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明1956年生,吉林舒兰人,吉林大学经济学硕士毕业。有散文、诗歌作品发表在《作家》、《诗刊》等报刊上。现在长春市委机关工作。
闲,作为一种情态和境界,是令人向往的。
是谁最早用“闲”字来描摹风云,赋予风云以人的情态?他一定是一位语言天才。“云淡风闲”“闲云野鹤”这样的词汇,带给人的想象是:秋日湛蓝高远的天空,飘荡着几朵轻盈的白云,像一群白天鹅似的,静静的,悠悠的,有一种闲逸的神韵。
这种闲逸,透出的是那种不急不躁,不愠不火,悠然而自信,沉静而安详的气息,好似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的气度。
风云也有闲忙,变幻多姿。风紧云急,风狂雨骤,带给人的就是另一番匆迫紧张的感觉了。
看画马,你更喜欢哪一种呢?韩干“亦能画马穷殊相”,尤擅画鞍马。《牧马图》和《神骏图》的马,都有鞍坐、缰辔和主人,态度的安详就不如《四马图》的。这几匹马都没有鞍辔,既无束缚,也无驱策,或饮,或嘶,或欲涉水,或相嬉戏,各个优哉游哉,都是闲逸的风采。
闲逸,就更本色,更自然,更自由,也就更美。
《伊索寓言》把忙碌的蚂蚁歌颂为勤劳者,把闲逸的蝉讥讽为懒惰者。法布尔经过长期的观察,对此翻了案。
蚂蚁终日忙忙碌碌,把一切能吃的东西都要搬运回去,一副贪得无厌的形象。娇小可爱的蝉呢,整日歌唱。饥渴了,就在树枝上用尖细的嘴打一口井,吮吸里面的甘泉。蚂蚁和别的虫豕来抢夺,蝉就无奈地让开了,不屑与之争夺。它还对着蚂蚁撒一泡尿,以表示对争夺者的鄙夷。接着就只管唱歌去了。
蚂蚁忙碌,永无厌足,永远停留在物质生活。蝉呢,奉行“简单生活”的精神,解决了基本的物质生存以后,知足常乐,能忍自安,就去从事艺术生活,“乐到疯狂,欢唱昂扬”,把生命全部献给了艺术,直至生命耗尽,身体随着静美的秋叶飘逝,灵魂伴着歌的余韵而玉碎香消。
蝉的生活是悠闲的。蝉是一位热爱生活,有生活品味和情趣高雅的艺术家。
“忙”与“闲”的意象,还可以例举很多。比如,飞流直下的瀑布是忙碌的,令人神往;波澜不惊的湖水是悠闲的,使人温馨。攀登的身影是忙碌的,给人以向上的印象;下山的步态是悠闲的,给人以随意的感觉。还比如,西装革履是郑重端庄的;休闲衣饰,甚至不衫不履,也别有率真的风情。京剧里,西皮流水的骤急使人如闻“渔阳鼙鼓动地来”,二黄慢板的舒缓则似引人欣赏“战地黄花分外香”。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贵妃出浴池,美人加上慵懒,竟是一幅至美的图画。
人生,其实也是这样的。繁忙,是一种生存状态;闲逸,也是一种生存状态。两者,不好简单地厚此薄彼,不过因人因时因情而异,各有千秋,各呈异彩罢了。
勤奋工作是好的,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忙里偷闲”,调整休息,发挥一下业余爱好,琴棋书画,花鸟虫鱼,有时对工作反有益处。“休息之隶属于工作,正如眼睑隶属于眼睛。”邓小平的领导风格是“举重若轻”,千钧重力,竟以四两拨之,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也时常打打桥牌,享受自然的也是必需的生活乐趣。闲暇的生活才是本色的生活。有闲暇的工作,更有灵感和创意,犹如有云影的天空,更加多彩而壮丽。对有些“工作狂”,我总持一点保留的态度,不只担心他们工作的盲目性,也怀疑这样会不会异化了生活的目的。蒙田说过,我们最豪迈的事业乃是生活得惬意,一切其他事情,从政,经商,建造产业,只不过是这一事业的点缀和附属品。
工作与赋闲,如一块硬币的两面。从工作态度中可以悟到生命的本质秘密,从赋闲的状态则可以见出人的不同境界。有些人能忙得,却闲不得,一旦赋闲,就觉得无所事事,身心无所栖泊,耳目无所安顿。我的一位老同事,退休之日,早晨仍拎着兜子到门外等车来接上班,老伴提醒才幡然清醒。之后就精神失落,身体衰颓,老态加速,每天在室内焦灼地踱步,像一只关在笼中的野兽。还有一位同事,因故离开现职待岗一年,顿时不知怎样安顿生活。怕闲来生烦,硬是把每天的活动像上班时一样排满;过去酷爱钓鱼,冬日里都在室内打开钓具,挥握钓竿,享受享受垂钓的“手感”。平时苦于工作繁忙,无暇垂钓。现在有了闲暇,枯坐水边,手持钓竿却心有旁骛,连他自己也奇怪,钓之趣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他忽然发现,垂钓之趣,不只要有闲暇,更需有闲情。
古人退休谓之致仕,也有因仕途坎坷而中途赋闲者。面对此境,表现也大不相同,大异其趣。我特别喜欢《记承天寺夜游》这篇精美的小品,它反映了一位赋闲者闲逸旷达的心境: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这样的“闲人”,是何等的高雅情趣和文采风流!
写这段文字的苏轼当时正贬谪黄州,团练副使是个空头官衔,“不得签书公事”,实际已经赋闲。黄州城东的一片贫瘠之地,他将之取名东坡,自称东坡居士。一间茅屋粉刷一新,他美其名曰“雪堂”,在那里写出了流传千古的诗章。他还做起美食家,发明了东坡肉和东坡羹。最后被贬到了海南儋州,没有更远的地方可贬了,天涯海角,蛮荒之地,“无复生还之望”。苏轼仍作《谪居三乐》,“旦起理发”“午窗坐睡”“夜卧濯足”,随景即物,处处可以闲中取乐。据说就是因为此前苏轼写的一首诗,传到了宰相章淳耳中,他恨恨地说:“苏子瞻尚尔快活。”一气之下,令其再贬海南。
相比之下,柳宗元被贬谪永州后,一旦赋闲,就有些不知所措,丧魂落魄了。司马虽小,衣食还是有保障的;永州荒僻,也有奇山异水。《永州八记》里的小石潭,潭、石、水、鱼、影,多美的景色啊,简直就是仙境!柳宗元却感到“凄神寒骨,悄怆幽遂”,这样的奇山异水,带来的主观感觉竟是过于凄清,寒气透骨,心内忧伤,赶紧离去。“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闲”不在外而在内啊!心闲,才有境闲。相反山清水秀也枉然,因为万境自闲,人心自闹。
赋闲,其实就是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普通的平民生活,本来是每个人最初的自然生活。一个人的境界,经常体现在对本色生活的还原能力上。
还说柳、苏二位。
柳宗元已过不了平民生活了。“南来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他一直渴望朝廷重新启用,似乎朝廷离开他就不行了,似乎离开朝廷他就活不下去了。真个望穿秋水啊!那北望长安的眼神,犹如风中残烛,忽明忽暗,一会儿燃起希望,一会儿又转成绝望,最终还是熄灭了。大哉柳氏,可怜巴巴地落得一个“弃妇”形象,郁郁夭折了。
相反,苏轼却在普通的平民生活中,细微之处见出伟大。官职被罢免了,我就开荒种地;事权被剥夺了,厨师总能做吧?一日三餐总能做吧?不仅自己做,还总结成菜谱传给大家一起做,就是菜谱也可以写得文采斐然,耐人寻味。当一个人的人生境界达到足够的高度,他的那种道法自然的精神、神采和光芒,是表现在各个方面的,自然而然的。
有闲是一回事,得闲是另一回事。能得闲,闲而能适,闲而能乐,是一种处世能力,也是一种人生境界。
云闲在不急,马闲在不拘,蝉闲在不争。闲逸的人生也必定伴随着生命的觉醒和精神的自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