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三音节词的判定问题＊

刘中富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266100）

一、问题的提出

在汉语研究中，确定汉语里相当于西方语言学所讲的word的语言单位，从而建立词的观念，走向字词分离之路，是中国现代语言学跟传统语言学的重要区别之一。由于词观念的建立，也促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汉语词汇学的产生。但是，由于对确立汉语词的标准问题认识不一，汉语词的判定问题一直是困扰汉语研究，特别是汉语词汇研究的老大难问题。不过，古代汉语（特别是上古汉语）以单音词为主体，字和词具有大致的对应关系，人们可以借助字认识古代汉语的词，甚至仍可按照历史传统“以字为词”。近代汉语双音词大量增加，发展到现代汉语双音词已占优势，由于现代汉语的核心构词语素大都可以独立成词，双音词跟二字短语的划界就成了问题。经过长期的研究，结合社会大众的实际语感，目前学界普遍接受这样一种理念，即当一个二字结构是词还是短语不易确定时，倾向于认为是词。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交际的变化，现代汉语词汇系统也出现了新的特点，三音节词不但占有一定的比例，而且还有不断增加的趋势，“三字格”正逐渐成为汉语构词的基本范式，因此如何判定现代汉语三音节词，怎样把三音节词跟短语有效区分开来又成了一个新的研究课题。我们认为，识别和判定现代汉语三音节词是一项基础性的研究工作，值得重视。

二、正确认识现代汉语三音节词的必要性

正确认识现代汉语三音节词的性质及其在现代汉语词汇中的地位，准确判定每一个现代汉语的三音节词，进而廓清现代汉语三音节词的范围，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应用价值。

（一）可以帮助我们认识现代汉语词汇的特点

不少论著在谈及现代汉语词汇的特点时认为，现代汉语的语素（或称词素）多是单音节的，双音节词占优势，构词以复合法为主。这种看法基本符合现代汉语词汇的实际状况，但是有一个事实我们也必须承认，随着汉语词汇的发展，合成词素越来越多，不少合成词素有了较强的构词能力，用合成词素造成的三音节词正日渐增多，［1］（P66）我们应该正视这些词的存在。比如用“安全”这个合成词素构成的三音节词《现代汉语词典》收录了“安全带、安全岛、安全门、安全套、安全线”，［2］《现代汉语规范词典》收录了“安全带、安全岛、安全灯、安全阀、安全感、安全帽、安全门、安全套、安全线”，［3］其实还有“安全服、安全港、安全角、安全局、安全厅、安全期、安全区、安全员、安全年、安全月、安全日、安全锁、安全绳、安全网、安全罩、安全性、安全型”等等不见于普通语文词典收录。更值得注意的是，有一批语素跟合成词素或语素组①语素组跟合成词素不同。合成词素是由合成词转化而成的，如“编辑器、处理器、表决器”中的“编辑、处理、表决”本身都是合成词。语素组是指在造词时临时组织在一起的语素组合，脱离了词就不能独立存在或变成自由词组的形式，如“变阻器、路由器、起搏器、削皮器”中的“变阻、路由、起搏、削皮”。构造三音节词的能力极强，呈高度开放的态势，如用表示“器具”义的“器”构成的“～器”构式的三音节词就有很多，比较常见的有：

按键器 按摩器 拔毛器 报警器 报时器

避雷器 编辑器 编码器 变速器 变压器

变阻器 表决器 播放器 捕鼠器 充电器

除尘器 储水器 处理器 触发器 传感器

传声器 存储器 打蛋器 导航器 点火器

电抗器 电热器 电容器 定时器 定位器

定向器 读卡器 发射器 放大器 放电器

飞行器 蜂鸣器 服务器 孵化器 干扰器

干燥器 感应器 跟踪器 刮削器 观测器

轨道器 过滤器 航空器 航天器 恒温器

呼叫器 呼吸器 互感器 化油器 集热器

计步器 计程器 计价器 计时器 计算器

计数器 继电器 寄存器 加速器 加热器

加湿器 加油器 监控器 监视器 减速器

减压器 减震器 交换器 搅拌器 接收器

接受器 节水器 节育器 解读器 解码器

净化器 净水器 开瓶器 空调器 控制器

扩音器 扩胸器 拦截器 冷凝器 拉力器

离合器 联轴器 连通器 量角器 淋浴器

浏览器 路由器 滤波器 滤光器 滤水器

灭火器 灭蚊器 喷火器 喷雾器 喷射器

启动器 起搏器 起跑器 汽化器 潜水器

抢答器 窃听器 驱动器 驱蚊器 取景器

取样器 燃烧器 热水器 熔断器 散热器

识别器 示波器 受话器 鼠标器 刷卡器

探测器 提示器 调节器 调解器 调速器

调制器 听诊器 通话器 推进器 稳压器

吸尘器 吸奶器 吸痰器 显示器 限速器

消毒器 消声器 削发器 削皮器 谐振器

扬声器 遥控器 引爆器 雨刮器 运算器

增压器 振荡器 蒸馏器 整流器 指示器

制动器 助跑器 助视器 助听器 助推器

注射器 转换器 着陆器

再如，表示“影视片”义的“片”也有较强的构造三音节词的能力，除《现代汉语词典》收录的“故事片、贺岁片、商业片、武打片、功夫片、纪录片、科教片、动画片、动作片、警匪片、戏曲片、木偶片、美术片、剪纸片、彩色片、黑白片、无声片、电视片”之外，常见的还有：

哀情片 爱情片 暴力片 成人片 传奇片

打斗片 儿童片 犯罪片 风光片 风情片

风景片 歌舞片 古装片 观摩片 国产片

黑帮片 幻灯片 幻想片 监狱片 间谍片

教育片 进口片 惊险片 卡通片 科幻片

恐怖片 历史片 历险片 漫画片 闹剧片

枪战片 强盗片 三级片 色情片 神话片

生活片 武侠片 西部片 喜剧片 献礼片

新闻片 宣传片 悬疑片 言情片 艺术片

音乐片 娱乐片 灾难片 战争片 侦探片

政治片 专题片 传记片 宗教片

从新词的创制角度看，三音节新词所占比重越来越大，与双音节新词持平，甚至有超越双音节新词的趋势。我们初步统计侯敏、周荐主编的《2007汉语新 词 语 》和 《2008 汉 语 新 词 语 》，［4］［5］结 果 是：《2007汉语新词语》正文收录明确标注词性的三音节词有146条，双音节词只有84条；《2008汉语新词语》正文收录明确标注词性的三音节词有192条，双音节词只有70条。

现代汉语三音节词在词汇系统中所占总量虽无法估计，但有一个特点是我们注意到了的，那就是随着词汇量的扩大，三音节词所占的比例也就越大，即三音节词与词汇量成正比。我们初步统计了按词频高低排列的《现代汉语常用词表（草案）》［6］所收录的56008条词语，以5000词为一个统计段，结果如下：

词汇范围 三音节词数量 所占比例 例 词办公室 房地产 价值观5001－10000 326 6．52% 出发点 目的地 水电站10001－15000 357 7．14% 个性化 高峰期 技术性15001－20000 455 9．1% 目击者 观察家 贴心人20001－25000 495 9．9% 乱糟糟 承包商 乳制品25001－30000 539 10．78% 节骨眼儿 性骚扰 摇头丸30001－35000 612 12．24% 棚户区 走极端 致命伤35001－40000 702 14．04% 敲门砖 吃得开 强心剂40001－45000 751 15．02% 乱弹琴 遗腹子 腐蚀剂45001－50000 882 17．64% 三脚架 看不上 警匪片50001－55000 946 18．92% 调皮鬼 翘辫子 金质奖55001－56008 230 22．82%1－5000 142 2．84%阴阳人 瞌睡虫 老油子

认识到三音节词的能产性和它在现代汉语词汇系统中的开放性，对我们认识现代汉语词汇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有积极意义，对我们预测现代汉语词汇的发展趋势也有启发性。

（二）可以帮助词典和词表编纂者确定词目并标注词性

对于一个三音节单位，它是不是词汇单位，应不应该作为词目收入词典或词表，有时容易判定，有时不易定夺。“过来人”是词，应该入典；“过河人”是自由短语，不能入典；“过路人”是不是词，该不该入典？②《现代汉语词典》和《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均收“过来人”。《现代汉语规范词典》收“过路人”，《现代汉语词典》未收。《现代汉语词典》和《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均收了“葡萄干、葡萄酒”，都没收“葡萄汁”，那么“葡萄汁”是不是词呢？《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在“大”字头下收的“大半天、大半夜、大包干儿、大爆炸、大兵团、大部分、大部头、大串联、大道理、大动作、大肚汉、大而全、大方向、大个子、大规模、大红伞、大换血、大奖赛、大轿车、大教育、大经济、大科学、大老粗、大礼服、大礼堂、大路菜、大帽子、大妹子、大脑炎、大农业、大清早、大晴天、大染缸、大熔炉、大赦令、大牲畜、大实话、大使馆、大苏打、大团结、大腕儿茶、大屋顶、大舞台、大西北、大西南、大西洋、大小姐、大学士、大烟鬼、大檐帽、大洋洲、大一统、大衣呢、大跃进、大专生、大总统”等，《现代汉语词典》均未收。同一个字头之下，两部规模相当的规范词典为何收词差别如此之大？《现代汉语常用词表（草案）》收录“是不是、想不到、总收入、接下来、年收入、不景气、说清楚、年产值、有你的、这一阵、提意见、打基础、想得到、古时候、真本事、下星期、穷讲究、线手套、饮牲口”等是否合理？要回答这些问题，最根本的就是要搞清楚这些单位到底是不是词汇单位。如果它们是词或固定短语就应该收录，如果它们是自由短语就不应该收录。如果是不是词汇单位有争议，就要开展讨论，进行深入研究，找到尽可能合理的解决办法。

目前，辞书学界普遍采用给词标注词性，固定短语不标注词性的做法。这就触及到汉语研究的另一个难题，即词和固定短语的划界问题。而词和固定短语划界的困难又主要集中在三个音节的多语素词汇单位上。怎样从理论和实际操作上把三音节词跟三音节固定短语区分开，是一个值得认真讨论的课题。这个问题解决得好，就会给词典编者提供理论依据和具体操作办法，解决得不好或各行其是，就会造成混乱。比如“大出血、明摆着、双肩挑、无所谓”，《现代汉语词典》都标注为动词，《现代汉语规范词典》都不标词性；《现代汉语词典》的“透心儿凉”标为形容词，《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透心凉”不标词性；《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无奈何”标注为动词，《现代汉语词典》不标词性；“半瓶醋、马后炮、肉中刺、眼中钉”，《现代汉语词典》标注为名词，《现代汉语规范词典》不标词性。

三、判定现代汉语三音节词的原则

现代汉语词汇研究者和现代汉语词典编纂者在判定现代汉语三音节词时，实际上都遵循着一定的标准和原则，但是很少有人深入讨论，加以明确表述。由于遵循的标准和原则多不彰显且不统一，加上有的现代汉语三音节单位在性质上具有多面性，当我们面对一个三音节单位要确定它是不是词时，常常意见不一，同一个三音节单位有人认为是词，有人认为是短语。认为是短语的，还可能有固定短语和自由短语的分歧。所以在有的论著中索性不去严加区分，以“三音节词语”统称之。

尽管确立判定三音节词的原则是困难的，但是我们认为在现代汉语词汇研究中判定三音节词应遵守以下几个原则：

（一）不能完全以词典是否收录为依据，也不能以词典是否标注词性为依据

在现代汉语词汇研究中，有一种较普遍的做法，那就是以词典为依据，特别是以《现代汉语词典》为依据，从词典中找语料，就词典确立研究对象的范围。这种做法有便利之处，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可以保证材料的稳妥性，易于做封闭式的定量研究。然而这种做法也有它的问题，就整体而言，词典在收释词语上多是保守的，不能反映汉语词汇系统的全貌。我们不能根据词典中没有收录某个词语，就不承认它的客观存在，也不能根据某个词语在词典中没有某个义项，就认定该词语不具有某种意义，一切要以语言事实为依据。就词典立目来说，目前的词典（包括词表）对三音节词的收录都是谨慎的，能不收就不收，能少收就不多收，特别是成系列、开放式的三音节词族，往往只收有限的数量。下面是以“会”的“有一定目的的集会”义构造的常用三音节词，《现代汉语词典》（下表简称《现汉》）、《现代汉语规范词典》（下表简称《规范》）和《现代汉语常用词表（草案）》（下表简称《词表》）都是有选择地收录了一部分。像“办公会、订货会、汇报会、纪念会、鉴定会、拍卖会、庆祝会、讨论会、协调会、展示会”等高频词均未收录，倒是都收录了词频相对较低的“游园会、游艺会”，表现出一定的随机性。

词目 词典和词表收录情况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语料库现代汉语部分使用条目数量办公会381报告会 《规范》、《词表》 1305辩论会 116博览会 《现汉》、《规范》、《词表》 5206茶话会 《现汉》、《规范》、《词表》 508吹风会 《规范》、《词表》 183促销会 23党代会 《规范》、《词表》 345订货会 497发布会 《词表》 4662观摩会 20汇报会 266纪念会 413家长会 81见面会 187鉴定会 238交易会 《规范》、《词表》 1841恳谈会 173扩大会 198朗诵会 86联席会133

联谊会 《词表》1039拍卖会 908碰头会 《现汉》、《规范》、《词表》 124批斗会 115洽谈会 《规范》、《词表》 1772庆祝会 272庆功会 172讨论会 1869听证会 《规范》 782文代会 《规范》 161务虚会 16现场会 《规范》、《词表》 701协商会 111协调会 249研讨会 《词表》 9091演唱会 《规范》、《词表》 710音乐会 《规范》、《词表》 2566游艺会 《现汉》、《规范》、《词表》 29游园会 《现汉》、《规范》、《词表》 77展览会 《规范》、《词表》 2636展示会 566展销会 《规范》、《词表》 698招待会 《规范》、《词表》 7091职代会 《规范》、《词表》 399追悼会 《词表》 608座谈会 《词表》9151

由于上文所指出的情况，当判定一个三音节词汇单位是词还是固定词组时，也不能以某一部词典是否标注词性为根据。

（二）要立足现代汉语的实际情况和人们的实际语感，不要固守成见

对待现代汉语词在音节上的表现，人们容易把它限定在单音节和双音节上。对于三音节词汇单位，如果是体词性的，还比较宽容，多认定是词，如“客流量、黄金周、自驾游、风景区、背包客、旅游车、自助餐、核燃料、核潜艇、驱逐舰、商品房、廉租房、房地产、不动产、新纪元、新能源、新人类、新闻学、心脏病、脑溢血、高血压”等。如果是谓词性的，特别是动词性的，就比较严格，能不作词看的尽量不看作词。学界一般把“出风头、碰钉子、揭疮疤、闯江湖、捞稻草、满天飞、连轴转、翘尾巴、甩包袱、拖后腿”之类有非字面意义的看作惯用语，③周荐在《惯用语新论》（《语言教学与研究》1998年第1期）、《三字组合与词汇单位的确定》（《语言科学》2003年第5期）、《汉语词汇趣说》（暨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9月第1版）等论著中不同意把这类单位视为惯用语，而是看作词。观点与众不同，分析也较深入，值得参考。也有人视为成语。［7］（P137—138）把“打点滴、打群架、打下手、抢时间、缺心眼儿、跑单帮、跑买卖、说闲话、说笑话、找麻烦、找窍门”等没有非字面意义的也看作语，至于给一个什么名称，尚不明确。有人把“来得及、来不及、禁不住、了不起”之类叫做短语词，也就是说它们介于词和短语之间。［8］（P179）说到底，还是不承认它们是词汇词，不认可它们具有普通词的性质。

我们认为在对待一个三音节单位是不是词的问题上，应该有发展的眼光，一定要立足现代汉语的实际使用情况和人们的实际语感，而不是固守成说。如果一个三音节单位是一个完整的组句单位，在人们的语感上有整体感，不妨就认定是词汇单位。像《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大”字头下收录的“大半天、大半夜、大包干儿、大肚汉、大奖赛、大老粗、大礼堂、大实话、大使馆、大跃进、大专生、大总统”等；《现代汉语常用词表（草案）》收录的“是不是、接下来、年收入、不景气、年产值”等都可视为词汇单位。当然，像《现代汉语规范词典》收录的“大牲畜”和《现代汉语常用词表（草案）》收录的“下星期、饮牲口”等还是比较自由的组合，不宜视为词汇单位。

至于三音节词汇单位是词还是固定短语，我们认为应转变观念，改变过去认定词从小不从大，特别是动词一般不超过两个音节的做法，只要一个三音节单位结构固定、意义具有整体性，内部语法或语义结构关系变得模糊，在语感上有较强的词感，就不妨认定是词。《现代汉语词典》在这方面也做出了有意义的尝试，比如将“不成文、不大离儿、不得了、不得已、不名誉、不人道、不是味儿、不像话、不要紧、不要脸、吃不开、吃得开、靠得住、靠不住、了不起、了不得”等标注为形容词；将“不敢当、不过意、不失为、不识闲儿、不下于、不在乎、不至于、不足道、吃不服、吃不来、吃不消、吃不住、吃得来、吃得消、吃得住、对不起、对不住、对得起、对得住、赶不及、赶得及、来不及、来得及、连根拔、连锅端、连轴转、满负荷、殊不知”等标注为动词；将“保不定、保不齐、里外里、满世界、时不时”等标为副词。有点遗憾的是《现代汉语词典》没能把这种做法贯彻到底，比如用“不像话”给“不成话”释义，但“不成话”不标词性；不收“不外乎、不屑于、不亚于、取决于、不足取”等动词。

（三）坚持语音、语义、语法、语用和语感综合考察，以语用和语感为主的定性标准

我们发现，在判定一个三音节单位是不是词时，单纯从语音、语义、语法、语用或语感某一个方面定标准都是不充分的，已有的一些判定标准常常顾此失彼，相互矛盾。比如，按照习惯上使用的语义标准，词的意义不能是构成词的词素义的简单相加，而应该是构成词的词素义融合而成的完整义，像“白矮星、白报纸、白大褂、白条子、白斩鸡、保护伞、保险带”之类符合该标准，可以判定为词。而像“白开水、白天鹅、白皮松、白种人、保温杯、保管员、保健品”之类，其意义基本上就是构成成分的字面意义之和，按此标准似乎不应判定它们为词，可是从实际使用的角度看，它们都是最小的组句单位，不能拆开使用，“白开水”不能说成“白的开水”，“白种人”也不宜说成“白种的人”，更何况“杯、员、品”都是不能独立使用的成分，不把它们看成词是不合理的，也是不符合人们的实际语感的。

我们主张在判定一个三音节单位是词不是词时，应该从语音、语义、语法、语用和语感等方面综合考察，当发生矛盾时，以实际语用和人们的实际语感作为主要的定性标准，这样可能得出的结果有时跟传统的判定方法得出的结果有出入，但可能更符合现代汉语词的实际。比如“真本事”，从语音、语义、语法上看不太容易被认定为词。因为按照韵律词理论，“真本事”的语音结构模式是 ［1＋2］式，而［1＋2］式的三音节组合不容易构成韵律词和复合词，“真本事”在语义上缺乏融合性，在语法上“真”和“本事”也都具有独立性，所以《现代汉语词典》、《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等均不收“真本事”。但在语用上“真本事”作为整体单位来使用是比较普遍的，查CCL语料库现代汉语部分，“真本事”有138条，而与其语义相对的“假本事”一条也没有，这说明“真”和“本事”结合使用已具备了习惯性和一定的凝固性，把它看成词符合人们的语感，也就是说人们对“真本事”是有词感的，所以《现代汉语常用词表（草案）》收录了它。

四、几种判定现代汉语三音节词的具体方法

判定现代汉语三音节词的主要任务是把它跟自由短语和固定短语区别开来。对有些三音节词来说，用比较简单的方法就可以识别，也不会有认识上的分歧。但由于现代汉语三音节词与非词单位的界限总体而言是比较模糊的，所以确定识别现代汉语三音节词的具体方法还是有困难的，不容易做到客观而周全。我们这里根据已有的相关成果，结合个人的认识，提出几种判定现代汉语三音节词的具体方法，权作尝试。

（一）语音形式识别法

所谓语音形式识别法，就是根据一个三音节单位的语音形式特点，确定其是不是词。有人根据“看不见、找不着”这样的语言单位，三个音节用的是三音节词的重音形式——中轻重，认定它们是词，［9］就是立足词的语音形式特点作出的判断。韵律词理论从韵律角度判断一个三音节单位什么样的是词，什么样的不是词，［10］也是很有意义的尝试。

另外，一般来说含有轻声音节和儿化音节的三音节单位大多应判定为词，如：

暗地里 不见得 不由得 对不起 看不起愁得慌 闷得慌 见不得 私下里

犯不上 犯不着 大师傅 大少爷 大呼隆打交道 真格的 不在乎 明摆着

人情味儿 节骨眼儿 铺盖卷儿 小心眼儿豆腐脑儿 小人儿书 过滤嘴儿 精神头儿

大腕儿茶 老白干儿 偏心眼儿 瓜子儿脸细高挑儿 指甲盖儿 土老帽儿 小大人儿

（二）语素数量识别法

所谓语素数量识别法，就是根据一个三音节单位包含的语素数量来判定其是不是词的方法。

如果一个三音节单位只包含一个语素，那么它只能是词，不可能是词组，这种情况主要是三音节外来词，如“俄罗斯、意大利、巧克力、天妇罗、萨其马、可卡因、咖啡因、尼古丁、迪斯科、开司米、喀斯特、卡路里、赛璐珞、荷尔蒙、马拉松、马赛克、麦克风”等。

如果一个三音节单位包含两个语素，而其中至少有一个不能独立成词，那么这个三音节单位是词。又有不同情况：其一，前一语素不能独立成词，后一语素能独立成词，如“乔其纱、沙丁鱼、卡宾枪、卡丁车、卡介苗、来复枪、道林纸、唐宁街、华尔街、艾滋病、太妃糖”等。其二，前一语素能独立成词，后一语素不能独立成词，如“垃圾股、桑拿浴、荷兰豆、咖啡机、沙发椅、热乎乎、慢腾腾、猛不丁、冷不丁”等。其三，前后两个语素都不能独立成词，这种情况比较少见，如“拉力赛”等。如果两个语素都能独立成词，那么这个三音节单位可能是词，也可能是短语，要分情况用其他方法来辨别。“沙发床、咖啡壶、咖啡糖、糖葫芦、水葫芦、猕猴桃”等是词，因为它们都表达简单概念。“沙发背、咖啡树、酒葫芦、猕猴毛”等是词还是短语，不好断定，可能会有争议，因为它们表达的概念都具有复合性，组合上也带有临时性，但我们倾向于认定为自由短语。而像“睡沙发、喝咖啡、种葫芦”之类，只能是自由短语，不会有认识上的分歧。

如果一个三音节单位每个音节都有意义，那么它就包含三个语素。这种情况比较复杂，它可能是词，也可能是短语（包括自由短语和固定短语），要根据语素的性质、结构层次及其关系、表义的特点、实际使用的情况等来判定。

（三）语素性质识别法

所谓语素性质识别法，就是根据一个三音节单位包含的语素性质来判定其是不是词的方法。

如果一个三音节单位包含有不能独立成词的语素，即非词语素，而这个语素又处在第一个结构层次上，那么不管这个三音节单位包含两个语素还是三个语素，有一个结构层次还是两个结构层次，它都是词。包含有两个语素、只有一个结构层次的情况，上文已经分析过，如“沙发椅、桑拿浴、拉力赛”，不再赘述。包含三个语素、有两个结构层次、非词语素是第一个结构层的直接成分的，也是词，如“洗衣机、挖掘机、内燃机、工作服、中山装、开放式、封闭式、杀虫剂、消毒剂、视网膜、保鲜膜、可读性、实用性、非金属、非党员、老百姓、老大娘、老豆腐”等。特别是当这个非词语素是词缀时，这个三音节单位是词的性质更加明显。如果一个三音节单位的非词语素不在第一个结构层次上，是不是词要根据具体情况确定，“老虎机、痱子粉、二愣子、药引子”等是词，“有盼头、大院子、老乡情、老虎头”是短语。

有些三音节单位包含三个语素，第一个结构层次分析出来的两个直接成分中，那个包含有两个语素的成分（语素组）或是短语形式，或是不能单说单用的成分，它们都是在构造词的过程中出现的，因此这样的三音节单位都应视为词。例如：

滞纳︱金 西︱红柿 花︱楞棒 高射︱炮迫击︱炮 迷魂︱药 迷魂︱阵

脚手︱架 手提︱包 洗手︱间 龙卷︱风黄︱鼠狼 火︱烧云 俯卧︱撑

强心︱针 响尾︱蛇 肺心︱病 苦肉︱计买路︱钱 拴马︱桩 拦河︱坝

笑面︱虎 黑死︱病 跟屁︱虫 穿堂︱风刀削︱面 连理︱枝 连裤︱袜

（四）语法特点识别法

所谓语法特点识别法，就是根据一个三音节单位在语法方面所具有的特点来判定其是不是词的方法。

如果一个三音节名词性单位是词汇性的，不管它的内部结构是什么关系，判定它是名词而不是名词性短语比较合理，因为它具有指称性，结构又比较简短，符合人们的词感，如“大陆架、内陆国、亚麻布、阳春面、直筒子、蝙蝠衫、超短波、观音土、国防绿、孔雀石、冷兵器、龙爪槐、速决战、带头羊、灌溉渠、失语症、釉面砖、包身工、电视柜、防沙林、火筷子、火头上、溜冰鞋、曲别针、全武行、热带鱼、活化石、活教材、遮羞布、遮阳伞、水蛇腰、啤酒肚、柳叶眉”等。

如果一个三音节动词性单位是词汇性的，内部结构又为述宾关系，语音形式为［1＋2］模式，这样的三音节词汇单位多被认定为固定短语，名之为“惯用语”，如“敲竹杠、泼冷水、撂挑子、踢皮球、拆墙脚、揭老底、出岔子、吃独食、吹牛皮、抬轿子、吹喇叭、看热闹、过日子”等。虽有学者指出这种判定未尽合理，但由于已成习惯，且这类词汇单位有其特点，都具有陈述性，因此沿用旧说还是容易使人接受的。

对于内部结构为非述宾关系的三音节动词性词汇单位，如果是在双音节动词之上附缀虚化成分，那么这样的三音节单位无疑应判定为动词，如“意味着、有赖于、不屑于、不外乎、理想化”等。内部结构为述补关系、状中关系的，如果是凝固化程度强，词感明显，也以判定为动词为宜，如“吃不消、吃得来、等不及、说不准、犯不着、过得去、看得起、经不起、经得起、比不上、比不了、免不了、行得通、行不通、称得上、玩得转、冷处理、不用说、明摆着、不敢当、殊不知、不由得、不自量、不足道、活受罪”等。其他内部结构关系的动词性词汇单位比较少见，主谓关系的可判定为固定短语，归入“惯用语”，因为主谓关系的结构最具陈述性，如“鸟兽散、面对面”。

如果一个具有词汇性的三音节单位是形容词性的、副词性的、代词性的、数词性的、量词性的、连词性的、助词性的，内部结构关系往往变得模糊，词感也较强，一律可判定为词，如形容词“不像话、不对劲儿、不景气、不在乎、不得了、了不起、活见鬼、火辣辣、冷飕飕、两面光、讨人嫌”，副词“不得不、充其量、到头来、无怪乎、冷不防、冷不丁、里外里、岂不是”等，代词“这么样、这么点儿、这么些、这阵子、那么样、那么点儿、怎么样、怎么着、大家伙儿”等，数词“二十五、三十八、第十一”等，量词“平方米、立方米、吨公里、吨海里、人架次”等，连词“甚至于、以至于、于是乎、之所以”等，助词“什么的”等。

（五）语义特点识别法

所谓语义特点识别法，就是根据一个三音节单位在表义方面所具有的特点来判定其是不是词的方法。

虽然不能完全根据一个三音节单位表达的意义是不是字面义、有没有非字面意义判定其是否是词汇单位，也不能完全根据一个三音节单位表达的意义是不是字面义、有没有非字面意义判定其是否是词，但是当一个三音节单位表达的意义不是字面义、有了非字面意义时却完全可以断定其是词汇单位。比如“吹气球”表达的就是字面义，易于认定是自由短语；“吹牛皮”表达的不是字面义，而是“说大话，夸口”，它一定不是自由短语，无疑是词汇单位。但是，到底是词还是固定短语，可以有争议，一般认为是固定短语，是一个“惯用语”，有人会认为它跟“吹牛”同义，“吹牛”是词，“吹牛皮”也是词。

再比如，“红牡丹”表达的纯粹是字面义，即“红色的牡丹”，一般应认为是自由短语；“红宝石”虽然可以根据其字面意义来理解，但是它指称的是一种特定质地的红色透明的刚玉，并非泛指“红色的宝石”，所以其意义并非完全是字面意义，应该认定为词；当“红马甲”表达“红色的马甲”时它是自由短语，当它表达“证劵交易所等市场内穿红色背心的交易员”时，这是一种借代义，这时的“红马甲”是词。

（六）语用对比识别法

所谓语用对比识别法，就是根据一个三音节单位在语用方面跟相关词进行比较所显示出来的特点判定其是不是词的方法。

有些三音节单位的词汇性质是通过跟相关词比较显示出来的。比如“不在乎”是不是词汇单位？如果是词汇单位，那么它是词，还是固定短语？通过跟“在乎”一词的语用对比，我们发现，“在乎”的“在意、介意”义跟“不在乎”相对，照理“在乎”是词，它的否定形式“不在乎”应是自由短语。可是进一步比较会发现，在实际语用中“在乎”跟否定形式“不在乎”的使用频率很不均衡，查CCL语料库现代汉语部分，“在乎”有662条，而“不在乎”高达2778条。《现代汉语词典》“在乎”的第二个义项解释为“在意；介意（多用于否定式）：满不～｜只要能学会，多学几天倒不～。”这个解释完全反映了“在乎”一词在使用上的实际状况。由于“不在乎”的高频使用，它已经词汇化。又由于“不在乎”的“乎”是轻声音节，“不在乎”的语音长度近乎双音节，所以准确地说“不在乎”已经词化。《现代汉语词典》将“不在乎”标注为动词，道理就在于此。再如，现代汉语实际使用中有表示“不低于；不次于”意义的“不下于”，而没有与之相对的“不上于”，这说明“不下于”不是临时组合的自由单位，而是现成的备用单位。“不下于”的“于”是动词词缀，因此可以断定“不下于”是词。

五、结语

现代汉语三音节词已在现代汉语词汇系统中占有一定的比例，三音节合成词正成为现代汉语新生词中的主导类型。根据什么原则和标准区分三音节词和三音节短语（包括固定短语和自由短语），如何探索判定三音节词的具体方法与途径，都是汉语词汇学和汉语词典学面临的急需解决的问题。汉语词汇学研究再不能只是关注单音节词和双音节词，汉语词典学收释三音节词也不应该跟着感觉走，随机而随意。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讲，三音节词的研究还是新课题，加上三音节词与三音节非词单位本身界限模糊，不易辨别，一时还不容易取得成熟的研究成果，也很难达成共识，但做些尝试研究总是有益的。本文所提出的判定三音节词的原则和方法就是一点个人的想法和尝试，也许未尽合理，姑作引玉之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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