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梦

2014-09-17 22:33宇文正
美文 2014年7期
关键词:姊姊小天使鸡蛋

宇文正

从中华商场如何走到重庆南路?我这个方向盲,一生有半生时间在找路。我找不到那已拆除的商场,一如我找不回与秋相处的时光。

我常常想起这个画面:我们一票同学走在中华路的天桥上,后来我和秋脱队了。星期六中午,大家在商场吃过牛肉面,有人嚷嚷着去J家玩吧。J有一头咖啡色的头发,戴金框眼镜,她的制服都是量身定做的。路上,她跟秋拌嘴了,突然嘴一抿:“那我不要请你去我家了啦!”秋冷冷地说道:“我又没有说要去!”J一脸受伤的表情。秋放慢脚步,我跟着她放慢脚步,我们就这样渐渐地脱队了。

我们转身默默走了一段路,突然一起放声大笑,一路走到了重庆南路。秋在一个书摊前跟老板聊起来,很熟的样子。她拿起《大亨小传》放我手上:“这本好看!”那时我老读《红楼梦》《飘雪的春天》什么的,对西方文学全然陌生。

秋也读《红楼梦》。她给我的信中写过:“宝哥哥曾经是最痴迷执着的人,在书末仰面大笑而去的时候,竟已由至情而成无情!遍历人世诸般沧桑,岂能不死?而重归顽石的心性……”今日读来这些“老气横秋”的话,在当时却是震撼我心的。我们天天见面,却还写信,女孩子就这样。秋是个沉默的人,却喜欢写信。高二时班上玩过“小天使”游戏,就这么巧,她抽到我的名字,当我的小天使。小天使立刻写信来打招呼:“小雯雯,今天看你打出一个仰天大呵欠……”故意假装小学生的幼稚笔迹,我一眼便认出——她的字本来就很幼稚。

我们周末有时在中正纪念堂游荡,对面有家小亨利西餐厅,从黝暗玻璃窗看进去,只见得到暖暖的光晕,看不见里面的人。我开始向报社投稿,远远指着小亨利:“如果注销来,第一笔稿费就请你来这里吃冰淇淋!”那是我们唯一一次进入这家对我们来说有点奢侈的西餐厅,我俩各点了一个漂亮的圣代。我的写作梦,或许就从这个圣代开始的吧!

秋是我人生里的第一个读者。有一年采草莓,中午在大湖云庄午餐,点一个好大的草莓圣代,一家三口分着吃。我想起那年与秋的小亨利之约,跟儿子说这个故事。

“你那个朋友呢?我怎么没有见过?”

“她过世了。”儿子愣住了,“我出国念书那年,她跟同事去花莲旅行,旅馆发生瓦斯外泄,一群人集体中毒意外过世。”

我人在国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但我的信秋没有回,圣诞节,我又寄了卡片给她,却是收到她姊姊的回信。人在异国,秋的脸不断浮上心头。她的侧面很像当时军训课本上画的持枪示范女生,那时每次军训课打开课本,同学们私下便窃窃笑说:“阿秋在上面!”我也想起她姊姊。她老姊念北一女,有点儿胖,一副脾气很坏的样子,也可能是看不惯秋整天晃来晃去毫无目标、效率,见到我们都一个德性便也没什么好气。她老说秋是怪胎,但我们都觉得她看起来紧张兮兮的才奇怪。后来秋的老姊考上台大心理系,她对秋说:“我学心理学,第一个就研究你!”

第一次去秋家时,我问她:“你家做什么的?”“我家卖鸡蛋。”我咯咯笑个不停,心想哪有人开店光卖鸡蛋的,“总有卖点别的吧?是杂货店吗?”秋摇头:“没有,全部只有鸡蛋!”到她家我吓一跳,原来这世间真的有光卖鸡蛋的店。那天陪她看店,坐在鸡蛋筑起的城堡里,忽然觉得,这家人整天在这种易碎品环绕中,难怪每个人都怪怪的。

一个鸡蛋店的女儿,父母好像也不大说话,而唯一的姊姊对她整天读课外书早就看不惯了,那么秋庞大早熟的阅读信息从何而来呢?我总也想不透,只能解释是一种宿慧吧。她小学时就开始窝租书店了;东方、西方,经典、通俗来者不拒,连金庸小说,我也是在她“推荐”之下才开始碰的。

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真正经常“讨论文学”的朋友吧,上大学后,读书是很个人的事;即便今日,写作同业中也有几个哥们好友,相聚总也是谈工作、生活、文坛琐事、社会议题……阅读,是很私人的事,就像我们不会互相问起用什么保养品或洗发精。为什么少年要读书,为什么少年要交友?在心最易感,神经最纤细的少年时光,我很幸运地拥有一个可以细谈红楼人物,可以叽叽呱呱讲海明威、赫塞、杰克·伦敦小说,可以一起背诵元好问《摸鱼儿》──当然是因为读了《神雕侠侣》,可以讨论《梵谷传》《异乡人》《美丽新世界》《如果麦子不死》讨论个不休的朋友。我与秋如何要好起来,小女孩时期的种种心思都已淡忘,对她的回忆却是跟这些书的封面、片段文字紧紧交揉在一起的。比如我读《安妮的日记》时,对于安妮一家躲藏的密室,脑海浮现的,却是秋他们家鸡蛋店楼上阁楼般的幽暗小房间。

大学联考我如愿考上当时“扬言”要去的东海。而功课虽常打摆子、但一用功便可名列前茅,照说闭着眼睛都该考上的秋却意外落榜了。回想起来,我俩的人生,在那个夏天,似乎被命运各自带向了背道的远方吧。我进入梦中的仿唐式建筑校园里,读书、社团、联谊、恋爱,像大部分的大学生一样;有时挑灯写作,继续孵着一个梦想的泡泡。秋则进了重考班,第二年,令人难以置信地再度落榜。她放弃了,随便念一个商业三专,毕业后在一个小公司做着业务工作。

我们有时见面,两人都工作得很辛苦,不过我眼圈都黑了,每天还是一样元气饱满地奔波采访、写稿,见了面还是叽叽喳喳;秋却更沉默了,少女时聪慧灵动的思绪好像丢在了什么地方,她也不再谈论阅读了。每次见她时我心里温暖,离开后又总是怅惘。我想,她心里头一定有某一个东西脱落了,在第一次意外落榜时就脱落了,她始终没有找回相应的螺丝,无法好好地重新拴上。我想起以前她姊姊老骂她“魂不守舍”,她本来就不积极的人生,变得更虚无恍惚。我不确知她丢失的那东西是什么,只觉得那场瓦斯意外,对她而言,其实在她高中毕业前后,甚至更早就已经埋藏,多年后那一氧化碳才泄漏出来,窒息了她逐渐封闭的生命。

接到她姊姊的信,我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高中同学多已分散,不知该问谁,我哭着打越洋电话给前男友C,他只淡淡地说:“这就是无常嘛!”我的好朋友这么年轻就离开人世耶!放下电话,我感到彻骨的寒意,异国冬夜里,我拥着被子无法停止地啜泣。

秋的句子,到今天仍常来到心头,“重归顽石的心性”,我想这或许就是我大学后见到的秋吧?至于为什么,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

但有时我幻想其实秋是另一个我,那个潜意识中想要成为的,比较高挑、比较酷、绝不乡愿、从不取悦谁的我;而我是她的另一面?终于我们来到一个岔路口,背对着背,我随着本能朝向光走去,把她留在了一个黝黯的玻璃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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