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之像

2014-09-17 22:41郝随穗
美文 2014年7期
关键词:罗家寡妇长者

郝随穗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人民文学》《诗刊》《诗歌月刊》《星星》《中国青年报》《青年文学》《花城》等发表200余万字的文学作品。出版了《素面》《旁观》等10多本作品集。

老罗家

最先说老罗家有狐臭的是村里的那个歪嘴。歪嘴跟刘寡妇晚上厮混的时候悄悄告诉刘寡妇。他说今天跟老罗家一起推磨的时候闻见一股又一股的烧葱丝味儿从老罗家身上散出来,恶心得他几次发呕快要吐出来。

刘寡妇满嘴闲话,知道点啥新鲜事等不到天亮,一夜间就会让全村人都能知晓。老罗家有狐臭,这可是近些日子里村里发生的大事儿,她迫不及待地要第一时间把此事发布出去,便一脚把歪嘴蹬开,冲出门向村头的王五家走去。她兴冲冲地敲开王五家的门,顾不上换一口气,噼里啪啦地就将老罗家有狐臭的事儿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王五。然后又夺门而出,跑向村尾的张六家。她几乎是一个趔趄从张六家门槛上跌进那孔青砖面的窑洞。她一骨碌爬起来直奔水缸舀了一瓢凉水一口灌下去后给张六兴致勃勃地说了此事。她这一夜间的乱窜,搞得满村子的狗大叫了一晚上。

老罗家是村里罗麻子的老婆。村人从不称呼妇人的名字,是谁的老婆,就加个男人的姓,叫老X家。

罗麻子比老婆大一轮多。罗麻子满脸麻点,人长得有些马糊,看上去像背山上跑在田地里的山鸡。意思是说他个头都低不算,而且全身像被挤压过一样,缩成一个团儿。罗麻子33岁时讨到这个老婆。老婆是后山里一家门三户四不高的奇女子,所谓的门三户四不高,是指这一家人有狐臭。此女整天披头散发,走路如风,说每一句话时几乎都要夸张地张开大嘴,把两个嘴角就会挂在耳垂上。

说她是个奇女子,不仅容貌粗糙人高马大,而且说话做事男人一样不拘小节,我行我素啥也不顾忌。罗麻子胆小怕事,家里从来是靠老婆张罗。有年冬天,村里人都到河滩里挖石炭,因为争不分明,一伙人黑眉竖眼地打起来了。夹杂在其间的罗麻子哭喊着逃不出群殴的圈子,被他们有意无意地打了个满地打滚。正在喂猪的老罗家听到响动后操起一根柳木把子直奔河滩。只见她跑到罗麻子跟前,抡起柳木把子见人就打,把十多个壮实的男人可给吓懵了,顿时间停息了这场群殴。老罗家弯腰拎起罗麻子上了坡洼回去了。

老罗家的确有狐臭。这是经村里一个年长者鉴别出来的。年长者长一个像捣蒜锤子一样大的鼻子,嗅觉十分灵敏。五里以外的人家做饭,他都能闻出味道来,知道做的什么饭。据说他见识过很多有狐臭的人,能分辨出不同种类的狐臭。他说有酸臭味儿的,有霉臭味儿的,有粪臭味儿的,算起来有十多种。他还说有的臭是骨头里散出来的,有的在耳垂上散出来的,有的是从胳肢窝里散出来的,也有的是从口里出来的。他说从口里出来的狐臭根是长在牙根上的,要除掉就要把一口牙拔掉。他还说烧葱丝味儿的最厉害,是从骨头里散出来的,一旦闻见那味儿,好几天都吃不下饭,而且会害一场大病。长者说,这种狐臭很少见,他活了70多岁只见过三个。对于这种能让人闻见生病的烧葱丝味,长者说这是“臭核子”。

为了证实老罗家是否有狐臭,村里十多个人在一个深夜齐到长者家,联名恳求长者鉴别一下老罗家是否真有狐臭。

为了给长者创造鉴别的条件,大家商量后,叫来平日里喜欢给别人家帮忙的老罗家,到歪嘴家帮忙打土墙。长者说,有狐臭的人只要一出汗,味就出来了。所以要准确无误地鉴别,必须要让老罗家当着长者的面出力流汗。

长者假装帮忙,一直在老罗家跟前做着一些不费力的活。过了近两个时辰,不见老罗家出汗,长者磨磨蹭蹭的有些累了,他坐下来等着老罗家出汗。长者不时地翘起鼻子向前靠去,深吸几下,希望尽快闻出个是非来。可是又一个时辰过去了,老罗家依旧没有出汗,长者啥也没闻到。长者有些沮丧,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低声对歪嘴说,这个婆姨不简单,藏得太深。

马上就要天黑了,歪嘴上去对老罗家说收工了,让她回来吃饭。老罗家拢起散在眼前的头发,撂下铁锨吐了几口痰回到歪嘴家窑里,端起一碗小米干饭大口吃起来。歪嘴靠近她使劲吸了几下鼻子,试图闻到上次跟她一起推磨时的那股烧葱丝味。歪嘴果然又闻到了那股熟悉且恶心的味道。他狂奔到长者家,叫来长者鉴别。长者顿时眼睛一亮,跟歪嘴快步来到歪嘴家院子里打住脚步,隔着窗子闭上眼睛,再翘起鼻子吸了几下。他好像闻到了味儿。为了确认,他轻步向前靠去,像狗找屎一样伸长脖子闻着。只见长者迅速伸直腰板,收回鼻子,扭头就走。歪嘴跟在身后问有没有?长者没有正面回答,说了句:奇人。然后打了两个喷嚏背操着手快步走开。

第二天,有关老罗家有狐臭的消息在全村正式被传开了。从此,村里人没有几个人愿意跟老罗家来往了。

村里人十分忌讳跟门三户四不高的人打交道。据说来往的多了,那狐臭会传染。

老麻子一家人被孤立起来。一向大大咧咧喜好帮别人家干活的老罗家显然孤独了许多。老罗家生有两女一男三个孩子。男孩最小五六岁。孩子调皮,每天流着鼻涕满村子追狗捉猫的,弄得七家子不得安生,八家子不得安稳。

孩子不省事,给老罗家惹了不少的麻烦。一次孩子拿着自制的弓箭射刘寡妇家在河滩里拱土的一头猪,那猪被追得满河滩跑,背上被射中了两只箭,猪大叫着跑回窝里。刘寡妇看见后操着铁锨大骂着孩子追过去。受惊的孩子大哭着跑回家找母亲。老罗家一看惊恐万分的孩子顿时火冒三丈,走出窑洞跟站在院子里大骂孩子的刘寡妇对仗起来。骂着骂着便扭打在了一起。

刘寡妇的力气根本不抵老罗家,没几下就被老罗家摔倒在地。老罗家用脚踢着刘寡妇骂道,以后再给老娘胡骚情,非把你一劈两半不可。吃了亏的刘寡妇哭丧着脸找长者说个公道。长者朝着她的头上扇了两个耳光骂道:“羞你先人的精了,来个‘臭核子都没办法。”

受了委屈和耻辱的刘寡妇满脸惭愧地站着不出声。她知道自己孤家寡人的既不是老罗家的对手,也让村里其他人不屑一顾。她的老汉前些年开拖拉机翻入沟底被摔死了。她的门前就多了是非,这个死皮厚脸的歪嘴就是在她跟前死缠磨缠地才得逞的。就在她跟前献殷勤的有几个呢,可是只有歪嘴成事了。刘寡妇自己都想不通,怎么上了歪嘴的贼船。她此刻想到了歪嘴,她想让歪嘴来替自己出这口气。

刘寡妇走回自家后站在硷畔上,朝着歪嘴的院子“嗷浪浪,嗷浪浪”地喊了几声。这是村里人喂猪前叫猪回来吃食的一种叫法。刘寡妇和歪嘴商量好了,他们若要会面的话,就用叫猪的声音来传达信号。

听到叫声的歪嘴立马跑了过来。一串口水从他歪嘴的抽角处流下来。村人说歪嘴那流口水,是因为嘴被抽得太大劲了,关不住那条缝,就往出流口水。

歪嘴迫不及待地就要抱住刘寡妇,却被刘寡妇推开。刘寡妇把今天发生的事说给歪嘴,要歪嘴替她出气。歪嘴安静了许多,他用手背不停地拭擦着嘴角流下来的口水,啥也不说。刘寡妇有点上火,她用拳头在歪嘴的头上像擂鼓一样捶了几下,骂歪嘴是个怂囊子。歪嘴斜起眼问刘寡妇,你说怎么办?刘寡妇说你看的办。歪嘴又无言了。

最后两人商量好,今天晚上由歪嘴出面爬上老罗家的脑畔,将老罗家的烟囱堵了。这是村人之间有了恩怨最常见的报复行为。如果有了深仇大恨,给烟囱里扔下去的不是石块土块等杂物了,而是炸药包。石块土块造成的结局是生火做饭,满窑都是浓烟,因为烟囱被堵。炸药包造成的后果是一家人性命随着一声巨响,葬身于窑洞坍塌的废墟中。

老罗家的烟囱被歪嘴堵了个结实。老罗家生火做饭的时候发现烟囱被堵,知道是有人对她家记仇了。老罗家和自己的男人挖开炕洞,清理从烟囱里扔下来的杂物。两口子满脸烟尘,浑身都是一股烟熏味。老罗家一次次站在硷畔上骂着堵烟囱的人不得好死,是个龟儿子、秃尾巴驴。

在村里,被堵烟囱是常事。村人之间有点鸡毛蒜皮的事就会招来堵烟囱的报复。因此也没有人会花心思打问探究是谁堵了自家的烟囱。何况自己也会遇个不顺心的事半夜三更去堵别人家的烟囱。烟囱被堵,无非就是花半天时间挖开炕洞取出杂物就好了。

刘寡妇显然对歪嘴实施的报复不太满意。她对歪嘴说以后一刀两断,不再有来往。

歪嘴不甘心,说要以毒攻毒,他也用箭射老罗家的猪。刘寡妇说那才是男子汉。歪嘴很快做了一把弓箭。他在老罗家硷畔下找到了老罗家的那头老母猪。他使劲将箭射出去,猪大叫着跑回老罗家院子里。老罗家听到猪叫跑出窑洞一看,是歪嘴干的坏事,快步跑下院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歪嘴掀翻在地。她骑在歪嘴身上左右扇耳光,不停地骂道,你替婊子出气,老子今天就除灭了你。

歪嘴被打得大叫。村人迅速围了过来。刘寡妇没有过来,只是站在自家的硷畔上观望着。

长者发声了,他闷着声音说,该停手了,这世道成啥样了啊,被你们几个女人搅得败了风气。

老罗家凸起眼珠子,瞪着长者厉声喊道:你还配说别人?你暗地里祸害老娘,老娘都没找你算账呢。说着一个箭步冲过来,吓得长者一个倒退瘫在地上。村人见状忙上来拉住老罗家,有人开骂了,骂老罗家在作孽,竟敢对长者不尊。有人揭短了,大喊着说你老罗家一个“臭核子”,不早点死去还在这里造反。

老罗家从裤腰里抽出一把菜刀猛砍过去,那人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老罗家像一头疯了的母狮子,咆哮着、挥舞着刀子见人就砍。整个村子快要被她掀翻了,大家东躲西藏不敢围观。这地儿只有老罗家和老罗两个从性格、相貌、身板反差很强烈的人站在空滩上,老罗家长发蓬乱,伸着长胳膊不停地叫骂;老罗却蹲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一个像是脱缰的野马,一个像是圈在笼子里的小鸟。

此后,村里人见了老罗家就要躲开。特别是刘寡妇提到老罗家就浑身哆嗦。刘寡妇从心里头开始惧怕这个疯了一般的老罗家。

老罗家有狐臭的秘密终于被公开性地散布出去,使得老罗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老罗家开始憎恨所有的人,最恨的就是那个在村里有着最高权威的长者。老罗家心里不服,压不住火气,这天晚上一脚踢开长者的门。正坐在炕头抽着烟斗的长者被老罗家的突然闯入惊呆了。老罗家开口就骂长者害得自己生不如死,今天来就是要当面问问长者你平日里说山说水说公道,为啥要揭我的短,坏我的事,害我们一家人?一向在村里能说会道、善变言辞的长者低头不语。老罗家指头快要敲在长者的额头上了,她继续问道:你人模狗样地在村里活了大几十岁,我们这些苦命人年年把你当个人物供着,就是盼你护着我们,给我们指条活路,而今你却要害我们,堵死我们的活路,今个儿让你也不得好死。长者见老罗家像疯了一样地摇头晃脑地骂着自己,并有出手的冲动。他赶忙走下炕来对老罗家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以后我啥也不说了,你好好过你的光景,我老汉能帮个啥就帮个啥。老罗家不依不饶,继续骂道:你这个老不要脸的恶人,老娘就是死后被狗吃了也不稀罕你的帮助。

老罗家摔门而出。她心里稍微平静了些。

村里的日子渐渐地恢复到如同往常一样。老罗家的心里始终散不开那个被村人知晓的秘密也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接受默认,村人们也不再对这个事情报以很大的兴趣,因为有不少的事儿替代了这件事的新鲜感。

刘寡妇和歪嘴的事也被村人议过一些日子,但也不新鲜了。新鲜的事发生在前不久刘寡妇上山刨洋芋,被一条野狗追下山崖摔死了。送葬的那天歪嘴一直没有露面,倒是老罗家起了个大早来到刘寡妇灵前烧了一沓糊窗纸。

送葬的人群里多了个老罗家,按乡俗讲,女人是不送死者上山的,可是老罗家不管这些,她说刘寡妇太孤单,不把刘寡妇送上山心里面难受。埋了刘寡妇后,老罗家站在山路上怅然所失地回头望这新起的坟头,自言自语地说人不容易啊,来到世上为啥要遭那么多的罪呢!

坏豌豆

坏豌豆是村里人给那个爱说是非,煽风点火的老女人送的外号。她的发型是“短帽盖”。就是齐脖子剪后不留辫子的短发,看上去又像帽子又像盖子,村人管这种发型叫“短帽盖”。

坏豌豆在村里的女人堆里长相算是好的,留了短发后更显精干。她爱干净,窑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尽管到了三四月里刮老黄风的时候,她都不停地擦着青砖垒成的窗台,日子久了,那粗糙的砖面被她擦拭得有了光亮。

坏豌豆本名叫水凤,是从后山里的凤凰山嫁到后湾里的。凤凰山的女人多,大都长得漂亮,但是提起凤凰山的女人,人们都会发自内心地胆寒几分。有句话说“天上的愣子(冰雹),凤凰山的女子”。说的就是这个村出来的女人不一般,有在外地做官的,有拦羊下煤窑的,也有吃了公家饭的,也有出去卖身求荣的。坏豌豆归不到这些类别的,她是独立的她,她的生存方式别具一格,却祸及了后湾村。

说她是一颗坏豌豆,道理和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一样。

村里有一孤儿,父母前些年出山砍柴摔下沟底摔死了。孤儿跟着60多岁的奶奶生活。孤儿到了六七岁时,奶奶管不住了,任他疯跑野奔地由着性子闹腾。坏豌豆看到失控的孤儿,便想利用孤儿为自己做点事。她把正在满院子乱追着抓麻雀的孤儿叫回家,拿出一块玉米窝头让孤儿吃。孤儿惊喜地接住狼吞虎咽地吃完,问坏豌豆有没有了?自己没吃饱,还想吃。坏豌豆说有很多呢,只要你听我的话,就给你吃。为了能吃到窝头,长期忍受饿肚子的孤儿此后对坏豌豆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坏豌豆让孤儿在今夜去村头老王家的鸡窝里偷一只鸡来,孤儿说他不会偷。坏豌豆说直接在鸡窝里抓一只鸡就跑。孤儿说那鸡会叫唤的,他怕被老王逮住了。坏豌豆说没事的,你是娃娃你的腿脚快,老王追不上你。即使把你追上了,你就说你奶奶让你来偷,千万不能说我,要是说出我的话,以后再也不给你吃窝窝头了。孤儿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等到天一抹黑,便从老王家硷畔下冲到院子一侧的鸡窝。孤儿掀开鸡窝盖,抓住一只鸡大奔,随着鸡的呱呱叫声,老王从窑里冲出来,看见一个人影一溜烟闪过门前土路,他便知道是偷鸡贼。老王顺着土路追了一段,失去了目标。他站在路上骂了一通便悻悻地转身回去了。孤儿刚才发现老王家追来,他灵机一动跳到土路下面,藏在一堆玉米秆后边。他使劲用手卡住鸡的脖子,生怕鸡叫出声来。他听见老王沉闷的脚步声离开后,便俯着身子轻轻地一路小跑,来到坏豌豆家。

坏豌豆让孤儿生火烧水,不一会儿一锅炖鸡肉的味儿飘满整个村子。已经是万籁俱寂的山村之夜了,满天的星星挂在冷冷的风里。住在上院子的老王丢了一只鸡后一直未合眼,他斜躺在炕上,叼着烟锅盘想着是谁偷了他家的鸡。突然,他闻到一股炖鸡肉的味儿。他想,这苦焦难捱的日子里,前不逢节,后不靠年的时候,谁家会富裕得在三更半夜吃鸡肉呢?莫非是在吃他老王家刚才失盗的那只老母鸡呢?

老王赶紧起来顺着炖鸡味来到坏豌豆家院子里。他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坏豌豆家里的动静。只听见坏豌豆嘴巴吧唧吧唧地吃着什么东西。他悄悄走到窗前,用唾沫浸湿指头大小的窗纸,钻开小洞看里面,坏豌豆正坐在锅台上拿着一条鸡腿啃着,那孤儿站在地上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老王断定坏豌豆吃的鸡肉就是他家被偷的那只老母鸡。他怒不可遏地一脚踢开门冲了进去。坏豌豆和孤儿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得浑身打颤。老王端起锅里的鸡肉砸在地上,骂坏豌豆这个婊子不要臭眉眼,不得好死。坏豌豆争辩着说是吃自己的鸡。老王操起擀面杖就要打坏豌豆,坏豌豆一个兔登天睡在地上大喊大叫着说,老王半夜三更来到她家欺负她调戏她。老王慌了,他赶忙拉着坏豌豆的胳膊让她站起来,并一再解释他是来要鸡的,不是来那样的。坏豌豆站起来搧了他两个耳光骂道,叫你老和尚来调戏老娘吧,今黑夜有你老和尚好吃的!一直观战的孤儿被眼前这风水轮流转的一幕搞得不知所措,他赶紧捡起倒在地上的几块鸡肉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老王这才发现孤儿也在这里,他问孤儿为啥会在这里?孤儿说坏豌豆让他住下的。老王感到有点不对劲,为什么坏豌豆留下孤儿呢?他心想肯定有问题。一个是爱做坏事的坏豌豆,一个是无人管狗舔碗的野小子。他继续问,你晓得是谁偷了我家的老母鸡?孤儿说不知道。坏豌豆抢过话头对老王说,你跟娃娃家说啥话呢,亏你先人呢,你说,你调戏了老娘怎么办?老王被这一问吓得后退几步说,好了你别提那事好吗?我不要鸡了,你能不能别出去瞎说?坏豌豆说,行,但是你明天给老娘我送一只鸡的话就饶了你。老王自认倒霉,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答应了坏豌豆的条件。老王要离开,坏豌豆说把孤儿带走。

走出坏豌豆家院子后,老王再问孤儿,是谁偷了我家的老母鸡?孤儿透过夜色看着老王眼里迸射出来的那丝犹如刀锋一样的冷光,结结巴巴地不敢说出是自己偷的,他撒谎说坏豌豆偷的。老王一脸悲壮,仰起头嘴角狠狠挤出三个字:“臭婊子!”

坏豌豆占了老王的便宜后,很是得意。她哄来孤儿,给孤儿手里塞了几颗干枣后说,以后跟我干事,有你好吃的。孤儿抬着头迷惑地看着坏豌豆嘴角露出的那丝皮笑肉不笑的阴笑。孤儿顾不了别的,只要有吃的,啥都可干。坏豌豆让孤儿帮她把扫好的一堆垃圾倒到硷畔下。孤儿说,还要两颗干枣。坏豌豆斜眼白着孤儿骂道,你这野儿子,敢跟老娘讲条件。孤儿说,你不给,我就不跟你混了。坏豌豆一个耳光搧上去。孤儿大哭着,口里不停地骂着坏豌豆是个大坏怂。坏豌豆见孤儿闹开了,赶忙抓了几颗干枣塞给孤儿。孤儿擦了眼泪,提着垃圾走出了门。

坏豌豆让孤儿去上院子的秋花家借擦子。孤儿借来了。坏豌豆说下午这顿饭吃擦洋芋,蒸着吃,蘸着蒜汤吃。孤儿就流下了口水。在村里,这种洋芋擦擦饭。就是将洋芋在擦子上擦成丝,用面粉伴着蒸熟,然后用汤料调拌,就是一顿可口的饭了。在那个年代,能有稀饭喝饱肚子就不错了,能吃到洋芋做的干食那是很好的伙食了。仅一阵子,洋芋擦擦出锅了。坏豌豆招呼着让老汉和孩子吃饭,却不给孤儿吃。孤儿一直站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吃饭时摔着嘴巴而不时发出的声音,像猫爪子一样在孤儿的心里挠。孤儿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了,他冲到那盆子洋芋擦擦前,用手抓了一把塞进自己的嘴里,吞咽下去。坏豌豆顿时火冒三丈,她一把揪起孤儿的耳朵,朝着孤儿的嘴巴扇了几下。孤儿的鼻子里流出了血,孤儿大喊着骂坏豌豆。一向说话算不上数,干活没明没夜的坏豌豆的老汉忙过来劝开老婆。孤儿大吵大骂,闹得不可开交,孤儿甚至用脚踢飞了那盆洋芋擦擦,骂道,老子吃不成,你们谁家儿的也别想吃!坏豌豆见孤儿不依不饶,忙露出笑脸对孤儿说,我又不是不让你吃,你用碗盛着吃啊,为什么用手抓呢?老汉听坏豌豆这么一说,忙用一个老瓷碗将倒在锅台上的洋芋擦擦给孤儿盛了一碗,端给孤儿。流着眼泪和清鼻涕的孤儿一把接过来,二话不说便大口吃起来了。

第二天,秋花跟孤儿的奶奶要擦子,奶奶说没借啊。问孤儿,孤儿说他借给了坏豌豆。秋花让孤儿跟坏豌豆把擦子要回来。孤儿去要,坏豌豆说,你这个憨娃娃,要是把擦子给了人家,那以后我就没办法给你做洋芋擦擦吃了。孤儿问,那该怎么办?坏豌豆调教着说,就说你奶奶把擦子拿去了。

秋花跟孤儿要不来擦子,就给老汉说了。老汉向孤儿的奶奶去要,孤儿的奶奶一头雾水。再问孤儿,孤儿害怕了,如实告诉是坏豌豆拿去了。秋花的老汉到坏豌豆门上要,坏豌豆哪会承认,一顿臭骂秋花老汉人没认下钱没挣下。挨了骂的秋花老汉性子很急且脾气暴躁,他几拳打得坏豌豆倒在门槛上站不起来。秋花老汉在坏豌豆家的米桶里找到了擦子。坏豌豆被自家老汉扶在炕上,盖了被子口中嚷着说自己被打得活不成人了,要去县医院治疗。坏豌豆的老汉知道老婆佯装着想讹人,便爬在老婆耳朵边轻声说,你看咱们跟秋花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没啥事了就别瞎折腾了。坏豌豆一扭头,就把一口唾沫吐在老汉的脸上。老汉赶紧后退几步,不敢言传了。

事情闹得大队书记出面来调解。秋花家老汉是个硬骨头,他说就是把自己拉出去枪崩了,也不想去给坏豌豆看病。坏豌豆说,如果秋花家不给自己看病,她就死给秋花家看看。最后来了公社的驻队干部处理此事。大家都知道坏豌豆的名声在当地有多糟糕。村前村后的人议论纷纷,都说那坏豌豆早该被人教训了,所以都倾向于秋花家。坏豌豆知道自己理亏,闹腾了一阵子后就松劲了许多,只能哑巴吃黄连了。

被秋花家老汉揍了之后,坏豌豆一直怀恨在心,她一直在伺机报复。一天,他叫来孤儿,让孤儿将一小瓶1605的农药倒进秋花家的猪食槽。孤儿不知道是农药,便在正午大家都出山的时候,将那小瓶药水倒进秋花家猪食槽。下午时候,坏豌豆听见上院子里的秋花家吵吵闹闹请来兽医给吃了农药的猪看病。兽医说,这猪早就死了。秋花哭着说,早上还活蹦乱跳的,后晌里就死了。坏豌豆心里高兴极了,她站在自己那块穿衣镜前,用手蘸着唾沫把自己的“短帽盖”拢得整整齐齐,轻哼着曲子扭着腰肢门里出门里进的甚是开怀。

晚上时候,坏豌豆为了犒劳孤儿,给了孤儿半个玉米窝头吃。

坏豌豆家的煤油灯闪闪亮着,一缕煤油烟袅袅升起。孤儿和坏豌豆一家人在煤油灯下抠着玉米棒子。在当时的农村,白天上山干活,晚上也不能闲着,一般晚上能做的就是抠着玉米棒子。煤油灯的烟很大,一年下来,家家户户的窑洞顶上都被煤油灯的烟熏成油黑色的,所以到了过年前就得刷窑。而生活在煤油灯下的人,每个人的鼻孔和眼圈都是黑色的,恰似下煤窑的“煤黑子”。第二天一家人洗脸的时候,一大盆子清水立刻就变成了像是被烟煤搅和了的浑浊脏水。

坏豌豆指使孤儿毒死秋花家的猪之后,心里的满足感促使她又有新的报复计划诞生。她嫁到这个村后,从没有人像秋花家老汉那样打过自己,她觉得自己在村里的地位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她想让秋花家老汉在自己眼前彻底消失。要不每次与他不期而遇打照面的时候,那老汉总是眼睛瞪着自己,害得她要赶紧避开。

等到了过年的这一天,坏豌豆叫来孤儿吃八碗。孤儿吃了个大饱。坏豌豆又将一小瓶装有1605的农药交给孤儿,吩咐他今天把这瓶药水倒入秋花家的稠酒里。坏豌豆给孤儿承诺说,如果事办成了,就收留孤儿做干儿子。孤儿一下子觉得自己以后的生活有了出路,他满口答应了坏豌豆。孤儿拿着那小瓶农药溜到秋花家。秋花家里人很多,都是村里的人。他们聚在一起打扑克、玩色子、扣名宝。孤儿的到来没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悄悄走到锅台上那锅没有盖盖子的稠酒跟前,拧开瓶盖,迅速把农药倒进锅里。

坏豌豆一直在自己院子里偷听着上院子秋花家窑洞里发出来的所有声音。秋花家人多,嘻嘻哈哈、吵吵闹闹、乐乐呵呵的玩耍声,令坏豌豆满心嫉妒。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假装喂猪,一直偷听着秋花家的一切响动。这时,她听见秋花对家里玩耍的人说,大家别耍了,每人喝上一碗稠酒再耍。她的表情显得有点儿紧张。她听见秋花正在叮铃咣当地把一碗碗稠酒端给家里来玩耍的村人。她开始缩着脖子撑起眼睛死死地盯着上院子。不一会,她看见有人冲出窑洞到院子里呕吐,有人在窑里开始呻吟,有人大喊着肚子疼……

过年当天,发生在秋花家的中毒事件,造成包括秋花家小儿子在内的五人死亡。而秋花和她老汉因为招呼村人,并没有喝稠酒,逃过一劫。这事惊动了全村、全县。公安部门在当天晚上就破获了案子。坏豌豆和孤儿被连夜带到县城的看守所。孤儿被关了一阵子之后释放了,坏豌豆在第二年冬天被枪决在村子前面的河滩里。枪决坏豌豆的那天,天干冻,刮着老黄风。村里的人老老小小都去看热闹了。坏豌豆被拉下车,推到刑场执行枪决时候,村里几个爱唱信天游的人站在对面的山峁上,高声唱着:“一庄子善念一庄子人,一庄子出了一个坏豌豆,千不该万不该你把事做绝,千刀万剐不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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