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勇
那时候,我刚上高二。开学的第一天,同桌林江便凑过来和我咬耳朵:“今年的班主任是从‘上面调下来的,教地理,人送绰号‘追命。”
追命!温瑞安大侠小说《四大名捕》中的“追命”?嘿嘿,管你什么“追命”“夺命”,来到这所“问题”高中,特别是任我们这个“问题”班的班主任,保管让你知道什么叫“忙于奔命”“听天由命”。我无奈冷笑。
开课第一天,我见到了被称之为“追命”的魏老师——30多岁,一件很旧的蓝西服,蔫蔫地穿在瘦小的身体上。与他落魄外表相悖的是,他的嗓门很洪亮。“感谢同学们抬爱,授予我‘追命的称誉,我绝对不会辜负同学们的期望……”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会追着你到天涯海角!”
林江藏在课桌下的手有些发抖,拽着我的衣角悄声说:“这个老师……很邪乎呢,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林江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以前,我们每天下午的后两节课,会逃到隔壁职业高中的操场去踢足球,都是年龄差不多的学生,并且我们善于伪装,找来印有职业高中校名的背心穿上,混迹于球员中,谁还能认出我们是“李逵”还是“李鬼”。谁知刚过了两天,正在球场上厮杀的我一脚远射,眼看进球的当儿,突然杀来一匹黑马,伸手一挡,便稳稳接住了球。不,应该是“蓝马”,一个穿着蓝西服的熟悉身影——魏老师!我们足球也不要了,呼啦啦作鸟兽散。
真正被“追”得心惊胆战的要数我们翻墙逃课看录像的事情了。上世纪90年代初,县城的录像厅昼夜循环热播香港枪战片。那天傍晚大雨滂沱,但这完全挡不住我们心中那熊熊燃烧的明星英雄梦想。我们看到魏老师宿舍灯火通明——看来他没有外出。何况这么个鬼天气,他是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时逃课去录像厅的。我们蹑手蹑脚来到围墙边。李阳个头大,第一个翻了过去,我们余下的在墙内等。不一会儿便听到李阳在墙外轻声呼喊着我们的名字,安全了!当我和林江迫不及待地爬上墙头,还没来得及把腿翘上去,便看到一个打着伞的瘦高个儿,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李阳身后。只听林江“妈呀”一声,便从墙头上掉了下去……墙外地震般惊栗的声音响了起来:“往哪儿跑!”我们只得一个跟着一个往回走,像是串起的蚂蚱。
我们是那么地恨他:冬天打碎他宿舍的玻璃,把他冻感冒;或者在讲台下放上大图钉,扎他的脚……这样的“恶作剧”,让我们在后来的岁月中悔恨不已。但真正令我唏嘘不止的,还是他及时地将一个叛逆的我从堕落的边缘追了回来。
那时南下的打工潮炙热汹涌,传言只要一踏上沿海那片土地,满地都是钞票。满脑子幼稚幻想的我,认为自己年轻有活力,完全能够让梦想在那片土地上生根发芽。于是,我偷了家里的200元钱,如传奇电影中豪情万丈的男主角那样,告别家乡,坐上火车“哐当哐当”去了东莞。一出车站,毫无社会经验的我便被小偷偷了个精光,然后,在车站如夜游神般晃荡的我被“请”进了收容站。虽然肚子问题暂时有了着落,却被告知要缴纳2 000元罚款和保证金,再遣送回原户籍地。天!2 000元几乎是农村家庭一年的收入。本想干出一番事业后衣锦还乡,如今却要先搭上2 000元,虚荣顽劣的我慌了。
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收容站的干部通知我说:“收拾东西,你爸来接你了。”我爸?我自小父亲病故,是不是认错人了?我睁开惺忪的双眼——很旧的蓝西服、瘦高个,魏老师?怎么又不像?胡子恁长,脸恁瘦……
魏老师的眼中喷着怒火,朝我屁股上“咣咣”就是两脚,吼了一个字:“走!”
那次,我突然感觉到,挨打也是温暖的。
仿佛魏老师有张“地图”,无论我们怎么“逃”,他总能找到我们,仿佛是“阴魂不散”的影子,是钻进肚子里的“蛔虫”,又仿佛是威严慈祥的“守护神”。而我们在那段迷茫的岁月里,被他“追”得心惊肉跳、服服帖帖。
渐渐地,我们的心安顿下来,悬崖勒马,收心踅身返回课堂。
终于,一场追逐与被追逐的青春时光结束了。炙热的七月,我在县电视台公布的红榜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埋藏在心中的疑问:“魏老师,为什么你总能那么准确地‘追到我们?”他的眼中依旧闪烁着光芒,不过这次声音很轻柔:“我是教地理的,我心中有地图!”
后来,我给魏老师写过一封信。我在信里说:“我一直庆幸且感动着,你从来没有将我们从那张‘地图上删去,那种感觉,直到今日仍激荡在心中,温暖着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