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举
北方的六月草长莺飞,暑气渐升。热闹了一季的各类繁花已纷然凋谢,飘散于地的残黄败紫差不多已在雨水的反复浸泡中沦落成泥。枝头叶子的翠绿之色愈发变得深重起来,一派忧郁、感伤的样子。此时,我却不由得想起了那些只存在于无花季节里的玉树琼花。
其实,所谓的玉树琼花不过是一个虚饰的浮词,哪有玉能成树,石能开花的?只因那些凭空而来的事物,以一种奇特的姿态和形式在人们心中引起了美的震撼,激情进发之下,才流溢出此种痴狂之语。也因为人同此心、此情,这件本不合理的事情便被公然容许和认同,并成为一种文艺上的修辞手法,幅度小的叫比喻,幅度大的叫夸张。
这也难怪!世界上最没有边界的事物,恐怕就是人心与情感了。所以,古往今来,但凡涉及人之情感的词汇和语言,都不会以夸张为假、为过,反倒有一些恨其渲染得不够不到位的意思。从《诗经》里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到《汉乐府》中的“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修辞上是越来力度越大,而读者的内心却因为受到了真实有力的感染而越来越为之叹服,是所谓真情互动或激情共振吧。
玉树与琼花,都不是情感,更不是激情,却俱如情感和激情一样美好,一样存在时凿凿有据,消逝时无证无凭。
当那些奇幻的影像开始映入我的眼中,又通过眼睛投射到心灵和记忆时,我还不知道有玉树琼花这样的文饰之词。于一个乡村少年来说,那些随着时日不断在窗间变幻着内容和细节的花纹,最直接的称谓就是“霜花”。至于近些年人们经常提及的雾凇,依我看,还不能进入玉树琼花之列,充其量它们也不过是树木上挂了浓霜或冰雪,太写实了,或可勉强称其为玉树,但叫琼花似乎就有些不粘不靠了。
北方的气候一向严酷,十月一过,那个冷面冷眼的冬就迈着方步走来了,俨然铁面无情的催债人,他的脚步一向沉缓而坚定,从北到南一直踱过去,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萧杀,凡带着一些生机和色彩的事物他尽皆没收,全部带走。幸好,在他宽大的袍子后面还躲着一个调皮的小女孩,在那些最寂寞最黑暗最难以忍受的时刻为我们演示了一场场小小的魔术。
于是,我们不得不在瑟缩中继续期盼着寒冷。因为我们知道,只有寒意在冬天沉重的脚步声里愈加浓重起来,那只看不见的手才肯在一个个玻璃窗后面有条不紊地施展她的手艺。
事情总是从一抹雾气开始,很突然地,就那么撒下来,并严严实实地遮掩住原本透明的窗玻璃。窗外的落日余晖也好,晚照里匆匆归巢的喜鹊也好,一切归于平静之后那一幕初临的黑暗也好,便统统在人们的视野之中隐去。我们只能把阳光明媚时发生的一切都抛在脑后,而把目光凝注于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幻的窗间。
待雾气凝结成薄薄的清霜,一些精细而流畅的线条开始显现,丝丝缕缕的裂隙或匠心独运的凝结俱如心手相应的勾勒。一转眼,窗棂间的空虚处便一片丰盈,呈现出梦幻般的繁荣与葳蕤。各种各样的植物竞相伸展开晶莹剔透的枝叶,有的如素菊狂放,叶片与花朵层次分明;有的如牡丹含苞,花朵从花萼里将出未出;有的如雨林在望,阔叶的芭蕉、条叶的棕榈、细密精致的散尾葵遥相呼应;有的则如芳草与树木混杂而生,这边的芦苇已经抽穗扬花,那边的合欢树却正枝繁叶茂……然而,人与动物却是很少能够在画面上出现的。难道他们或它们都已经很聪明地躲开了这冰天雪地的布景,正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去处自由自在地追逐嬉戏?或者也如我一样,抱着双肩等待一个温暖情节的意外出现或等待着那些寒冷的日子被时间之手一一翻过?
那时,我正在痴迷于《聊斋志异》,满脑子都是那些有关花鬼狐妖的故事和想象,常常遥望灰蒙蒙的天空生出满怀怅惘,并深深感慨于现实生活的冰冷、残酷。父辈们因为旷日持久的阶级斗争在相互攻击、相互仇恨;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使每一个人的脸都挂上了可疑的表情,除了忧愁和愤怒是可靠的,连平静与微笑都不知道具有何种含义;孩子们一边在担忧着“全世界三分之二尚未解放的劳苦大众”,一边跟随大人们维持着清晰的派性,反复演练着拉拢或挤兑、团结或分裂的把戏。“三好学生”中的两好来自家庭出身和田间劳动的表现。如果有谁胆敢对漂亮女生多说一句话或多看上一眼,就会被哄笑或谣传为“淫邪”之徒。只要谁对手握权力的人或当时的政体发一句牢骚,立即会以现行反革命论处,接下来便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场残酷的文“批”武“斗”……那时,我只愿意让目光和思绪游离于现实之外,只要一不经意,收拢起冥想的翅膀,失落的心就会如阴云密布的冬日天空,除了阴郁与绝望,不敢再有任何关于温暖和明媚的向往。
难道说,在现实之外,在阳光之外,在远离人群的荒郊野外,真的存在着一个扑朔迷离的异类世界吗?如果真如书上写的那样,在那个在与不在都无法考证的时空里,动不动就会有穷困潦倒者得到了意外的尊重与爱,就会有孤独寂寞者得到了温暖与抚慰,就会有贪得无厌者得到了警醒或惩戒,就会有不幸者因为善良诚恳而有朝一日时来运转……是人是鬼是狐是妖又有什么关系呢?有公义、有情义在,就胜似冷酷、混乱的人际!是不是断壁残垣、草舍破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有温暖、温情和真正的家园感,也总强于那些充满了恐惧或荒谬之气的广厦与殿堂。
正心意浮动之际,冬夜里的风骤然从窗外刮起,仿佛有杂乱的脚步从窗前掠过,又有手指轻轻叩动窗棂,窗间的霜林雪野竟然也随之颤动或摇晃起来。想来,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情景,总该要发生点什么事情吧?就不会有精怪和灵物从其中潜行而至或伏在暗处对灯火下的人们窥视、窃语或暗动心思吗?此夜,会有哪一位温婉娇妍的女子如黄英、葛巾、白秋练等掀开梦的门扉,前来这冷得彻骨的土屋一叙衷肠呢?或有哪一个心怀友善的朋友如酒量无匹的陶生和能够预知未来之事的胡四相公穿墙而过,或爽朗地现出身形或一直那么含而不露地隐身相伴,隔着一层薄薄的幔帐,相约明日去远方的原野做永日之游?
夜里,果然就有长发白衣的女子入梦。馥郁如春风般的气息、温暖柔软的胸怀、无语的缱绻、沉默的温情,瞬间将我融解。当她张开巨大如天鹅羽翼般的臂膀将我严严罩住,我感觉自己像一块寒冷中的冰,在春天的阳光里化成了流淌的小河,化成了不知道为什么而感动的泪水。于是,如梦似醒的春天就骤然变得广大无边,熏风浩荡,鸟语花香,清清亮亮的小河水流到哪里,哪里就如跟随着笔锋行走的墨迹一样,染上了浓浓的绿色……美梦醒来,又是一个曙色微明的清晨。白色的光从窗口及墙壁上同时倾泻下来,依稀可感的暖意已荡然无存,寒冷的土屋依旧寒冷。
起身掀帘而视,窗间已一片荒芜,厚重的霜雪完全覆盖了昨夜的花草树木。我伏在窗前,慢慢将窗子上的凝霜用口中呵出的热气一点点融化,遂有一个洞口从其间露了出来。一个光明的洞。目光一经越过洞口,便跌入了梦境之外。白白亮亮的光,照耀着不容置疑的现实——夜间,已有一场大雪悄然落地,一片迷迷茫茫的白,遮掩了物体的轮廓,弥合了小村横横竖竖的道路,大面积的空旷地看上去差不多已经连成一整块。清凌凌的晨风,依然如夜晚时一样,不慌不忙地翻墙过户,走过人们的庭院和街路,但如谎言一样不留任何痕迹。只有一行黄鼬或艾虎的足迹,轻轻细细地印在窗前,佐证着昨夜从此处经过时的慌乱或犹疑,但很快也消失在房屋的转角处。
阳光持续地照在窗上,宛若母亲站在床前对孩子久久地凝视。于是,窗间的霜花雪树以及隐于其间的种种心思和故事,俱如难以诉说的秘密,在一片光明中融化、消逝。
直到我懵懂地走在上学的路上,整个身心仍然沉浸在昨夜如真如幻的梦境之中,情绪和感觉的惯性让我无法仔细品度周边的景物和人,眼前的一切都匆匆而过,反如一抹虚浮梦幻的掠影。然而,回首思量,梦中的一切又确已无踪无影、灰飞烟灭,难免心中又是一番惆怅。不知道下一个夜晚来临时,自己会不会再一次陷入寒冷的包围,也不知会不会仍有一些温暖的事物突然莅临,把我从绝望的寒冷中解救出来。一整天,我都处于一种失神落魄的状态,不断把思绪从课本上移开,一直飞到未来的某一个时点,守候在夜的门口,等待着夜幕降临、霜花绽放。
那真是一个神奇的冬天。多年后回想往事,我不知道应该赞叹神明相助还是赞叹我自己的臆想天赋。
那一年冬天,每当我凝望或冥想着一窗霜花沉入梦乡,总会有同样或相似的情节在梦里再现。总是那白天鹅一样自衣长发的女子,总是温存里的眩晕和意识渐失,也总是一切尽随霜雪的消逝而踪迹全无。
有时我会因此而感到内心里一阵阵洋溢着隐秘的狂喜。在那些奇妙的梦里,我不但能够受护于那又强大又温暖的翅膀,而且我自己也能够独立地在天空中飞翔。反反复复地试飞,让我确信自己已经被赋予了一种超然的能力。原来,传说中的田螺姑娘并不是遥不可及,只是她并没有藏在水缸里,也没有隐蔽在墙壁上的画儿里,她就居住在一帧帧晶莹的窗花里。
有时,我也会感到内心里涌动着一阵阵绝望和忧伤,因为我知道一只田螺壳可以藏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一轴画可以收起锁进柜子,也可以紧紧卷起,让人无法打开,但一帧窗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收起或隐藏,并且它总是在冬天的夜晚出现,却又在阳光升起时开始融化并最后消失。所以,我心中的田螺姑娘终究是一场春梦、一个必将散去的幻象。
为什么窗子上会结满美丽的霜花呢?这美好且没有来由的事物,终究是我心中一个无法化解的块垒,我不得不在爷爷高兴的时候悄悄去问他。爷爷说,那是因为窗子一年四季都在看着外面的风景,有很多花草树木的影子映到窗上,窗子就很喜欢并牢牢地记住了它们的模样。在寒冷寂寞的冬天里,不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时光怎么打发呀?于是那些看似无心却很有心力的窗子,便边想心事边结了霜,结果就结出了那些连人都想不到的图画。
可是,事情总是不能尽遂人意,正在我一片痴情地迷恋那结着霜花的冬天,一转眼春天就来了。春天来的时候,窗玻璃从早到晚,再从夜里到黎明一直那么如同无物地空着,不再有霜花凝结其间。更让人绝望的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母亲又特意擦了一次玻璃,于是那窗子便明亮得仿佛空气落在上面都会打滑,连一粒灰尘也难以驻留。而我依然旧习难改,于每一个傍晚时分心怀幽怨地凝视那扇不再提供任何内容的窗。对于我目光里的怨恨之意,窗子们却是一脸的无辜,它们像在老师的教育下,改邪归正的学生,不但不再继续犯错,而且表现得好像从来就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它们看起来似乎从来也没有结过霜花。
就在那个春天,我家的邻院建起了“知青点儿”,一群我叫作姑姑和叔叔的年轻人先是从窗外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地走过,后来便径自走到了我们家里。其中有两个“姑姑”眉目清秀、态度温婉,很有一些梦中人的意味。对于她们经常的光顾、友爱的言行、流盼的目光和时不时对我的夸赞,我曾一度想入非非,认为她们一定与霜花或梦境有着某些关联。于是便在一个大人并不注意的时刻问其中的一位:“姑姑,你知道冬天里的那些霜花吗?”姑姑大笑,用不屑的口气说:“傻孩子,霜花算什么呀?你看窗外。”我顺着她的玉指看去,果然,窗外那几棵沉默了一冬的杏,已经绽开了满树花朵。
暗香浮动之中,我不敢再提及冬天里那些来去无踪的霜花以及与霜花有关的梦,因为我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它们曾经的存在,更无力说服别人支持我的怀念,我只能随着姑姑们沉浸于对眼前鸟语花香的欣赏和玩味。
多年后,父亲送我去县城读书,在街道上遇到一个戴着套袖和大口罩的扫街妇女,突然放下手中的扫帚,过来和我们搭话,原来那就是曾与我们隔墙而居知青点里的一个姑姑。当她除去那个号码很大的口罩时,我刻意在她脸上搜寻着当年的俏丽,但除了目光里的浑浊和一脸黑红,什么都不复存在。那时,正是暮春时节,满街的落红正如伤口上脱落下来的血痂,在地上随风翻滚。我知道它们是花的遗骸,是曾经的美丽留下的痕迹或结果,但我的心仍然充满了悲伤。
俱往矣,那些少年时代的迷乱与感伤。在亲历了人生中无数的花开花落和枯荣兴衰之后,我已经不会轻易为哪一个美女老去的容颜以及哪一段往事的一去不返而徒生悲叹了。然而,那些悄然发生又悄然消逝的霜花,却仍然能够于不经意间在我静如止水的心上荡起波澜。我知道,那些没有色彩、没有芳香的虚幻之花虽已阔别经年,但它们并没有真正消逝,它们同我那没有结果的青涩年华一同,在我的生命里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形式隐匿下来,在血液里或心脏的某个角落,偶尔的躁动,就会让我无端地生出曲曲折折的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