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隐逸”是元散曲中的重要题材,而其中又有大量对于“归去来兮”主题咏唱的作品。本文即以此为探究点,具体分析相关文本,得出结论:元散曲在继承歌咏田园生活的基础上,由于不同的时代背景,他们在“归去来兮”的哲学思考上有一些新变,表现为更加具体、世俗,同时也更加深刻、悲观。
关键词:“归去来兮”;元散曲;继承;新变
有元一代,仅百余年,而元代文学在文学史上自是辉煌而独具特色的一笔。作为代表文学之一的元代散曲,内容贴近生活和大众,具有真情率性、不琢雕饰的美感。文学从庙堂走进了民间,带来了一股清新自然的气息。元人生活的吃喝玩乐、情感的喜怒哀乐、思想的思考认识都在元散曲中得到了反映。元散曲是世俗的,追求的是世俗里最真实的幸福。元散曲是豁达的,对名利绝不耿耿于怀。元散曲是深刻的,清醒地认识浮生如梦。元散曲存量比较丰富,隋树森编《全元散曲》搜集了3853首小令和457首套数。在这些散曲中,“隐逸”是一个重要的题材,除了大量向往归隐、咏唱田园之作,更有直接以陶渊明为榜样,歌咏他“归去来兮”,包括在在文本中提及“归去来兮”或者模拟创作“归去来兮”,成为“隐逸”题材中较为明显的特点之一。本文探究的范围属于后者,具体分析“归去来兮”的文本,结合时代背景,认识这一现象下对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继承和新变。
一、“归去来兮”的生活范式和价值体认
自古以来文人追求物不我违的强烈主体意识和桀骜耿介的个性,使他们无法在需要“机心”的官场上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心安理得。陶渊明仅仅作为一介文人,只是因为性格不适,便毅然辞官归去。陶渊明并不是第一个在思想和行动上双重归隐的文人,更古远有许由洗耳、接舆高歌的故事,但他的《归去来兮辞》把“归去来兮”刻画地令人无比神往,诗歌蕴藉的感情和散文般流畅的美感突出地表现了作者“归去来兮”的欣喜和享受,他让田园生活变得妙不可言而最贴合人的本性。“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开首的一句不是反问,是一种本我的呼喊和自我的肯定。“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这一句也不是反问,是自我为了契合本我而与外界抗战的决绝。“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这是自我契合本我后的诗意栖居。在这篇赋里,人的本我得到了最充分的尊重,自我因此获得了最舒适的生活。“归去来兮”成为了理想的生活范式,它告诉文人,若世界不合你意,你至少可以选择像陶渊明一样,“归去来兮”。
而“如果进一步从世界观和生命意识的角度,结合其所处的特定社会时代予以观察,陶渊明的‘归去来兮似乎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情趣、一种心理状态的抉择,而是一种人生境界,是他对生存价值和生命意义的终极追求”。[1] 做出一个选择的时候就是一种价值认识和认可,因为它意味着对于另一选择的抛弃,连同抛弃这一选择后面所树立的价值体系。陶渊明的“归去来兮”抛弃了复杂黑暗的官场生活,而选择对田园生活的价值体认,此时他追求的生命意义就与这一选择紧密联系在了一起,绝非高官厚禄、争名夺利,而是田园生活的自由闲适、不违本心。“归去来兮”因此又是一种自愿选择的价值体认。
二、元散曲对“归去来兮”主题的继承和新变
元代作为第一个异族统治的朝代,实行了民族歧视性政策,且科举不兴,知识分子地位低下,襟怀难展,有着不满现实、反抗黑暗统治的强烈情绪。借元代特殊时代背景的酒坛,文人佐以散曲通俗自由的文体特征,酝酿了“归去来兮”这一文学主题的十里飘香。这些散曲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相比,呈现出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是对于“归去来兮”主题的继承,极力刻画田园生活的闲适,这与《归去来兮辞》是一脉相承的。
盍志学是元初散曲家,其《蟾宫曲》如下:“陶渊明自不合时,采菊东篱,为赋新诗。独对南山,泛秋香有酒盈卮。一个小颗颗彭泽县儿,五斗米懒折腰肢。乐以琴诗,畅会寻思。万古流传,赋《归去来辞》”,极其欣赏陶渊明“归去来兮”的气节和闲适,盛赞《归去来兮辞》千古不衰。
名曲家马致远则在重头小令[南吕·四块玉]《恬退》中描述了青山绿水、竹柳酒诗的田园生活:
“绿鬓衰,朱颜改,羞把尘容画麟台,故园风景依然在。三顷田,五亩宅,归去来。 绿水边,青山侧,二顷良田一区宅,闲身跳出红尘外。紫蟹肥,黄菊开,归去来。 翠竹边,青松侧,竹影松声两茅斋,太平幸得闲身在。三径修,五柳栽,归去来。 酒旋沽,鱼新买,满眼云山画图开,清风明月还诗债。本是个懶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作者“归去来”背景与陶渊明类似,都是“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从红尘中跳出,归来故居。除了反复吟唱“归去来”,全曲还化用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菊”、“三径”以及《五柳先生传》中的“五柳”意象,“菊”和“五柳”象征着隐士高洁的品质,这都是马致远追慕陶渊明人格风采的体现。
张可久是元后期散曲家,一生沉抑下僚,生活在辛劳窘迫中。据隋树森《全元散曲》所辑,张可久现存散曲数量为元人之冠。他的散曲多为向往归隐和描写归隐生活的悠闲之作。他有四篇小令是描写“归去来兮”的,分别是[中吕·普天乐]《次韵归去来》、[中吕·朱履曲]《归兴》、[中吕·红绣鞋]《次归去来韵》、[双调·水仙子]《归来次韵》,简易的语言写尽归隐生活的闲适和安逸。
在继承《归去来兮辞》对田园生活的描绘时,有一点值得说明,即元散曲出现了模拟《归去来兮辞》的长篇套数,这是篇幅上的新变。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正文399字,而李致远的套数[中吕·粉蝶儿]《拟渊明》却达到了573字,除了大量化用原句,而且对场景采取更加细致的铺陈叙述,并且反复自我表明归隐心态。
第二是对于“归去来兮”的哲学认识在继承中有所新变。元人的“归去来兮”大多直接建立在生命短暂、淡视名利的认识基础上,呈现出哲学意义上的新变。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表达了对于生命的思考,“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以生命短暂、不求富贵、不求化仙为要点,表明了在田园生活中安放灵魂、自由隐居的决心。相比较而言,一方面元人对于人生的思考更加具体和世俗,个体的生命不必因为外界名利而郁郁寡欢,而要去尽情地顺应本性、享受生活,并且散曲家不断加以突出和强调。这与元代社会俗文学发展以及大多数文人无法进入仕途而混迹下层的浪子心态有关。另一方面,元人的思考融入了历史兴亡、人生无常之叹,更加沉甸和悲观,洋溢着对现实不满和落寞的情绪。虽然陶渊明所处的东晋并不是清明之世,但是文人地位比元代要高,陶渊明辞官的直接原因也只是个人性格与官场的抵触,但是元代文人是一种集体潜隐,已经成为一个朝代不予重用儒士的社会问题,而不是个人问题。两者的时代背景不甚相同,因此产生了元散曲对《归去来兮辞》的哲学认识上的新变化。
元初作家滕斌的散曲[中吕·普天乐]以“酒色财气”联章,对于人生的思考具象而细微,不再空泛和浩大,而切切实实关注人平常日子里的生活,表明了不贪杯、不恋色、不贪财的“酒色财”观,“气”章则反复吟唱“归去来兮”,以期远离是非,静享美景,安度人生。
张养浩是元代做官比较大的散曲家,曾任礼部尚书,后辞官退隐,有散曲集《云庄休居自适小乐府》。他的经历使他对宦海风波、世态炎凉有深切的体会。散曲[中吕·普天乐]《辞参议还家》:“昨日尚书,今朝参议。荣华休恋,归去来兮!远是非,绝名利。盖座团茅松阴内,便稳似新筑沙堤。有青山劝酒,白云伴睡,明月催诗”,表明了放弃荣华、远离是非、安于隐居的心态。
散曲家曾瑞志不屈物,故不愿仕,因号“褐夫”,[中吕·山坡羊]《叹世》显露出作者对人生深刻的思考,感慨富贵荣华春梦一场,美景不等人,劝导世人及时行乐。尾句想象着陶渊明归来时的喜悦情景,“归来笑杀彭泽令。孤云野鹤为伴等”,认为这才是人生应该度过的方式,而不是营营于蜗角虚名。
张可久的散曲 [中吕·满庭芳]《感兴简王公实》则借历史兴衰之叹抒心中归去之块垒,“光阴有几?休寻富贵,便省别离。相逢几个人百岁,归去来兮!羊祜空存断碑,牛山何必沾衣?渔翁醉,红尘是非,吹不到钓鱼矶”,表达了生命短暂、人生无常,只要远离红尘,安逸自适即可。
汤舜民是元末明初散曲家,他的[南吕·一枝花]《赠钱塘镊者》:“三万六千日有限期,一百二十行无休息。但识破毫厘千里谬,才知道四十九年非。这归去来兮,明是个安身计,人都道陶潜有见识。谁恋他花扑扑云路功名,他偏爱清淡淡仙家道理”,明确表示“归去来兮”是“安身计”,无关功名,不理尘俗,在并不契合的社会统治中寻找自己的立身之地。
三、总结
“因为辞官,陶渊明造就了一个大气磅礴、灿烂嘹亮的文化符号—“归去来兮”。[2]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集中反映了他的隐逸思想,描绘了不染尘非的田园生活,给予后世文人强有力的精神养分,“归去来兮”已成为知识分子守望的精神家园,在文化史和文学史上不断在被再提及、再抒写。元散曲中的“归去来兮”主题篇目表明了他们对于“归去来兮”这一生活范式以及价值体认广泛地接受和实践。在继续歌咏田园生活的美好基础上,由于不同的时代背景,他们在“归去来兮”的哲学思考上有一些新变,表现为更加具体、世俗,同时也更加深刻、悲观。
注释:
[1]鄢化志. “歸去来兮”辨. 文艺研究,2001(3)
[2]高建新. 陶渊明彭泽辞官及其文化史意义. 天中学刊, 2013年4月
参考文献:
[1]《全元散曲》(全二册),隋树森编,中华书局,1964年
[2]《全元散曲典故辞典》,吕薇芬著,湖北辞书出版社,1985年
[3]《元代文学史》,邓绍基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
[4]《元散曲概论》(修订本),赵义山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
[5]《混同与重构:元代文人画学研究》,刘中玉著,人民出版社,2012年
[6]《陶渊明的文学世界》,孙晓明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
[7]《元散曲的时代旋律与元代文人的生命感悟》,王建科,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6月
[8]《“归去来兮”辨》,鄢化志,文艺研究,2001年3月
[9]《陶渊明彭泽辞官及其文化史意义—以“归去来兮”为研究对象》,高建新,天中学刊,2013年4月
作者简介:吴纯,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