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纮立
豢养黑贵宾“黑噜噜”,必须定时离开电脑。
世界对它鲜嫩可喜,每回外出,四足齐飞,我跟在后头扯狗绳,它是只草原的豹,领我去它想去的地方──此乃“遛人”。
刚开始怕生,颤着脚,步不出家外50米短巷子。
月余,它尝试走至妈祖庙口。
再来,心野了,随心所欲,红泥盆植栽、路树草地,它一路洒记号。
我被迫地,陪它重新认知生活过的二十几年的土地。
台北市的巷子缺乏城市设计,总是短促,夹在两栋楼之间的狭仄通道,从前抄捷径,抬头望望,天空辽阔,有架拖白烟尾巴的喷射机,相较之下,我好小,卖力碎步,巷子仍然长得没有尽头;现在好多了,它是当地居民规划出的秘密通道,为了少走几步路所存留的一条路。有时路走着走着,它不问情理,没有双向道,去与回同等意义,你的前进有时是后退,哪怕是平凡的巷子,也能走出不同的意义来。
这是一条平凡的巷子,我指的是它白天的模样:短短不过十几米,两面高楼墙夹出泥灰磨石路,才刚踏出脚,走没几步便进到大马路。中段部分植有矮矮夜来香,它总等不到开花的季节,一批更矮的同种植木落根取代,永远到达不了抽高散香的节气。
白日托儿所拼命拿水管浇水,不是浇花,而是使之干净。
半夜这条巷子隔开两个世界,喧嚣的夜市与住宅,像H字母的两条腿,时间同步行进,在黑夜,一边高速瓦斯炉快炒,或大同电锅熬卤肉,无数垂挂的小小灯泡连串过去,变成黄色的银河;一边除去两盏幻身大头路灯和几只猫外,我想其余的人皆在眠梦中。而连接起这两头的巷子,它由最吵闹过渡至一只猫的脚步声,从你踏出第一枚脚印始,你就马上背弃这个世界朝向另一面。
而短命的夜来香在巷弄中间,最尴尬的位置。
这尴尬是针对两个世界的人说的。
对延续白昼引诱食欲的夜市:没有像样的厕所。从进巷灯光愈微弱,我捧着超商吃食步入其中,走几步,撞见卖盐酥鸡的老板,正嘶一声拉阖拉上拉链,两只手掌正反面摩擦身上的围兜,对我嘿嘿笑:“怎么今天没有光顾我?”怎能对他解释天天吃油炸物热量过高,何况我太胖,遂低头再走。一个男人,一手抓着圆点夜来香的梗枝,一手扶持着阳具,整个人摇摇晃晃,水线呈S形,哗啦啦的,尿液有些吸进浅薄的土壤,更多的泼洒在及膝白色水泥墙。唉育,他浑身颤抖一下,饱嗝如雷响,走到他身后不知是那嗝,抑或毛孔所挥发出的浓烈酒味。我把低卡三明治抱得更紧,并非怕他抢,而是感觉脏;那气味会渗入薄膜包覆的食物中。路漫长,黑夜的巷子瞬间无限拉长无终点,地面积累低水位湖泊,穿拖鞋的脚不小心溅起水花,心想糟糕,那是尿还是普通一摊水?
对内里住户而言,半夜适合干些坏事。托儿所围篱挂着褪色厚纸板,风吹飘摇似地再差一点点,便会坠地离家,上头仍可辨识字体“当个好里民”,兼附有市政府全天候服务的检举专线。在它之下,堆叠内容物饱满(颜色也饱满)的垃圾们,甚至一把破籐椅、烂电视、木雕、神像……等等物品种类齐全,有回更倚墙摆了副三人座假皮绽线沙发。这些垃圾入夜之后陆续出现,它们不在付费专用垃圾袋,亦不在七点半响起给爱丽丝罐头音乐的垃圾车里,它们仿佛偷渡客,身份暧昧模糊地被这家那家人弃置于此。省钱也省时间,无须大老远跑至马路口鹄候黄色车(有时稍稍迟到还要追着它跑),只要走几步,在栽植夜来香的围墙头放手距离最刚好,看不太见,闻不到臭,分明的存在也视若无睹。瞄准巷子的监视器被外婆笑说是玩具,中看不中用,怀疑只是布景道具,她撇头转身一挥手,咚,一袋垃圾加入更多的垃圾,在夜最黑的时候。
是一截多功能的尿道,使人进出,使人脏。
凌晨六点左右,就有不唱歌的垃圾车停靠大马路的巷子口,几个穿荧光背心的男女抬野殍般地晃上一袋又一袋的垃圾,垃圾,徒留满地混杂的褐色水。七点再由值班的托儿所员工擎软皮胶管,指压管口,自来水辐射状冲激路面,由边侧水沟盖孔流进看不见的所在。
难怪总等不到花开时节,纵使白天看来正常无异状。
我头脑昏沉必经此上学,二十几年走来,几步路便轻易走完。
夜晚返家亦必经此巷,它开始变换模样,开始脏,路长得像走不完。
而命薄的夜来香正如我随着年纪增长越脆弱的状态似地委靡削弱,就在从这个世界过渡到与之相反的途中,没有花香没有光,我多愁善感地想:“脏死了,种什么也养不活。”却又悬念思及,某日托儿所会植妥新花种,依旧是矮矮夜来香,遂放心下来,仿佛时间不曾来过。
我刚想边走,已身在巷子另一头。
巷子的另一头是夜市,摊贩的招牌是我识字的开始。
招牌是门面,是给迷路的人的指引。
它的作用性从以前单纯的媒介,变得人情世故。譬如广州街上一间卖成衣的店家,天花板垂降各色舒面纸,潦草几笔跳楼大拍卖或老板不在家,腰际佩带小蜜蜂mic,扯着嗓子喊:“随便拿随便抢,今天租约到期。”声音被喇叭放大数倍,在来往弯腰的妈妈叫丈夫或儿子转身拿衣,对比肩线的动作中,仿佛神谕,人潮聚集小店差点爆炸,只为错过今日明天不再。然而,我清楚不过,隔日需要一块炸鸡排而走来此路段,依旧能闻那句租约到期。
是大拍卖,但没有人跳楼,拿麦克风的就是老板。
以毛笔挥就“喷血大清仓”的海报经雨经时间,破旧得有点年纪,反倒成为一种落地生根的证明——龙都冰果室招牌写着“since1920”,里头悬挂照片泛黄带霉的,营业时间尚可溯源,其余摊贩不是“传承老味道”就是“隐而彰”,字号老等同口碑好,像新来专卖一口煎饺的手推车标榜“万华五十年老店”是过分些了,仿佛迫不及待想老的孩子——名不符实,与人心与世界相同,更与招牌的精神无二致。
孩提时,我自晚上八点至十二点在母亲常流连的茶店前的临时水果摊当帮手,老板是个剃平头的男人,他手握的水果刀比家常的大又长,西瓜或莲雾都由此刀裂成几块,我再铺张于俗艳的一次性耗损的塑胶粉红盘。他会吩咐我该送水果到梧州街上哪间店,“小王宫”“人上人”“天长地久”“高宾楼”,招牌非红即黄,亮度高到破表,想不注意都难。而我端着水果盘小心脚步,避免使番茄滚出盘缘,猫步踮上水泥台阶,心想,那些拥有光灿名姓的地方就该暧暧内含光,隐身寻常不过得老破公寓,门开或许便是世外桃源,故事通常如此。但推开玻璃门,往往有座足能半个成人高的柜台,台后总有个欧巴桑,用涂夸张色调的眼和嘴交代些事情,在伸出依然很夸张的涂血红色的手接去水果。
分明的岁月沧桑,只好多盖些粉眼不见为净。
华丽的背后是荒芜,招牌的另一面是想象。它们像迷宫,认得字义仍要探究虚实。
于是,我逐渐迷失于招牌文字阵里。
有回我看见路口新店开张,店招简洁写着“阿雪快炒”。一个平凡的女人低头就盆洗菜,水溅路面,使柏油色泽深浅迥异。我秉持怀疑招牌的态度,观察这家店许久,是快炒店没错,高速瓦斯炉沿锅窜火,铁勺铿锵翻炒,那么问题就出在老板是不是“阿雪”了。我装着漫不经心,像个客人,点菜般地看赏平铺碎冰块上的海鲜与猪内脏,无人招呼我,我朝黝黑的店内喊了句:“阿雪。”
是洗菜的女人,她折挺上半身,由一面墙长出来问:“谁找我?”
我笑,这是难得的招牌、难得的人性,我笑着低头离开。
却又转念担忧地想,阿雪这样是不行的。
果然下回再看,摊位收拾仔细,不曾存在过似的只留一纸招租启事。
阿雪的行径过于诚实,诚实的某种定义是毫无防备心理,像在我们决定将空心菜籽、丝瓜籽还有盛夏剩下的西瓜籽,透过几何窗口,往外掷向隔壁平房与山猪家维持半条手臂宽的狭仄公共领域时,那样理所当然地以为将会丰收硕果,实则徒劳的天真情怀。
我家狗最爱在此便溺,这习性我摸不透,它忙它的,我想我的。
探探曾经的“农地”,报特瓶香淤蒂有,十年过去,它没有破土营生,或者发芽过,只是土地贫瘠养分不足死了,在多雨的盆地里欠缺日照数不够暖和……总之我们误判情势,十年前,该丢些水生植物才对:那隔间,浮出浅浅一道沟,养布袋莲较适合,它命韧,自然课本教授过。
想这没用,想多了便是忏悔,忏悔是对曾经抱歉,情绪百转,徒劳伤心。
不宜久留,狗倒悠閒,这里闻闻那嗅嗅,慎重地抬腿,排遣出尿来。听人说,狗热爱于灯柱、骑楼转角标记号,是为了有朝一日迷失路,曾经的付出——特意挑拣地点的,尿,的气味——会领着它回家。
那么,撒在轿车车轮又是怎么回事?
车是主打大空间的休旅车,簇新,轮胎纹路尚且清晰,想必购入不久。它就停在老屋口,要过得摆动水蛇腰,像我就是硬碰硬,“擦”过去。近距离观看,驾驶座置了瓶清香剂,后照镜悬着香火袋及一串绿玉佛珠,副驾驶座立了张计程车执照,我忘了观察车身颜色,果真是鹅黄的。
狗仍在压低鼻子探勘地点,“这又不是你的家,尿这干嘛呢?”
早个十年来,我常混在屋子里,早十年尿,可以。
我们在不老的屋内游戏,学着长大。
太妹爱唱情歌,越苦的越好,我总听她唱着不合时宜的歌,在我们之间鹤立鸡群:着迷小魔女范晓萱的《健康歌》她老早哼唱彭佳慧的《相见恨晚》。我不明白她为何要跟我们在一起,她的体味有时血腥,撒过多的香水遮蔽,她已经跨到了女人的时区。一路混到天黑,她才不甘地蹬着发泡恨天高拖鞋,赶着交替父母占据妈祖庙那条三岔口的无名槟榔摊,去剖绿果子、抹红石灰、捆菁仔叶,独自一人在还没流行槟榔西施的时候,在那里灰心非常地做着成熟世界的手工艺。
直到那次她父亲侵门踏户来找山猪爸,平常的换帖兄弟一拳过来留在对方左眼窝芋色瘀青,太妹在旁哭喊不是不是。什么不是?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我们离开太妹存在的房间,走出去,山猪对我说:“家里多一个小孩你就会更得不到爱。”后来我哭着对母亲说我不要弟弟连妹妹也不要。
没有一种植物发芽。
但房子仍矗立在那。
我家黑狗最爱在那里便溺。
某回一个孩子奔来抚摸它,热情爽朗,自报家门,读国小五年级,独生子,爸爸去开计程车,妈妈在环河南路的茶室当伴唱小姐,这家,只有他一个人。计程车不在,巷子顿时让出面貌完好的一条柏油路;走到孩子钜细靡遗讲述的茶室地点,远远传来哀怨歌声,太熟悉了,马上牵狗转头,离开声源所在。并警戒它说:“以后这些地方你都不能来,敢,我就用橡皮筋把你‘揪揪束起来!”又是无辜状头侧一边,不知它听懂没,慢动作解释:“这,这里,有记忆,记忆的地雷。”算了,这狗极有个性,我管它不来,况且问题在我不在牠,迁怒显得没肚量。日日放尿时间到,它抢第一拐进老屋处,那是它“放风”首站,亦是我耗掷童年的所在。
小男孩似乎掌握我们蹓达时刻表,或是孤寂一人培养出精锐的耳朵,他身上制服未褪,白袜子、泡棉拖,飞奔赶至,摸摸我的狗,再次报家门。然而这回他透露了更多:
“我爸叫志明。”
我才真正和过去十年妥协,接受有些事默默发了芽,在我们旁心忽略时,流星大步地结了一枚果。
它当然无法回忆我的回忆,以及培养十年的这枚意外的果实。
黑噜噜十分的“个狗主义”,从不在乎我的感受,路线图由它挑拣,总是下楼,短命的巷随即遇到三条分岔路,岔路之外,还有岔路。热烈地穿梭其间,我被带回早已遗忘的时间,或无意或有意,在狗掀动灵敏鼻翼、踟蹰该尿
尿之际,我有足够空档,审视周遭环境,和它被我抛弃的那时候:
有人生有人死,国宅换人抽签进驻,孩提玩伴山猪凭着原住民身份抽了支上上签,他和弟弟和母亲乔迁二十坪大的电梯华厦;而他从前住的房子老了,我怕夏季来个风势强劲的台风它便会瓦飞砖毁,一个小男孩总是孤单地欺近我跟狗,讲了许多话,又急又快,我很想打断他并告诫:“讲慢点,长慢点,别太快。”可我终究没说,有些事需要时间。时间会带来伤害与甜蜜,然它亦会令你某年某日突然身体健康,伤疤可能有,但不那么疼。活到现在,这是我发现的祕密:时间是吗啡。
环河南路跳柳乡公园的大马路,国小同学有四分之三住在彼岸的国宅,分隔岛极长,要过得到它缺牙的十字路口,为了玩,左右探看来车稀疏时,抓紧时机偷渡,跑!我第一次的车祸就发在这里。一辆货车硬生生将我撞离原地十几米,拖鞋身首异处,感觉头晕,起了身,除去手臂、小腿肚的擦伤,站了起来,跟下车慰问有怎样需要叫救护车的男人说没关系,这事家里不知情,我隐瞒受伤实情。往后日子,认为自己早已死于七岁那场车祸,现在的我,只是亡魂,编织岁月流转的剧情。
彼时出车祸的路口于我是道高耸的栅栏。我还是觉得我死了,真的!生死簿上记录全球几十亿人口,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分身乏术,努力诚徵想拓展团队,仍赶不及一天的死亡量。堆着、迟了,我就被忘记收回去,终日摆荡成长的地方。
狗领我至此,它何时避了斑马线呢?
它急奔了过去,我在后头追赶。
它大脑海马回多了条生活动线,我则拂淨记忆的几条岁时路,不觉疼痛,唯独灵魂似乎被磨瘦了些,以符合每一条路径的大小,并且,轻易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