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记

2014-09-17 14:11侯昌宇
美文 2014年5期
关键词:张姨家村老牛

侯昌宇

四川阆中人。西北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研修班学员。现居西安。

西北大学的南边就是边家村,之间一条小街名叫大学南路,来来往往的人流将西北大学和边家村粘接在了一起。那年初夏,我与几位同学一起搬出了西北大学的学生宿舍,租住在边家村的民房里。

大学南路上餐馆发廊、鞋店杂货铺临街罗列,每日人来人往,人声鼎沸。新闻系的高海潮的女朋友孙XX,几乎每到这里都要买些炒板栗、爆米花、山楂片、盐水清真花生米等零食,提溜着来到边家村与高海潮一起分享,室友们见了她来就离开了。我去了书店,不买书,只是略带把书翻一翻,抑或看看那些似曾熟悉的书名而已。盗版的《白鹿原》《废都》印制精美,《路遥文集》缩印为上下卷,字小得需要放大镜才能看清。

肚子饿了,便买一个肉夹馍,加一只烤红薯,然后昏昏然回租住小屋。楼梯陡狭,转角处的垃圾篓翻倒着,大花猫狂叫着撕扯一只避孕套。高海潮和孙XX已经不在屋里了,满地的瓜子皮花生壳。正剥着烤红薯,门就被挤开了一个缝,钻进一个头发蓬松的女人脑袋来,是房东梁大婶,她是来催要房租的。这个50多岁的女人,一口地道西安土语,直戳戳,硬邦邦,真要吃几个厚重的锅盔馍才能说出她那种语调。梁大婶满脸愁苦,我来边家村一个多月从未见她笑过。她的大儿子20多岁了,好像脑子有些问题,有时疯疯癫癫,斜歪着嘴在巷口对路人咿呀呀。房东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儿,样子乖巧。周末的早晨,小女孩就用那把比她个头还高的扫帚,将楼梯从上到下清扫一直到大门外。稍有点时间小女孩拿出书本做作业,但梁大婶很快就叫骂开了,小女孩便奔跑着买盐打醋去了。梁大婶的上门丈夫我们叫他陈师傅,黑脸瘦长话少。他在一家大型酒店当电工,一回来就拿出锥钳扳锤,敲敲上水管,捅捅下水道,没个停歇。

听一位女生说那小女孩并非房东亲生。一位漂亮的在校女大学生怀孕了,可她沉入了三角恋或许四角恋,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白。生下孩子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雨夜,女大学生离开伤心地去了南方,孩子就交给这房东收养了。现实版的恋情剧如此凄婉,但热恋中的人儿依旧不能自拔地陶醉。

高海潮搬走了,与他的女友一起另觅爱巢去了。我与老牛同住一室。来自陕北的老牛满脸络腮胡子,因属牛脾气又有些牛性,便有了此号。老牛看不惯男女勾肩搭背,更痛恶恋而同居的行为。那段时间他常去图书馆,埋头于经典雅籍,古今中外,都广泛涉猎,他似乎要恶补。但不到两月,他便每日酣睡至午后方醒,学校也去得少了。此时,他觉人世险恶社会弊端都需要他激扬文字,可几个月过去,也未见完整的篇章。老牛从旧书摊淘回《鲁迅全集》,他尤为钟爱鲁迅杂文,且能熟读背诵,每与人争辩,他便“鲁迅曾说……”唾沫横飞,恣意汪洋。

几个文学发烧友常聚,纵横漫谈。都在年少时写了些文字,也曾见诸报刊,便时常捧出来激情诵读,便自诩诗人、小说家了。更为张狂地将自己的蜗居取名“下里巴居”,还把各自的名号都贴上门板,诸如“秋石”“云中鹤”“大漠孤客”之类。

太白路上的洒水车哼着《渴望》曲,盛夏的西安燥热难耐。边家村的民房大都加到了五六层高,房东梁大婶通知我月租上涨30元。大学里开办了形形色色的夜校班、自学考试班、在职培训班、研修班,越来越多的青春男女涌向了边家村。为了寻求更便宜的住处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搬家。于是便从边家村的第一个巷子搬到第二个巷,抑或从第二层搬到五楼顶层。我与老牛也搬了几次,这次我与老牛已经是相邻而居了,他那尖细的呼噜声,总让我担心他啥时候一口气调不上来,就见了他的鲁导师了。我的书越搬越少,从旧书摊淘来的《金瓶梅鉴赏辞典》没了踪迹。经常搬也有好处,呼朋引伴,每人只拿一件东西,一趟就搬完,也有理由男女相聚一起吃喝一顿,再凑钱去边家村工人文化宫看一场电影。海潮就单独陪女朋友看了三次《泰坦尼克号》。可没多久,我就看见海潮在快乐酒吧喝闷酒,他一点儿也不快乐。学酒店管理的女友已飞往深圳,在与他温存了一通宵后,起床时就提出了分手。肝肠寸断的海潮就一气做了十首梦牵魂绕的新诗,就来酒吧醉生梦死。老牛恨铁不成钢地大骂,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徐志摩了,简直就是一个傻蛋,你是在用自己的青春为别人培养老婆。

老牛从卖大枣的榆林老乡那里借来两百元大钞,一起相跟着去边家村十字吃新疆大盘鸡。盛鸡的青花大盘子很厚重,土豆块大而生硬,味狠辣。女服务员十七八岁,水灵纤弱,我总担心她盘子端不稳会掉在地上。

深夜的大学南路,清洁工用三轮车拉了几个硕大的泔水桶,满载而去,带走了一天的喧嚣。

睡梦中被吵醒,原来是隔壁的老牛在叫骂。老牛的西边隔壁屋里住着一小女人和一老男人,每晚房事总搞出很大的声响。那小女人着实漂亮,见人就面如桃花般微笑。每见我们这帮学生掉书袋般胡侃,眼里就有些许羡慕,但更多的是落寞和哀愁。她整日很少说话,就在院子里洗洗衣服晒晒太阳,只是午后去菜市场,买些猪肝牛肉鸡腿鸭脖等回来做饭。每个早晨她就端出一只古色的尿坛,在巷口排队等候上公用厕所,一步一动颇有风韵。进出的男女无不侧目,那些自以为才女的女生们,也流露出假装不屑的忌妒来。蜗居楼顶发奋考研的曹建平说,他在这里两年,亲眼见证了这位叫小红的少女是怎样演变成了少妇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他抽搐的嘴角分明在疼痛。这个老男人有些秃顶凸肚,每日早早出门,在建材市场做生意。也许边家村这些劣质民房隔音不好,夜里从那屋里总传出小女子的哭笑声、呻吟声,混杂着拍打肉体的声音,小女子那个不太结实的床头有节奏地撞击老牛头枕侧的墙壁,这让老牛很恼火,许多不眠之夜他心猿意马,不得不高声朗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这晚老牛朗诵了一阵,隔壁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动作更猛烈了。恼怒的老牛甩门而出,对隔壁的门一阵猛踹,于是骤停无声。但很快那老男人冲出屋来与老牛对骂,继而要开打。老牛虽有些蛮劲,但真要与那个肥壮的老男人决斗,是要吃亏的。于是楼上楼下的学兄学妹们都赶紧围观助阵。老男人见人多势众,只是骂咧咧退回屋去,随后又跑出来举起一个本本比划着,满口江浙口音地叫嚷什么什么合法你管得着吗?原来他手里高举的是结婚证,满院上下哄堂大笑。灯光映在老男人的额头,头发稀疏一片油亮。既然人家合法,那也就懒得去管那床第之事。只是从那以后,那个叫小红的女子见了人总是低头,散披的头发盖住了半张脸。老牛也在很长时间里承受着大伙的嬉笑。endprint

深秋的寒意袭来,大学南路的摊贩早已挂出各色廉价的羽绒服。西北大学校园里的那条林荫道上已是金色满地,俊男靓女们便开始新一轮拍照。高海潮拾回一摞银杏树叶,在上面写些缠绵诗句,再去太白路的光与影摄影店塑封起来,一张张邮寄给本校的外校的学姐学妹们,当然也要邮寄给已经远在天涯的孙XX。

远在川北乡下的老家已三个月没寄生活费了,我不得不想办法解决明天的吃饭问题。边家村十字一家广告公司正在招兼职广告投递员,星期六我去领了一万份“百分百”快餐广告单,在西北大学、西北工业大学的男生宿舍楼里上下奔跑,每个宿舍的门缝里塞进六七张,水房卫生间贴上两三张。傍晚,我已累得快散了架,但还有两千来张“百分百”没发出,于是来到大学南路,向过往的男女老幼散发,一个多小时,宣告收工。兴冲冲跑到广告公司领取了50元的劳酬,这足够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了,这活儿比我老爸种桑养蚕要容易得多,决定星期天再发两万份。广告公司女经理表扬我今天干得认真,她说宣传单没往垃圾桶里塞,否则今天一分钱也拿不到手,原来他们派了人专门跟踪抽查。我在大学南路的大学生餐馆请两位女同学吃盖浇饭,外加一杯黄桂稠酒,明天得请她们帮忙在女生宿舍楼散发“百分百”。

大学南路有几家皮鞋修补店,也能订做皮鞋,老板都是温州人。一位年轻女老板,修补鞋子的技艺绝好,很多男女同学都提着鞋子来修补。据说女老板是位大专毕业生,几年前年来西安,一无所有的她在大学南路路边摆了修鞋摊。一位中文系的学兄曾问她,你大学毕业却在路边摆摊修鞋不觉得没脸面吗?女老板回应像你这样面黄肌瘦一日三餐都吃饱就有脸面吗?学兄不甘心,又问你这修鞋摊能有什么发展呢?女老板非常自信:“当然会发展,我一年后就会开个小店,三年后就会开一家商铺,今后还有可能开家制鞋工厂。”两年过去,女老板已经有了两间皮货商铺,各类皮革配件,琳琅满目,生意红火,她老公还有她弟弟也都在店里打理。于是有媒体报道她的创业经历,她与那位不知名的学兄的对话一时也成了脚踏实地勤奋创业的案例经典。

每到周末放学的时候,校门前就停了许多轿车,大腹便便的人,对着钻进他们坐骑的学生妹妹吐烟圈。穿着校服和球鞋的男生们无不在此时低下高昂的头颅。轿车从大学南路呼啸而过,路边坑洼的泥水溅起来,曹建平那双刚穿上脚的新鞋就占满了泥点。

我又去发传单了,这次是承德露露饮料的营销推广,我承揽了五万份POP宣传海报,邀请老牛加入。我还是在几所熟悉的大学里的宿舍楼里奔跑,老牛就从他老乡那里借来三轮车,再邀上两位同学,拉上一车海报去环城路发放。可直到晚上十点,老牛才神色暗淡的回来。原来,他骑上三轮车正在环城路向行人发递时,几位城管把宣传单和他的三轮车没收了,身上仅有的20元钱也交了罚款。所幸最后还把三轮车要了回来。

边家村里有两条小巷名叫边东街和边西街。边西街除了蔬菜水果市场外,间或一些粮油店、熟食店、理发店。边东街则堆挤着各类生活用品店,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枕被蚊帐、痰盂尿桶,尽有。当然还有计生用品店,理所当然还有疑难病妇科病门诊部,门窗上张贴“专家坐诊无痛人流”。最有名的当数边东街刘学典生殖健康医院,西安的广播电台、电视台,都在深夜让刘学典院长或者名医专家做关于生殖健康的专题讲座。他们以普及青少年生殖健康知识为己任,不无细致、不无关怀、不厌其烦地讲了又讲。生物系的杨俊就说,他们班很多男生在深夜的被窝里收听,无非就是手淫或意淫。

那个年代男女学生个个都揣着随身听,大部分时间锁定西安音乐台频道。电台有位知名年轻女主持,拥有很多听众,据说那位女主持还是我们的校友。于是相拥着去开发区火炬大厦广场溜达,西安音乐台就在那楼里。杨俊说这位学姐的声音确实很性感,可王鸿群就嚷开了,算了吧,还性感,我真见过她,长得没一点女人味。

王鸿群来自安康,父母都已去世,老家的河道里发现了沙金,于是他请人把河坝里自家几亩沙地翻了个底朝天,淘了些金卖了钱,就自作主张来到了西安求学。王鸿群生得甚为瘦小,轻弱得风一吹就会飘起来一样。这老弟尤喜名人传记,对政治时事颇为关心。他整天东奔西窜,脑子却极为灵光,无所不知,学问颇为旁杂。

王鸿群还有个本事,来边家村不到几个月,就和边家村的老少村民们搞成一家亲了。谁家见了他都会问吃了没?他能把少妇正在喂奶的孩子抱过来亲亲,也能与七八岁的小孩一起玩一上午,甚至还能蹲在门口帮大妈们摘一下午韭黄。边东街有一公厕,赵老头看管收费,一张缺腿的桌子上面摆放一部破旧电话机。村巷子里端的免费公厕前,每天早上等着倒尿盆的排起了长队,屎尿发出阵阵冲天的腥臭气,让人眩晕,很多人就去赵老头看管的收费厕所。赵老头酷爱下棋,村里没几人是他的对手,颇为自得的老赵常与棋友高声论道。偶有人因水火无情,要赶往学校听课,免不了如厕忘记给钱的,赵老头无论男女,便破口大骂,有钱吃饭没钱拉屎尿尿?搞得人甚为尴尬。但王鸿群却是例外,如厕不给钱也不挨骂。原来王鸿群在棋盘上接连九局把老赵杀得落花流水,老头佩服得连说九次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从那以后,赵老头常请王鸿群切磋棋艺,他们成了忘年交。于是就有传说,王鸿群年幼时,曾流浪江湖,饥迫生病于荒野,幸得一老道人相救,于是在山上打柴挑水半年之久,棋艺便是从老道人那里学来。

冬日深夜的边东街,灰暗的路灯霜一样泻在公厕旁的塑料棚上,弹棉花的河南老夫妇还在里面忙碌。春去秋来的四季,他们一直在这个棚里劳作吃住,因为手艺好,附近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找他们弹纺棉被。我常去他们塑料棚旁彷徨,他们的背和四肢终日弓曲,常年都是一些布块布条捆扎在身上,灰绒绒裹着,没人知道他们的苦与乐。那张苍老光亮的弓弦整日机械而单调地重复着:嘡嘡嘡——哒哒哒;嘡嘡嘡——哒哒哒……

一个阳光的午后,我看见那位老妇人拿着一张照片,在赵老头的桌旁拨打电话,那张照片的背面写着电话号码。赵老头在一旁激动地给旁人说,真不简单咧,供养出两个大学生,还在同一个大学呐。照片上两个姑娘笑得灿烂如花,背景好像是什么学院图书馆。老妇人拿着电话的手颤抖着,问女儿们啥时候放假,不时抹着脸上裹着尘灰的泪涕,那双变形的手,深而发黑的裂痕里粘扯着棉花丝,与她满身的布条在冬日的风中一起摇曳。endprint

放寒假一个星期以后,我才买到回乡的车票。车站人山人海,车厢里塞满了打工回家的老乡和他们的行包被裹蛇皮袋子。哪怕忍受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上厕所脚无立锥之地的拥挤,我都要回去。家乡那间破旧的木屋里,有我那日渐衰老的老爸在等待我。烟熏火燎的灶屋里,腊肉散发诱人的香气,我要撕下曾经的作业本,为父亲卷一支旱烟。大年三十,我要去荒草坡母亲的坟前,给母亲烧香磕头。然后在山梁上张望曾经熟悉的延绵山峦。

嫩芽初上太白路的白杨,西安的初夏就暴热地到来。学校校务处突然贴出紧急通知,要求一至三年级全日制的学生一律住进学校宿舍,否则给予严厉处分。起因在于,张家村派出所例行扫黄打非检查,在大学南路镭射影像厅,查获几十名学生通宵观看黄色淫秽影片,其中竟有一半是在校女大学生,一时间,各大媒体竞相报道。

吴戈平这几天很烦恼,他再三阻拦女友搬回学校宿舍,可是还在读大三的女友哭闹起来,因为在她看来,爱情与毕业证是同等重要的。低年级杨俊就又搬回了学校宿舍,只在周末到边家村来串门。杨俊说他们班长就抓住了一对正在树根下玩得甚欢的男女。深夜,班长和纠察队员在操场巡逻,远远地听见黑暗的围墙角落有响动,便手电筒一扫,照见了白晃晃大腿和肥硕屁股。一男生把牛仔裤脱到了脚跟,从背后将女生裙子撩起,女生双手扒着那棵粗大的白杨树,嘴里正哼哼唧唧叫着。结果却是把班长和纠察队员吓得落荒而逃。另传,傍晚,纠察队员逮住一对男女在经管院旁的林荫道上手挽着手散步,举止甚为亲密,于是上前强行制止,结果那是刚从国外回来的一对博士夫妇,即将在化工系院任教。但边家村的景象一如往昔,因为毕业后仍有蜗居在此苦读考研的,也有即将毕业不愿离开这座城市的,更多则是各类成人班自考班进修班培训班的男女,涌到这里折腾喧闹,抛洒着青春与激情。大四学生们拥向各大人才交流会,四处散发自己精心制作的简历推销自己。双向就业的呼声喊叫了多年,天之骄子的光环,到世纪末的最后几年里似乎消失殆尽。

何去何从的问题,也摆在我的面前。大学南路的路面被挖开,泥尘高扬,这样的修补似乎每年都要进行两三次,挖了埋,埋了又挖,没完没了永不停息。商店的卷闸门刺眼地亮,美女们的玉腿眩晕地晃。人流里的我前所未有恐慌和落寞。吴戈平在去了几次人才交流会后,就再也不去想那工作的事情了。很快他从二手市场买来一辆三轮车,可是房东那个院门口却窄了三公分,三轮车怎么也无法挤进昏暗的院落来。他便风急火燎地搬家到另一个比较宽敞的院子,那里面停满了卖菜卖油条卖臭豆腐的三轮车。傍晚的时候,吴戈平就出摊了,他卖的是各种畅销书。西北大学校门口的天桥下,吴戈平将折叠钢丝床展开,摆出了《二战风云录》《拿破仑传》《庄子》《本草纲目》《菜根谭》《为人处事厚黑学》《唐诗三百首》《丰乳肥臀》,还有《周易》《现代风水大全》《卡耐基全传》《穷人为什么穷》等等。标价二十几元的书,吴戈平只卖十元甚至更便宜些,他说还能赚五六元。不到两个月,吴戈平和女友的衣着也鲜光起来,吴戈平还別了一个汉显传呼机,原来装书的一个纸箱子扩充到了五六个。每到下午,他女友就相跟着帮忙装书推车,一起摆摊收钱,直到夜里十点多,再用三轮车把书搬回来。嘀咕咕盘算完毕,再哗啦啦洗漱一阵,就咯吱吱相拥而睡。吴戈平说一年后,他就要进军图书批发市场了。看来吴戈平是找到了创业之道,一步步奔向小康去了。

一场急骤的夏雨,扫落梧桐树上的粉尘。屋顶被雨水浸出一幅山水画,脱裂的墙皮掉下来。昏暗小屋里我发烧昏睡。迷迷糊糊见到远在川北乡下的老父亲,烈日下,他正挑水浇灌干旱沙地的玉米。父亲拿着一根弯曲的扁担,问我,你学的文学专业到底学了些什么,工作好找吗?回来教书吧,好歹是吃公家饭的,我去找镇上中学的校长,他跟你外婆家还有沾些亲呢。父亲坐在田埂上,裤管高高挽着,瘦弱的双腿裹满了污泥,身后的田里是他刚插满的秧苗。他最后说,实在不行就回来种地,不会饿肚子,你没种过庄稼没关系,有兄弟姐妹亲戚帮忙,日子也能过。我知道,父亲真的衰老了。我多希望他还像以前那样对我厉声斥骂暴跳如雷。如今他只是咂巴着旱烟,猛烈地咳嗽,脖子上的青筋暴绽。我一阵揪心地疼痛,醒来眼角有些潮湿。

外面的小猫叫的得人心慌。诗人周XX找到我,拽住就走。原来他被一家女性刊物聘用,主持少妇心灵栏目,薪酬还算丰厚,为了庆贺,在边家村红焖羊肉馆请客。老周还说贾平凹也时常光顾这家红焖羊肉馆的。贾平凹自然没见着,见到老牛和王鸿群等及诸位女生。老牛更是兴奋,他已在一家报社的星期天副刊任编辑记者,热点关注深度报道,都能让他一展身手,激扬天下了。王鸿群准备回安康老家,在一个镇政府谋得秘书职位,这倒很适合他的,没准还能在仕途上前途无量。高海潮两个月前就去了北京一家出版公司,埋头为一农民企业家写传记。

大学南路的许多摊贩突然都关门歇业了,卷闸门上贴出转让等等广告。很快墙壁上便便喷画了一排带圈的“拆”字。

父亲请人写来的几封信我都没有回复。

更让父亲气恼的是他听说我要当上门女婿,父亲来信说若我真要这样做,他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这都是在边家村开饭馆的老乡李成才回家告诉我爸的。李成才说的是我与慧子的事。慧子是我第三任房东张姨的女儿。张姨在边家村不仅人缘好还颇有威信,办事干练,被村委聘为治安协查员。我之所以搬到张姨的院落住,就是因为这座新修院子墙壁都贴了瓷砖干净整洁,租住的人员都是学生不繁杂。慧子在五岁时他爸就因病去世。她的两个哥哥分别住在另一个巷子的两个院落,慧子大哥大嫂都是中学教师,二哥二嫂开公司,常常把大奔开进这狭窄的巷子里,很是扎眼。慧子在西安培华女子学院上大二,每个周末回家,她常到我房间来借书看,《简·爱》《莎士比亚》《泰戈尔全集》……一本接一本的,我知道她不可能读完,或许根本就没读。我说这都是盗版书,她说没关系就看看,于是就聊天。

我陪慧子看过两场电影,跟她去北大街买过一次传呼机。其余几次就是到老乡李成才的川菜馆吃盖浇饭。李成才的招牌菜就是四川腊肉,他每等个把月就坐长途汽车回老家带腊肉来。李成才饭馆菜量大,一大碗米饭吃完了再添,也不加钱。我一顿吃饱,整天就不饿了,既能吃上肉还省了钱,很划算。每次慧子都抢着付钱,李成才就挤眉弄眼地对我坏笑。很快老爸就从李成才那里知道我耍女朋友了,而且很可能要做上门女婿。慧子肤白俊俏,身材挺拔,性格更像她母亲,快人快语,每次都是她主动约我。可那时我的处境却是困顿迷茫,与惠子相处也就漫不经心了。endprint

张姨有几次身子斜依在门框上,问过我老家的情况。张姨说,西安是个好地方,风调雨顺的。你看现在边家村已经是城中村了,都成了城市居民,都有一套或几套院落,家家户户存款几十万甚至几百万。这些年边家村女子一般都招上门女婿,也与儿子一样继承房屋产权,很少有把女儿嫁到外地去受苦的。张姨说她就将这一栋五层高共20间房屋的院落交给慧子了。即便将来边家村拆迁改造,也会得到不少的补偿款,想干啥都成。张姨还问在我们老家乡下,上门女婿是个啥情况。我说,那能好吗,一般都是太穷又没什么本事的男子才去当上门女婿,一辈子抬不起头夹着尾巴做人。张姨就说他们这里早就不这样了,男女都平等对待,相互尊重呗。我就想说,不一定吧,你看前面巷子里的上门老汉陈师傅成天埋头修水管捅下水道,咋个平等,可我又没说出来。张姨与人闲谝时,就说现在的学生娃太张狂,华而不实,无所事事。还说我老老实实,每天按时去上课,回来就看书写作,将来一定有出息。于是老牛就说,你和你女儿都看上他了,干脆招他做女婿呗,于是满院的同学起哄。张姨就越发激动地把老牛数落一通,说他不讲卫生,经常翻墙越壁,甚至向水槽里撒尿。

我记得张姨的好是因为她从不急着催问我要房租,但她对其他房客催要得很及时,一天都不容缓。我往往要拖延十几天,在领到那份微薄的工资时就急急给她送去,张姨还说不急不急。

我去了老牛的杂志社上班,周末还是见到慧子。慧子着超短牛仔裙,玉腿白皙修长,屁股圆浑,结实的胸把米黄色的体恤撑起很高,拖地时,她的胸就与拖把一前一后地晃。我想慧子老了的时候就应该跟她妈一个样吧?有些晚上,我做梦与惠子在一起。不过更多的时候,我想的是我真成了上门女婿,不知道父亲在村里会被多少人戳脊梁骨,他那张愁苦的老脸会凄惶成什么样子呢?又过了些时日,我才花了一个晚上,字斟句酌给父亲写了回信,都是些宽慰父亲的话。当然我也给他说了,我将来娶妻生子,保证让小孩跟我一个姓。

去外地的同学们有消息传来,好坏参半。有不到两月就辞职跳槽的,也有打算再回西安准备考研的。

有一次我和老牛去登华山南峰之巅,老牛站上去向石坑里撒了一泡尿,说那时刻真有顶天的豪迈。云蒸霞蔚之中的道观很恬静,有道人在拂尘练功。石壁上刻有道法自然,真有人得道吗?山间云雾茫茫,更远处的原野却清晰地向眼前飘来,似乎几步之遥就能踩踏上去。下山的景观别致惹眼,于是晃晃悠悠至幕黑才下得山来。车来车往依然华灯闪烁,熙来攘去仍是红尘四起。

边家村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了,我去前院见吴戈平。他的生意出奇地好,国庆期间还小赚了一把,几麻袋牛津英汉词典被大一新生疯抢而光。

秋雨愁肠,延绵不息,久不完工的大学南路泥糟糟的。老牛要搬到报社去住了,走的时候,他还到那个叫小红的女子所住院门口张望了一阵。听人说,与小红住在一起的那个老男人有半年没回来过了,房租也开始拖欠。小红一个人闷在屋里哭了几次后,就收拾打扮一番,每个黄昏时就出门去,天亮时才回来蒙头大睡至午后。老牛怅然地离开了边家村,颠簸着的三轮车拉满了他的全部家当,《大学英语精读》掉进泥水里,他捡起来猛地抛到了公厕墙根。

我决定离开边家村,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冬夜。我要离开这座有些酸腐味的城市,她曾让我那般迷恋却又让我这般烦躁。我将床被书物等家什全搬到了诗人周XX的房里。周XX认真地说,给你保存好,回来还可以用。又推了一下眼镜说,当然是发展得好不回来最好。退房的时候,张姨有些许惊异也有些叹息。惠子不在家,她的传呼机新换了号,给我说过,可我没记住,也不便问张姨。不想这些了,我要飞一样离去,但我不知道将向何方。

好像瞬间,我就沉入了茫茫夜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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