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坏事代表

2014-09-17 22:35王盛弘
美文 2014年7期
关键词:母亲

王盛弘

扑 满

圆形糖果盒是我的扑满原型,一向疼爱我的大伯母帮忙保管着,我把一角镍币、五角一元纸钞交给她,她在我面前放进糖果盒,盖严;有时我问,存多少钱了呢?大伯母便自衣橱深处取出糖果盒,数给我看。

将钱交给大伯母,是要比交给父亲母亲来得可靠多了;这个世界若真有纯良的好人,我心目中的大伯母要算一个。

大伯母晚年遭逢病痛摧残,我回竹围仔探望,她勉强自床上坐起身来,聊了几句后相对无语,突然地她冒出一句话,我这世人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想不通怎么会受这些拖磨。我听了,眼眶发酸,呐呐安慰几句,心中感到茫然。这时候我的年纪已经略懂得人生实难的况味了。

最典型的扑满是肥墩墩的小猪造型,但全都在饱食后挨上一刀,没能留下来;倒是有个大坂城造型扑满,底部设有机关可以旋开,是姑姑自日本带回的礼物,肯定还在家里某个角落。

小时候常见母亲将钱币喂进大坂城,但我拿它在空中摇晃,却只听见几枚硬币空空洞洞撞击着。心里纳闷,便留意着动静。

谜底很快揭晓,我撞见父亲正倒拿着大坂城掏钱。父亲虽不是什么在家人面前摆派头、端架子的人,但总是“父亲”,他心虚嗫嚅着,想,想买酒。他尴尬地笑了一笑。

我思量着该不该向母亲通风报信,终究还是决定说了。才开了话头,马上遭母亲打断,母亲以仿佛自己才是被撞破了秘密的那种不让人声张的音量说,没多少钱啦。一时我也就明白,父亲出手大方,口袋空空如也是常有的事,拉不下脸为了买酒小钱向母亲伸手,母亲也不说破,只是把钱存进扑满任父亲取用。

在外饮宴也是这样的,临付账时母亲自口袋取出几张钞票,桌底下偷偷交给父亲,让他做面子。

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台风天

《中视气象台》里,主播冯鹏年指着气象图,警告台风就要来了。

那时候,大地尚未被破坏得像名重症患者,并不是台风一过境便造成上亿农损,动辄有人丧生,或者也有,但因没有媒体煽情报导,所以不太意识到严重;反倒地,台风就要来了,学校停课,家里进入备战状态,小萝卜头们跟着忙进忙出,竟有点儿兴奋。

大人急着疏通排水道,将鸡舍鸭舍盖严,窗玻璃上贴胶带,我则把檐廊上一排花草,一盆盆抱进屋里。父亲母亲手头上的工作告一段落,边笑我食饱太闲,边帮我挪桌子椅子,摆满一屋子盆栽。

总是很快便停电了,母亲点亮蜡烛,忙家庭代工。我翻开素描簿涂鸦。小弟在墙上打手影,一会儿飞鸟一会儿蝴蝶,一会儿小猫喵喵,一会儿小狗汪汪。屋外惊天动地,屋子里全家聚在一起,烛火映照下一片宁馨。

父亲自豪他的毛笔字写得好,大哥说自己的更好,我也不服输。那来比赛吧!三人分头研墨、准备毛笔、在桌上铺旧报纸,约定好一个字后轮流写。三个字并列报纸上,各说各的好。自觉得逊色的人并不就此作罢,只是说,那再写一个字吧。

老实说,尽管只有小学毕业的学历,但父亲的字写得最好,我当兵时他寄信到军中,唱名发信的班长问我,你爸爸是在做大官吗?怎么字写得这么美?近十年来父亲左半边身体行动不方便,但还能写字,偶尔接到他自竹围仔转来的信件,信封上几行字仍写得端正,我看着便感觉安心。

我拿作文比赛的奖状向父亲要奖品,倒让他自吹自擂起来。父亲是要我感谢他的遗传,读小学时他的作文一级棒,但有一回老师却硬说是抄来的,不服气的他拿粉笔在黑板上即席作文,才争取到了自己的清白。我听着,说你气球吹得这么大,也不怕吹破了。

台风天哪里都去不成,没有酒伴父亲也就不喝酒,他说,出个谜语让你们猜吧。但翻来覆去却都是同一个——一阵风,一阵雨,一条芎蕉落入土。

头一回大家还认真猜着,之后父亲就只能接收到嫌弃的表情了。母亲没好气回他腊萨鬼。三兄弟学舌,腊萨鬼腊萨鬼地叫着。父亲一把将小弟搂进怀里呵痒,挣不脱的小弟咯咯地笑着。

坏人坏事代表

国中时,因为打算申办身份证而去验血,看着血型报告书我满腹疑惑,为了壮大心中的犹疑因此更直截了当发问:“请问医师,如果父母都是O型,可能生出B型的小孩吗?”

医师回答:“不太可能。”说是不太可能,但我感觉到的是,那谨慎的怕戳破了什么的语气,意思其实是绝无可能。

骑脚踏车自小镇奔回竹围仔,不敢开口问人,赶忙找出户口名簿。父亲,O型;母亲,我舒了一口气,母亲和我一样,我们都是B型。难怪,当时我终于找到理由似地想着,难怪我总与母亲同一国。

这些年写作文章,常会提到身边人物,不管亲人或情人,下笔时我多带着一份温柔,唯独面对我自己和父亲,不太留情面。

写自己不管再如何自以为不留情面,诠释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说到底皆出于绝对主观,若有什么后遗症也是自作自受。父亲不同,也许我是塑造了他,而非写真了他。

父亲是我笔下的坏人坏事代表,只透过我的文字认识他的人,大概都断定他是社会与家庭的双重失败者吧。

我们听见外边流传的闲言闲语,总是忍不住辩解──“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我心里的想法是……”“你记错了,当时的状况是……”“你误会我了。”但父亲从没抗辩过,也因此我书写时更加毫无顾忌。

是因父亲没看过那些我写他的篇章吧?

十多年前我得过一个故乡政府机关举办的文学奖,唯一的一回父亲陪我出席颁奖典礼。会后有个茶会,我急切地想与写作朋友说说话,匆匆将父亲撇下。十余年过去了,每当脑海闪现那个急于摆脱父亲的自己,我便感到心虚,后悔不已,企图将念头很快转移开去。

父亲独自离去时,手上抱着的除了奖牌奖状,还有一册得奖作品集;在我的得奖作品里,父亲是个耽溺于酒精,让妻儿活在家暴阴影里的不得志男人。那本书一度长期摆在父亲的床头,沾有几枚漫患的指纹。

我确信父亲读过了,但他没有做声。

也许,放手、放任,是父亲对我的写作、我的人生的支持,哪怕我曾不与他同一国。

存 折

曾在好莱坞电影看到过,雨夜中撑开一把伞,却是坏的,剧中人啐一声“Made in Taiwan”。黑暗里我并不生气,倒感觉了亲切与莞尔。

自懂事起,家里就呼应着“副总统”谢东闵所提倡的“客厅即工厂”,为填补经济黑洞而劳作。做得最久的是雨伞代工,这是故乡在中小企业大举移植中国内地前,两项远近驰名的“地方名产”之一。另一项是纺织业,素有“和美织仔”的美誉。

升国中那年暑假,终于在堂姊带领下到隔壁村子打工。记不清楚做些什么了,没忘记的是一屋子黏着剂挥发的气味,几名童工坐小板凳上沉默忙碌着,拿基欧传来低沉嗓音唱着,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那时候,不要说不懂得永远是什么,即连爱情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秦汉与林青霞他们两个人的事。

工钱是每天结算的,几日之后我将一把零钱换成几张绿色百元纸钞,上印铺刻一颗木头章,到邮局开了一个户头。

自己的存折呢!感觉像个大人了。我躺大通铺上翻看,碰巧父亲返家,又带着一身酒气。父亲索要了我的存折,看了一看,语带嘲笑地说:“哼,才一百块。”对于一向出手大方的父亲而言,这一百元算得了什么,但这是我自己挣来的一百元。一时赌气回嘴:“你连自己的户头都没有!”却因此激怒了父亲,他竟动手撕存折,我急伸出手去抢救。

一番争执后,父亲瘫在通铺上呼呼大睡,我也累得合上了眼皮。醒来时发现父亲的手就搭我身上。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这双父子感情甚笃呢。

存折并未被撕破,只留下压也压不平的痕迹。

或许父亲也没当真要撕掉它吧。

不久前一本时尚杂志说要对我做个专访,主题是生活美学。上台北将近25年,外表大概就是个都市人了,但自知内心里始终是个庄脚囝仔,谈生活美学这种好时髦的话题,自己都感觉有点矫情。不过,还是请记者先列提纲给我。记者用心出了几道题,其中有“您觉得这30年来,台湾失去了什么”?看到这个提问,首先我想到的,竟是那本伤痕累累的存折。

有些我小时候常听见、看见的字眼,是现在不太有人提及的,就不说“保密防谍,人人有责”这类具有特定时空背景的口号,即连“请,谢谢,对不起”也不再是应对进退主流价值了;中年以后格外有感触的,则是“白手起家”。

“白手起家”是一个出身寒微的庄脚囝仔多少希望所寄,好像湿冷阴暗的冗长隧道里,光线微微等在遥远的尽头。可是,当我以第一本存折为基石,自那个堆满伞骨的起居室、弥漫刺鼻气味的房间出发,像只指甲盖大小的蜗牛,历经30年终于爬到当年所仰望的位置,以为这里应许了一个白手起家的梦想,才发现这个时代所回应给我这一辈的,是M型社会的逐渐成形,中产阶级的陨落。给下一辈的,将是更大的崩坏。

父亲并非不切实际的人,当左邻右舍疯迷大家乐、六合彩时,父亲从来不玩,他说,有那些钱,去吃顿好的还比较实在。可是他花用慷慨就如母亲抱怨的,“钱放口袋会咬人吗”,这样的父亲在外人面前是个讨人喜欢的男人,对他的家人而言,尤其维持家计的母亲,却不能不说是个负担。

父亲曾在外地闯荡,闯不出名堂后回到竹围仔,在电镀工厂工作,让酸液腐蚀得大腿上坑坑洞洞,辗转几个工厂里干劳力活,老板都是他的晚辈。每月一只牛皮纸薪水袋上扣除借支所剩无几,东拼西凑,日子过得像补丁。

只有小学毕业学历的父亲,能写一手好字,书架上我看的书他也读得好有兴致。这样的父亲,抹油头、穿西装,皮鞋擦得晶亮,真是个体面的男人。他肯定也对白手起家有过想象,经济起飞的年代,竹围仔许多人都富了起来,小时候的玩伴如今有开了工厂的,父亲不可能不想象有天也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但他连开学前三个孩子的注册费都付不出来。生活的重担宛如土石流,绝无清空的一日。他就像踩在流沙之上,不断往上攀爬,脚底下的沙却不断流失,使他几乎遭到灭顶。终致耽溺于酒精无法自拔。

喝醉酒的父亲令人生闷气,而半夜里起身捧一碗热开水蹲门槛上,边轻吹着热气边啜饮的父亲,那呼呼吹气声在黑暗中鼓胀着落寞寂寥,令人不忍闻见。

当我说出“你连自己的户头都没有”时,父亲生气了。也许是气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更可能的是,他气自己的无法辩驳,他的确是连自己的户头都没有。所以他生气了,生气以掩饰更复杂的,无可能解释给一个12岁男孩听的幽微情绪。

这些,都是经过了30年,当我来到父亲当年的年纪,才自以为懂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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