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怀帆
村子已经荒废,剩下的五户人
几年前,就搬到了别处
从高处看,村落荒芜,破败
满目疮痍,却还有一丝疼痛的亲切
来到我家的院子里
土墙倾圮,荒草衰败零乱
窑洞更加低矮黑瘦,窗棂残缺
我指给儿子说:我就生在这孔窑洞
他看我时有点怜悯,但终没有凑近门前一看
屋顶摇曳的红枣
门前一身素洁的梨树
土墙上蜿蜒的牵牛花
一条土路延伸到外面世界
那盏煤油灯下的读书少年
都远了,成为一个人的回忆
生我养我的地方——如果这是故乡
从此,我便只能永远漂泊异乡
但是,每年这里还会春暖花开
每一个晴朗的夜晚,还会星空低垂
那么,亲爱的小松鼠——窑洞的新
主人
你是不是我乡下的
小亲人
村庄对面的那座孤庙
曾让我温暖又敬畏
那庙前的老树
庙宇上空深邃的蓝天
以及庙里的神像和佛龛
每逢过年,都有一盏孤灯远远地亮着
那是博大的护佑,也是人间的法度
现在,当我拨开荒草
走近,看见老树已经倒地
庙宇的后墙,也豁开一个大洞
扑面而来一股阴风
神像斑驳,佛龛无踪
只有一只残缺的破碗
盛放着隔世的土尘
但我还是跪了下来
点燃一炷香火
庙中的主人也许早已不在,或者从未存在
但它还应回到乡民中间
作为信心和抚慰
作为民间的法则和良心
而我,在异乡
也将常常会抚胸回首,一次次
遥望
当我快要走近时,心跳开始加剧
之前的失落,使我对它抱起最大的期冀
山脚下的那股清泉
还是那样汩汩有声、泪汪汪地澄澈吗
我在异乡,曾多次梦见过它
几十年后,我对老家最深的念想只剩两个
一座墓园,一口山泉
不仅因为它养育了我
——小时候,我曾赶着毛驴
无数次从这里驮水回家
更因为,我深信
那是我爱、善良和灵性的来源
是我后来成为诗人
最可靠的一个原因
它果然还在那里
细细地流淌,涓涓地清亮
沧海桑田,它还没变
清凉,透明,甘甜,安静,一颗素心
让我惊喜却又惭愧
只要它在,这世道人心就还在
只要它清澈,这世间就还干净
我无比欣喜,获得了信心和安慰
以后的几十年,不论千里万里
它都会伴着我,清波闪亮
每一个乡下的孩子,都有一座自己的果园
那是上天最大的赏赐,无比的爱抚
我家的果园不大,但树不少
枣树,杏树,梨树,苹果树,核桃树
都开花结果,楚楚动人
每一个季节,都温情脉脉
安慰我饥饿的胃和心灵
我曾在果园里,一个人看书写作业
试着第一次用普通话读课文
并对一棵苹果树,说过我的秘密
也靠在一棵枣树上,听鸟叫,看落日
遥望山上延伸而远的土路
童年的果园,是另一个母亲
现在,我又走进这里
一棵一棵地查看
当我走过的时候,它们是否还能认出?
冬天的树,沧桑衰老
没有人护理,枝条凌乱
一棵老枣树,黑瘦的身子躺倒在地
再用力,都无法扶起
我把手搭在一棵梨树上,怅望我的村庄
守着废园和旧家的果园,还能坚持多久
当春天到来,这些开花的树木
让我在异乡,闻到暗香
而深深地忧伤
一排低矮的窑洞
是这方圆十里的文化中心
教室里,住着四张破旧的课桌
和一块打了补丁的小黑板
也住着一家羽毛灰暗的麻雀
老师半天种地,半天上课
有时会摇头晃脑磕磕绊绊领读课文
念得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有时却会精准地投掷粉笔头炮弹
我们五个小人儿,是最后的留守者
只需在早晚干一点农活
都有葵花一样幸福的脸
每天,我要走二里山路
沿途经常会遇见风、小动物和头顶的喜鹊
新开的花朵和响亮的虫鸣
还有一座让我头皮发麻的墓园
我们用电池芯在院子的地上写生字
靠在土墙上晒太阳,用拼音夹杂方言唱课文
一颗褪了皮的半瘪篮球
就是你追我赶快乐的来源
现在,连这样一所学校也没有了
孩子们早早去地里干活,或外出打工
只有很少的几个,住校在四十里外的乡镇
我面前的这排窑洞,坍塌
为一个荒草淹没的废园
但麻雀还是这里的主人
并且家族更加旺盛
我儿子同情又敬重地拍了拍我的肩
他说,别难过
你是这里的状元
族中有老者倡议修立家谱
我们有共同的老坟,共同的张姓
并曾有一个共同的家园:曹塔村
大家普遍担心,现在已经四分五散
用不了几年,就叫不起名字
形同路人
这件工作,从一个春节开始
经过两年,有一个薄薄的蓝皮册子
传到我手中
从中我得知
家族目前共有203人
先辈向上追溯四代,就成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流浪汉
我的祖坟里,埋着清一色的农民
族中最大的人物是个县官,早已退休多年
现在,也只有很少的几个人
是教师、医生、普通公务员和企业员工
其他人,都还是和土地、铁器打交道的工农
册子里的人,有一大半我不认识
我的下一代随意取名,少有遵守规定
这个册子让我知道自己的来源和阶层
知道自己脚下的路
也大概知道了将来的去处
那个村子已经废弃
有好几家已另立了祖坟
不知道,这个册子会被几个人珍存
还有没有人再去续写
多年以后,会不会有两个人各自捧出
而热泪盈眶,紧紧相拥
四海之内皆兄弟,这道理我懂
但只有这个蓝册子
是我名字最温暖的归宿
旧家的窑洞,像被遗弃的孤鳏老人
沧桑满面,风烛残年
近在对面,它还能否将我认出
牛圈成为废墟,那头鼻息如雷所向无敌的犍牛
消失在哪座山里,成为传奇
再也没有一个学童在暑假领着打仗
一只喜鹊窝还挂在窑背的枣树杈间
像个遗址,再也不会有欢快的叫声
为漫长等待的录取通知书提前报喜
那棵草垛边开出惊世骇俗花朵的梨树
披头散发,形容凌乱
它的果实,再也没有妈妈藏在箱底捂黄捂香
等待在远方上学过年回家的儿子
一只松鼠翘起尾巴,在杜梨树上打量我
向我告别,一群麻雀飞过身边
乡下的小亲戚
它们是我离开后的第几代土著居民
还眷恋着、坚守着这里,让我亲切、感动
门前那条我一遍遍走过的土路
被荒草变窄,又被雨水冲得千疮百孔
我留下的鞋印,看上去陌生
会不会被一处背风的拐弯珍藏
别了,那些熟悉的大山,那条消瘦的小河
当村庄消逝,土地荒芜,人已走远
星空还会低垂,草木还会茂盛
让永久的风抚慰这里的伤口
让鸟儿一代代在这里繁衍、歌唱
我会时时为这里虔诚地祈祷
风调雨顺,吉祥如意,万物安康
家版画/王洪峰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