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张望

2014-09-17 22:32杨索
美文 2014年7期
关键词:永和摊位小孩

杨索

最早,永和是一股腥野的鱼味。

那时候,我四岁,我们刚搬来小镇不久,是插枝求活的出外人。父亲找到这座大市场,挨挨挤挤地在一个角落卖鱼。其实,我是在一旁帮忙递鱼,或者只是发呆、玩耍,印象已很模糊。我只记得父亲身上的鱼腥味,他回家时,脱下一双沾满鱼鳞的长筒胶鞋总是发臭的。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年冬天,父亲带回一串螃蟹,我们等在炉火旁,看着螃蟹奋力挣扎到躯壳转红,小小的我也混合着恐惧和罪恶感学着剥壳吃了。

冬天,父亲回家时,湿淋淋的雨衣除了鱼臭,还有溅了一身的泥泞。到我念小学时,父亲已收起鱼摊,但是,当我念到课文“天这么黑,风这么大,爸爸捕鱼去,为什么还不回家?”竟然莫名哭了,好像我父亲天天出海似的。

我没想到,小镇这条街所发展出的巨大菜市场,竟然紧紧地系缚着我生命中最无邪的岁月。那时我六岁,父亲改行卖花,他还是一样没有摊位,花摊的位置夹在两排摊商的中间走道,我开始也拿着一束玫瑰,向过往的主妇示意,喊着:“卖花,卖花。”多数时候,我常独自在市场穿梭,看鱼贩杀鱼,看抖动着全身肥肉、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的老板娘称五花肉。

永和的励行街起自与永和路接首的一头,尾端则衔接韩国货麇集的中兴街。市场内有无数巷弄,大巷夹带小巷,弯弄中包藏着另一条短弄,这是永和最典型的街道。常常,我钻进巷内,久久钻不出来,后来学会用气味辨别方向,往左,是烧一锅黑胶烫猪蹄的,再往前是炒肉松的香味,闻到这股肉香,就可以摸回父亲的花摊了。

那时候很少有人买花,只有在农历七夕和除夕前,买菜的主妇才会想带一把花。七夕卖紫红发亮的圆仔花,卖不完的花和杀好的鸡一起摆在门口长桌祭拜,拜完,一群小孩抢鸡腿吃,屋内也有一堆花,我感受到一种懵懵懂懂的幸福,但不清楚父亲为什么蹲在门口怔怔地抽烟。

远自日据时代,永和旧名溪洲时,励行市场即已存在,至今老一辈说到这座市场,还是说“溪州市场”。市场也可以接到豫溪街,在豫溪街未改道前,与永和路垂直的路口即有一座溪州戏院,我和市场的其他小孩,常常等在门口,散场前可以去看一段戏尾。

我进小学那年,父亲入伍补服两年兵役,这回由母亲推着摊车卖玉蜀黍。母亲同样没有摊位,她在励行街尾勉强地挨到一个角落,不管是对客人还是面对被挡路的店家,她都不断低头作揖。那时我开始感觉生活的沉重,每天,我要在家照顾新生的弟妹,喂奶、换洗尿布、生火煮饭。如果是母亲下厨,她经常是将高丽菜和米焖煮一锅高丽菜饭,然后就推着摊车走了。

那时的永和仍有大片的稻田,竹林路的圳沟仍未加盖,励行市场就接着有名的励行中学。我天天经过,看到一群男生在操场打篮球,有时在竹林路的巷弄,也可以看到戴大扁帽的男生聚集在一起高声喧闹。我们做小孩的,看到这群高中生都很害怕,小孩中间传说,有人惹了他们,被打死丢到溪里。所以,每天放学,我都会机警地躲着他们。

是小一那年吧?励行中学一夜之间,变得空无一人。我一个人偷偷溜进去,无人的操场和校舍形同鬼域,荒凉生疏和过去已是两样。一个小孩告诉我,学校老师开枪杀人,“那里有鬼”。我们要去市场,都要走更曲折的远路,绕过那座中学。有时候,我要去帮妈妈收摊,为了赶路,在黑夜降临前,我沿着中学外墙走,内心扑腾撞着,两条腿想愈走愈快,可是,路却愈走愈长。

父亲退伍后,转为卖菜,上午在市场外围摆摊,下午推着菜车穿街走巷叫卖。放学后,我经常先去帮忙收摊,再跟着他沿路卖菜。我不懂为什么我们家一直没有固定的摊位,那时我的愿望是,长大要有一个自己的摊位,卖什么都好,但是一定要有。不只是没有摊位,我们也没有自己的房子,父亲搬家和换生意行当一样频繁,使得我常结束小小的友谊,童年的朋友失散各处。

我对父亲的菜车印象特别深刻,那时我已经学会称斤两、算账。中午时分,跟着菜车开开停停,左右巷弄常飘来食物的香味,可是我们经常是卖到下午四点才会绕回竹林路的家,所以我叫卖的声音也愈来愈微弱。永和大饼包小饼似的巷弄,我在饥饿中踏遍了。

在市场卖菜的那段时间,我仍然如幼时喜欢在巷弄内逡巡。那时祖母还不算太老,维持着固定作息,早晨十点以后才吃荤。她常常漱洗过后,牵着我到市场内的一家面店,两人各吃一碗热腾腾、冒着雾气的切仔面,面条浇头有一两片白切肉,我总是难舍地留到最后一口才吃光。吃完面,祖母又牵着我去买鱼。她捏着薄薄的几张纸钞,一摊一摊仔细观看比价,有如现在玉市内挑玉行家的眼光。她不理会大小摊商用诱人的笑容,亲切地拦截她,绕上一大圈,最后总又走回最常去的那家,买个收摊前贱卖的一截白带鱼或是三条肉鲻。

到我11岁那年,父亲已经换过五六种小生意,其他是伴随歇业日夜颠倒的生活方式。我和姊姊常常在母亲的指示下,尾随父亲的行踪。当他走进河堤下的一家杂货店赌博,我们两人不敢靠近,就只有蹲在巷口等着,常常等到天黑。遇到父亲赢钱,他会满脸掩不住笑容,摸一把铜板给我们两人,有时甚至是一张十元纸钞;若是他老本输光,出来又撞见我们,那输钱的晦气也会发在我们身上。

我在床板草席下偷偷存钱,11岁那年,开始了自己的小生意。我和姊姊各存了20元,我们结伴穿过市场,走进一家悬挂着各式玩具、糖果饼干还有抽奖、红包等批发物件的商店。我第一次做老板,卖的是一款抽出白马、黑马换糖吃的游戏,后来我又做过抽圆牌、抽红包的生意。最惨烈的经验是,我以巨额成本买来的一组红包奖袋,被一个同龄的小孩开张,第一炮就抽中头奖十元,我怀疑他耍诈,红着脸不肯让他拿走,他不服气走了,抛下一句:“我哥哥会来找你。”果然,有一天,我放学经过河堤,一个男生冲过来,甩了我一巴掌。因此我结束了个人事业,也多长了一项见识,知道竹联帮的存在。

父亲又回到市场卖水果时,老市场似乎已有改变,原来的肉摊、杀鸡的摊商正集中起造一个专区。父亲仍没有固定的摊位,早市最热闹时,我们挤在外围的路边卖,到了午市收摊,我们才在市场内抢到一个摊位。可惜,人潮早散了,光凭我向过往挑三拣四的太太小姐们呼喊着,也没换来她们的正眼。我想,我养成看人脸色的坏习性,一定和长年在市场厮混有关。

我14岁那年,我们家的小孩才全部到位,母亲生足了九个小孩。一排小孩出现在摊位,场面十分惊人。虽然那些小孩是我妈生的,不是我生的,可是大小弟妹一排站出,总使我十分难为情,看到弟妹来了,我立刻拔腿溜走。我父亲的摊贩年代,几乎可以用鱼的时期、花的时期、菜的时期来为我妈妈的怀孕做记号。母亲一年年大肚子成为市场话题,当我听到“西瓜嫂这胎会生男孩还是女孩啊”,总是羞得躲到小巷喘气,好像即将临盆的是我。

父亲买卖做做停停,没有进账的日子,摆明要我们挨饿。反正回家也不会开饭,我常独自一人爬上河堤,观看对岸的台北,灯火明灭的夜里,我急切地盼望长大。看着河面飘闪的荧光,我想象走过桥的世界,那代表我将离开这座污秽的市场,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我呆望着,头晕目眩,在心中刻画着离开小镇的各种图像。

后来,父亲又卖过月饼,是那种饼上浮贴着一张印有菠萝莲蓉的锡箔纸,盒内铺着红丝绿丝的老式月饼盒。我在励行街的入口,守着地上十几盒月饼,露出和那个斩肉的老板娘脸上相同的微笑,希望网罗经过我左右的所有人。正当我露出傻笑,班上的几个男生,却正好经过摊位,这时我的笑容凝住了,很想躲进市场内,可是又不能抛下这一堆月饼,整个人就如被雷打到,僵着无法动弹。

郁闷的小镇,相扣相连的巷弄日夜骚动着,那时我半夜常常被声音惊醒,有时是夫妻吵架,两人拿刀对峙,旁边一群小孩的哭喊;有时是河堤屠宰场的猪只夜半惨烈的尖嚎;有时是几个小太保追逐干架的叫嚣。

小学毕业前夕,父亲处于菠萝时期,家中经常堆满大小菠萝。有一回收摊后,整车菠萝留在市场附近,需要人看守,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胆量单独一人整夜守着那堆菠萝。深夜的街道已杳无人迹,望入市场更是一片骇人的黑暗,我整夜睁着眼,脑中出现各种可怕的想象,彼时,唯有抱着一颗刺人的菠萝,闻着那股醉人的甜香,才能让我有安全感。

接近清晨时,我在冷风中迷糊睡去,很快又惊慌醒来,断断续续地醒醒睡睡夹着父亲白日说话的情景,父亲声明“查某囡仔读小学就够了,小学毕业汝就莫再读了”。我喊着:“我要,我要,我要去上学。”在低温中,我又惊醒过来。可能是早晨四五点,黝暗的市场已经有忙碌的摊商进出卸货,一盏盏灯火下,他们都有两眼塌陷,长期睡眠不足的形貌。我想象,有可能这一生将埋在人声沸腾的励行市场,同样过着收钱、找钱一成不变的生活。幼时那渴望长大要有一个摊位的梦想,忽然离我很遥远。

当父亲转为卖油饭时,我已经是他的重要助手。他每天搅拌两大桶油饭,一桶由我扛到老市场卖,一桶由他载到乐华市场贩卖。我很认真用力地招呼客人,甚至,同学和她妈妈一起出现在市场,我也不放过她们,大声地把她们叫住。中午回家时,我的桶子几乎只剩一点点油饭,我便蒸热吃了;父亲回来时,表情却委顿萧然,白布盖上大半桶的油饭。第二天,父亲说,他要去老市场卖,换我去乐华,结果他仍然带回大半桶卖不出的油饭,而我却卖到一点都不剩。

其实,我从很早就注意到父亲的小生意必然失败,因为他做生意经常心不在焉,一副心事重重的神色,又不敢招呼客人,加上他又三天两头歇业,无法累积老顾客。面对日夕受挫的父亲,14岁的我深深感受到生活的重担落在肩上。

在励行市场,看见日夜出没着一群和我父亲相似的面孔,我开始有了心思,想象自己的存在还有什么可能性。有一天深夜,我穿过市场回家,望见摊架上铺着纸板,地上是没有扫清的菜叶,黑暗中的励行市场,一个个接连的木构摊位,四处爬着蟑螂,灯罩上有满满的灰尘和蜘蛛丝,励行街不像白天寸步难行,竟变得出奇地短,只有五分钟,我已经走出了市场。

15岁那年,我决定跨过桥,去寻找我的人生。最重要的是,我决定弃绝和父亲的小贩生涯捆绑在一起的岁月。眼见父亲在赌徒、小贩的角色间游移,最后经常是我在收摊,而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他的人生,不是我的人生。

我离开永和后,再也没有踏入励行市场。但是,长达多年,市场的过往经常以各种破碎的样貌占据我的梦境,梦中,我仍一遍遍叫喊着卖花啊!有时是卖花的梦开场,醒来的前一刻,摊位却变成卖鲜鱼。有时在梦里,我穿往于一条条暗巷,在这座迷宫般的市场,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我艰难地转醒过来,额头有薄薄的冷汗。

偶尔,我也会梦到祖母牵着我的小手,带我去吃面。她叫了一颗卤蛋夹到我的碗内,我又夹回去给她,祖母不肯,两人在推让中,卤蛋落在市场泥泞的地上。更多时候,却梦见我没有去市场接班,父亲拿着棍棒追打着我。父亲在后面追赶,我逃进小弄,躲在垃圾桶旁边,躲到市场人声沉寂,只剩我一人,而父亲也已不见了。

父亲70岁生日那年,姊姊打电话要我回家祝寿。自从离家后,我和父母的关系愈来愈生疏,只有在节日或重要时刻才会回家,每次回家,如果经过励行市场外围,我总是不自主地开始偏头痛,说不上什么原因,只是心头如同被石板压着,重到透不过气来。吃完父亲的生日宴,已是夜晚11点,我准备搭车回家,经过老市场,见到入口仍有人在收整散落的水果,我忽然想绕进去看一看。

我走过旧中学的外围;我走过五岁时吃完面昏倒在地上的复兴街;我走过祖母买鱼的转角摊位。我眼中所见的空荡摊架,这一刻袭来一波波的混合气味,引领我往前是卖鸡的凸目嫂,我仿佛见到她举着一把厚刀,正准备砍下鸡头,无视老母鸡的哀哀啼叫。左边,是一口槟榔一口烟的鱼贩勇仔,他刮起鱼鳞利落快速,每条鱼落到他手里都即刻翻白眼。往右,是和我们一样没有摊位的何妈妈,她包扁食的手脚很快,我从小看见她可以一边包料、一边招呼客人,找钱收钱都在瞬间进行。

飘过来的是肉松的香味,还是面店升腾的热气和肉燥香,抑或是夏季荔枝的果香?我从反复如潮水的气味,仔细去辨别,记忆又随着气味拍打着我的脑部。记忆加上气味翻涌,就如被打翻的一个珠宝匣,记忆引出记忆、气味引出气味,在黑夜中熠熠闪光。我伸手抚摸污黑的摊架、压在纸板上的砖块、没有收走的两三颗橘子,一切似乎是在昨天,像是很熟悉,其实又那么遥远。

励行街尾,还有一两家营业的饮食摊,我停下要了一碗吃食,神色疲惫的妇人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我心中很想跟她说话,告诉她我在这座市场长大,但是我一定说不清楚这句话有何意义,和这个夜晚又有何相干。那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十年,永远不复返的生命之流,我曾在这座市场每天被人推挤着,然而我同时又那么早地感觉到寂寞,这种啮人的痛,使我提早长大,累积足够的勇气离开小镇。

永和其实早已不是一座小镇,不知哪一年,它更名为永和市,即便是白日,车声也淹过市场的叫卖声。我抬头和妇人寒暄:“市场即嘛生意好吗?”“歹啦!景气差,大卖场又遐尔仔济,生意做袂落啦!”怎么可能,那人贴着人的过往难道只能追忆?不过,市场内有好几个摊位贴着出租红条,又像是印证她所说的话。我走出市场,沿着巷道经过豫溪街,又穿过中正路,那座溪州戏院似乎浮印在眼前的大厦上。

我如一缕游魂,飘荡在夜晚的永和旧街老巷,眼前擦身而过的行人,每张脸孔似乎都见过,他们是不是以前向我买过花、买过油饭、照顾过我童年的生活?在永和,许多人的生活没有改变,只是,我像浪子,漂泊得太远,离开老市场,我就像断线的风筝,甚至已脱离自己能掌控的界域。我并不后悔选择离开,可是,我必须承认当时的断裂过于猛烈。

此刻,我才明白,励行市场是我生命中的原乡,人、气味、摊架的货物,在我离开市场后的生活消失,那是我的人生走向虚无疏离的原因之一。这座老市场包裹了我生命中一些血肉模糊的青春,我只敢在深夜偷偷回去,像鬼魅一般摩挲一个永远失去的世界。

猜你喜欢
永和摊位小孩
水果摊的主人
一号摊位
云小孩(上)
懒小孩
“画”出学生的思维
绝对小孩
绝对小孩
母亲的摊位
关门
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