉米糊糊抿进小羊羔的嘴里,待小羊羔咽下去了再喂第二口。安安牵着小羊,想到这,就回头看了小羊一眼,小羊也停下来看安安,想什么,安安不知道。安安一笑,打一声呼哨,转身向家中走去。endprint

第二日爷爷的病未见严重,也未见好转,安安提示爷爷去镇上的医务所。爷爷说还欠着医务所的钱,家中也没有钱,等到秋天苞谷成熟就会有钱,那时再去也不晚。

第三日是星期天,爷爷的身体又不如前一日。安安着了慌,他一定要爷爷去镇上,或者他自己去镇上把医生请来。爷爷坚决不同意,爷爷对安安说前几次你都看见了,还不是过几天就好了?咱们欠着人家的钱,没法再张口了。安安犯难了,他再也不能失去爷爷。尽管安安知道爷爷还不至于走到生命的尽头,但是他不忍看爷爷紧张的喘息。他知道爷爷一定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不能让爷爷受这样的苦。可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知道爷爷的脾气,爷爷最爱面子,安安真要是不顾爷爷的面子把医生请来,爷爷也一定会拒绝诊病的。最后,他想到了他的小羊。

早晨,安安把小羊牵出去,小羊很抗拒,它是没有看到爷爷吧?安安想。安安就把小羊牵进屋来,爷爷看见了就说怎么把它牵进屋来了?一会它尿在屋里,臊得慌。小羊小时候整日在屋里,在屋里吃,屋里睡,有时爷爷还把它抱到炕上。它说尿就尿,说拉屎就拉屎。爷爷说小羊的尿屎都不脏。有羊尿羊屎的地方还不会有臭虫。臭虫可是最讨厌的东西。它一旦在屋内生成,人就遭了罪。它白天藏在墙缝里,专门在晚上人们睡熟时来吸人的血。但是臭虫怕羊的粪便气味,因此,羊圈里从来没有臭虫。这都是爷爷经常说的。但是小羊长大了一些,爷爷就不让它和人在一起,不让它上人住的屋子里来了。爷爷说一闻到羊的尿臊就会气短,而且这些年臭虫也见不着了,就像人都从村子里走光了一样,臭虫们也走了。安安没有说小羊大概要看爷爷,但是听爷爷一说还是把它牵了出去。这一次,小羊很愉快地和安安出门了。

安安把小羊锁在村边的荒草坡上,这草都结了籽,小羊吃了会长膘的。正想着,就见哑女翩翩走来。她臂弯中挎着筐,显然是去地里。哑女虽哑却长得好看,在全村所有姑娘媳妇中,哑女的长相堪属第一,现在村中没有几个人了,哑女的长相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哑女比安安大四岁,平日里安安就叫哑女姐姐,哑女听不见,总是一笑。现在,她看见了安安就比划着说你怎么没有上学呢?也许,哑女对星期天是没有概念的。

安安不知哑女在说什么,猜想哑女一定是问他爷爷呢?安安就把身体向地面歪了一下,意思是爷爷病了,正在炕上躺着呢。

哑女看见安安的身体姿势,知道安安是说休息的意思,就明白了今天是星期日了。哑女又向远方指了指,又向安安家的方向指了指,意思是说你每天跑几十里路去上学累不累呀?

安安一下子就理解为哑女说你爷爷既然病了,为什么不去镇上请大夫呢?安安就将手指捻了一捻,又把手一摊,意思是说没有钱了。

哑女以为安安说像玩一样,不累。

哑女就笑了。笑过之后又伸出大拇指,然后指指小羊,她的意思是你真棒或是真了不起。你跑那么远上学,星期日还要放羊。

安安却是另有所解,他解释为,伸拇指是说他孝顺,又指了指他的羊,是说既然没钱你就把羊卖掉了吧。安安觉得哑女说得有道理,虽然他很爱他这只小羊,但为了爷爷,他还是不能舍不得。因此,这一个早晨或者说这一个上午,安安都在思索着这么一个重大的问题,他是否应该把小羊卖掉去给爷爷治病。但是,他仍然迟迟不能决断。

中午,安安为爷爷做熟了米饭,又寻出两个鸡蛋为爷爷煮了,但是爷爷说,不想吃饭。他的喘息虽然平静多了,但也显得十分的萎靡。爷爷闭着眼睛说自己没事了,让安安自己先吃。安安心里愈加不安,他终于做出了决定,把小羊卖掉给爷爷治病。

安安跑到哑女家找到了张婶,张婶没有反对安安的想法,一只羊呗,而且是一只小羊,有什么大不了的。卖了就卖了。她绝对没有安安对小羊的那种情感,她知道的是安安的爷爷的确一犯了病就很重,她也知道安安和他的爷爷家中是怎样的境况,所以她不但不反对而且在坚决的支持中还给安安提供有力的援助,那就是她家中的毛驴车和哑女。哑女赶毛驴车可是个一把手。

就这样,安安和哑女赶着小驴车,小驴车上载着他们俩费了一些力气才捆绑住的小羊,在太阳偏西的时候上路了。

到底是很浓的秋意了,山坡上泛着缤纷的色调。一块块成熟的庄稼间杂着一片片蓬乱的野草。它们都是谁家的?安安不知道。

安安朝着小羊看了看,小羊也正在看他。小羊也许觉得安安和它在玩着一种游戏,因此它并不显得紧张,只是有时或许是累了,便把四只紧绑着的蹄子一阵乱蹬。安安的心里着实有些隐痛,他知道,他的小羊一经卖出去,它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安安还知道它的小羊卖给饭馆后的结果。可是,除了镇上的那一家饭店,是没有任何一家可以痛快地收下他的小羊,更不可能痛快地给他钱了。还是前几年,大概安安五六岁吧,妈妈和爸爸一起回来过年,爷爷主张杀掉一只羊。爸爸是会杀羊的,他拿着刀子沾着水,在磨刀石上反反复复地磨了又磨,然后把刀子横在嘴里,用牙齿咬住了刀背。爸爸的面目就有些狰狞了。爸爸一用力就把那只羊扯了过来,按在预先设好的小木桌上,小木桌被弄得吱吱作响。那只羊一声不叫,只是把哀哀的目光漫过院子里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安安。安安当时被那只羊的目光扫了一下,他的心就一阵紧缩,便急忙把身子紧躲在了爷爷的背后,只探出半个头。他看见爸爸一只手绞住羊的耳朵,一只腿曲下来顶压住羊的腹部,另一只手把刀子取下来在羊的身上蹭了一下,就快速地插入了羊的颈部,然后轻轻一旋,鲜红的血就像小河一样流入了一只盆子里。几分钟之后,羊的血就像雨后的屋檐一滴一滴的时候,爸爸的刀子再一旋,一颗羊头就握在了爸爸的手中……安安想到这儿,心似乎静止了,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哑女回过身来,用小手指指了指羊,又用小手指点了点安安,安安明白她是说这羊太小了,又责备安安这么做有点不地道。安安想这不是你让我把羊卖了吗?怎么又反过来怪我了呢?羊是小,但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呢?他也曾想起了张婶,曾想和张婶借钱,但他知道张婶的丈夫也就是哑女的父亲在几年前外出打工丢了性命,是怎么丢的不知道,总之是没有了,也没有得到什么赔偿。张婶带着哑女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张不开口。安安也曾想过李爷爷李奶奶,他们的儿子在城里安了家,听说是很有钱的,可是李爷爷李奶奶从来都说自己没钱,爷爷为安安上学曾向他们借过钱,结果是分文都没有借出来,安安能向他们张嘴吗?安安也曾想起班主任老师,可是班主任老师那天因为学生不遵守课堂纪律,发了脾气,说你们若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像我一样,你们以为我当老师很好吗?我有两个月工资没开了,因为什么?就是因为我的地位太低了,我的工资被别人挪用了!同学们看着老师激奋的表情都惭愧地低下了头,他安安能向他的班主任张嘴借钱吗?哑女你说,我不这样救爷爷,我还能怎样?可这些内容安安不会向哑女用手势讲述,想了想,就什么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意思是好好赶你的车吧。endprint

哑女见安安不愿意与她对话,就有些生气,把鞭子扬起来照着毛驴的屁股就抽打了一下,小驴一甩尾巴向前猛地一蹿,差点把安安颠下车来。

安安和哑女到了镇上那惟一的“大锅居”饭店时,太阳快要落山了。

饭店的女老板看了看安安看了看羊,说这么小,我们买它没用,杀不了几斤肉,你拉回去吧。安安就把爷爷的病情和家里的情况向女老板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遍。女老板正在应付客人,一会儿进去,一会儿出来,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清楚。安安就有些着急,他忽然想起爷爷送他上学时学校不收他时的情景,也就学着爷爷装出笑脸,再三地乞求。

女老板终于听明白了,也知道了安安是哪个庄的,又是在镇上念书的学生,就非常慈悲地说,我给你一百元钱,你把羊拉回去,别再啰嗦了,我忙着呢,说着就把100元钱塞给了安安。

安安一时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明白过来了,他决不能收这样的钱,爷爷会责怪他的。当他把手中的钱还回女老板的时候,女老板好像有些感动了,她说,孩子,就算我借给你的好不?以后你长大了,挣了钱再还我,现在不是爷爷有病吗,不是家中有难处吗,不是爹妈都在外边吗,我也有儿女,你让我好心疼,你就别再为难我了,好不?

安安的泪水盈上了眼睛,他向这位好心女老板深深地弯下了腰。

小驴在回返的时候走得快多了。

现在安安的心情也格外地好,爷爷一定会同意看医生或买药的。他在心里不住地重复着那位女老板的话,他想自己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挣大钱,加倍还她,不,是双倍。

太阳渐渐地落下去了,月亮悄悄地升上深碧的天空,远处的山都变成了黛色,显得端庄而又静美。晚风吹拂着,路两边的庄稼叶子、草稍发出一些像音乐一样的声响。爷爷一定饿了吧?他走的时候对爷爷撒谎说去帮助张婶干点活,要晚一点儿回来,现在爷爷不会着急了吧?

安安在这条路上走的次数太多了,可是今天,只有今天,他才真正觉得自己长大了,自己办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以前安安也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但和今天对比起来,他感到那是十分的幼稚和简单了。

哑女始终不说话,她在想什么呢?和冬生在一起的时候,每次都要说一路。冬生是个话匣子,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他的姐姐在城里卖服装挣了钱,就回来把冬生和爸爸妈妈一起接到城里去了。有一次冬生告诉他,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鬼,它经常要制服人。那些行善的,做好事的就是把鬼制住了,而那些做坏事的就是鬼把人制住了。安安开始听了有些害怕,听得多了胆子倒大起来了,现在他不管走在多黑的路上都不怕,因为他想如果真的有鬼也不会把善良的人怎么样的,而他安安没有一刻是不善良的。

哑女忽然把小毛驴喊住了,安安认得这个地方,他家的玉米地离这儿不远,再往前走一二里路,就到家了,他不知道哑女要干什么。

哑女比划着,让安安背过脸去蒙住眼睛。

安安明白了,哑女要撒尿。这才觉着自己也有一泡尿该放一放了。于是他就下了车,背对着哑女向前跨出了几大步,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哑女,哑女满意了,点点头,示意安安再转过脸去。

哑女解开裤带时,安安也解开了裤带。

哑女系上裤带时安安也系上了裤带。

可是,当他们几乎是同时回到车前时,那只小羊却不见了,车上只留下小羊挣脱掉的绳子。

安安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这几个小时的时光,惟一忽略了的就是小羊被绑的松紧度,至于小羊的暗中挣扎,安安却想都没有想过。

哑女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和安安同时急切地向四周看去。是哑女首先看见了那雪白的一团,随即安安也看到了。

安安首先冲了出去,可是小羊也向前蹿了一大步。

小羊蹿进了草丛,小羊蹿进了玉米地,安安也紧跟着向前跑去。

哑女跟在安安的后面,但是她总是被安安落下一大截。

小羊跑得越来越快了,它钻出了玉米地跑过了一段沟坎,安安也跟着跑过一段沟坎。小羊又跑上了山坡,安安也跑上了山坡。哑女喘息着,紧随其后,距离却越来越大。

小羊向上,安安也向上。

小羊向左,安安也向左。

小羊向右,安安也向右。

小羊不动了,安安也喘息一下。然后,安安一个箭步向小羊扑了过去。

小羊忽的就不见了,安安也不见了。

也许安安当时觉得身子一下子腾飞起来,先是很轻很轻,然后就很重很重地落下来,安安当时一定听见一声巨响,或者天地在他面前急速地旋转了一下倾刻间便坍塌崩裂了。

哑女跟上来时安安和他的小羊已经飞落崖底了。她向下望去,看不见沟底,也看不见安安,她急得哭了起来。

哑女止住了哭声,撒开腿向路上飞去。

毛驴和车不见了。

哑女向前飞跑着,看见了前面毛驴和车的影子,但她追不上,毛驴也在跑,它也许想你们都不管我了,我可是饿了,便甩尾撒蹄如飞。

张婶已经瞭望了好几次了,天都黑了,这两个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呢?等到毛驴拉着车停在了门前的时候,张婶倒抽了一口冷气,人呢?随即便见哑女上气不接下气地奔来,她一下子倒在妈妈怀里,嘴里哑哑地,又不断地打着手势,张婶渐渐明白了,是安安出事了。

张婶拉起哑女就向安安家跑去,安安的爷爷病情已缓解多了,他已经做好了饭,等着安安回来吃。见张婶和哑女慌慌张张的,就预料到有不祥的事情发生了。

张婶简单地说了情况,三个人便一起在哑女的引导下向山上奔来。

他们是从沟口进入向前寻去的,先是发现了小羊,小羊虽然缩成了一团,但它却完好无损,听见有人来,便发出咩咩的叫声。

安安曲卧在小羊不远的地方,他的头一侧贴向地面,皎洁的月光下一滩黑色的液体,那是安安已经凝固了的血。体温是一点也没有了,惟有还没有完全僵硬的躯体在作为一种存在的象征。

爷爷傻傻地抚弄着安安,他把安安抱在怀里,呼唤着安安,安安!安安!……爷爷一边呼唤着安安,一边用手在安安的脸上擦了一下又一下。坚硬的沙粒已深深陷进安安面部的皮肤中,擦一下,爷爷的心就颤抖一下。突然,爷爷身体向前一弓,一下子就跪倒在了沟底的一块石头的棱角上,爷爷感觉不到膝盖骨的疼痛。他仰起头向着崖畔,向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月亮发出声嘶力竭的悲惨而又夹着些义愤然而的确是带泪泣血的呼喊:大地啊,苍天,——喊完这一句,爷爷便也倒在了尘埃里。

爷爷这声呼喊像一声惊雷,震得崖畔瑟瑟抖动,张婶和哑女也在爷爷的呼喊声中跪了下去,月亮忽然颤了几下也显得黯淡了。在这美丽明净的秋夜里,在这沟底深处,这声呼喊形成了强烈的回声,这回声是那样的迥异空旷而尖利,此刻,天地间都在回响着这一个声音,久久不绝,远远听去就如似山谷的呼喊。

在张婶的张罗下,还有山外好心人的帮忙,安安和爷爷得到了简单的安葬。可是,那只雪白的小羊从此却在山里游荡起来,也许它和主人结下了深深的怨恨,也许它知道主人已逝去,它即便归去也等于不归。

当然,以上这一切都是前两年的事了,现在,你再也看不到那只雪白的小羊了,它已经被不知是人还是兽残害了。当人们再发现时只有一张残缺的羊皮,像引魂幡一样挂在树枝上。

〔责任编辑 赵筱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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