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那年冬天大兴安岭奇寒,春节前后,气温都在零下摄氏三十七八度之间。世界看似冻僵了,但白雪茫茫的山林中,依然有飞鸟的踪迹;冰封的河流下,鱼儿也在静静地潜游。北风呼啸的街头,人们也依然忙着年。
有生命的不止这些,还有花儿。
是霜花!
每天早晨,我从床上爬起,拉开窗帘,便可望见玻璃窗上的霜花。今冬我见的霜花,不像往年只蔓延在窗子底部,而是满窗盛开!
霜花姿态万千,真是要看什么有什么。挺直的冷杉,摇曳的白桦,风情万种的柳树,初绽的水仙,还有呼呼大睡的肥猪,亭亭玉立的少女……仅有这些还不够,没有光,世界是彻头彻尾僵死的,于是霜花中就有了日月星辰,有了来自天庭的照耀!
白昼中被阳光鞭挞的寒流,在太阳消失后,竟做起了浪漫的事情。它们中的一部分,潜入千家万户的窗缝,在人们熟睡时,用月光星光做笔,蘸着清芬的霜花,在明净的玻璃窗上,点染出一幅幅图画。
有千万扇窗户,就有千万个霜花的世界,因为霜花的世界没有相同的。今天你看到的情景,明天会演变为另一片景象,让你慨叹它们造物的神速。
晨曦初现,霜花被映照成柠檬色,远看像张金箔纸;等八点多太阳完全冒出头来,霜花就是橘红的了,如果此时恰好有酒杯形态的霜花闪烁其中,我就是喝到浓郁的葡萄酒了;而等太阳升得高了,阳光照耀着雪地,天地间跃动着白炽的光芒,霜花就回到本色,一片银白,玻璃窗就成了银库了!不过,太阳每前进一步,霜雪图就损毁一些:花瓣凋零了,树木枯萎了,河流干涸了,房屋坍塌了,动物少了四蹄或是尾巴,犁铧残破了,玻璃窗像是心疼什么人似的,漫溢着霜花的泪滴。阳光把这样的泪滴照耀得晶莹剔透,美轮美奂。如果说冬天也有露珠的话,该是它们吧。
霜花在正午时消失了,玻璃窗干干净净的了!不要以为它们的故事就此结束了,夕阳尽了,霜花又会在玻璃窗上重谱新篇。于是像我这种爱做梦的人,又有了新的憧憬。
霜花似乎很懂得主人的心思,有的时候,我能从霜花中看到已故亲人用过的东西,比如茶壺、眼镜,比如砚台、笔管。让人怀疑他们夜间悄悄匍匐在窗棂上,听我梦中的呓语。在冷酷的现实世界中失去的,那个世界又温柔地回馈了我,让我直想亲吻那片霜花,让我所爱的,再度与我的呼吸共融。
没有一个早晨,我不是与霜花共度的。我站在它面前看它,它也在静静地看我。能与心灵共通的世界,谁敢说是虚幻的!霜花是彼岸世界送给此岸世界的哈达,你的目光与它交汇时,就是领受了福气。
新年到来的那一刻,我凑近霜花,仔细地闻。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说,你还能闻出香味来?是啊,霜花不是尘世的花朵,没有凡俗的香味。可它那股逼人的清新之气,涤荡肺腑,这难道不是上天赐予人间最好的香味吗?我把这话说与身后发问的人,回首处,却看不见人影,只有门楣处的红灯笼,在寒夜里一闪一闪的,像是在跟我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