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萌
江户时代作家式亭三马是町人①出身、最具代表性的滑稽本作家之一。在他颇具江户韵味的众多作品中不乏佳作,其中以滑稽本代表作《浮世澡堂》、《浮世理发馆》为最。他的作品笔触幽默、诙谐,生动塑造出众多市井小人物,通过人物间的闲谈平话等形式道出庶民风俗百态。笔下的众生形象栩栩如生,成为后世解读中世纪民众生活的珍贵史料。既展示了17世纪庶民世界的画卷,也折射出德川社会的现状和民族的精神面貌。
为深层探究其风格本质,笔者深度考察了其创作历程和全部作品,即从黄表纸②到洒落本③、再到滑稽本的阶段性创作。本文旨在分析三马的创作成长历程,力求诠释出他独具魅力的文学特色。
三马在少年时代已展露出非凡的文学才能。十九岁初入文坛时,适逢黄表纸、洒落本盛行。他于宽政六年(1794年)春,出版了黄表纸处女作《天道浮世出星操》一书。这部作品模仿了前辈山东京传的——《心学早染草》,文笔略显稚嫩、生硬。正如序言中所说,文坛对于作者尚属“初舞台”。
在黄表纸创作时代的三马,只是保守、谨慎地秉传着前人的文风,作品始终重复模仿,尚未形成鲜明的个人风格。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作品中,三马屡屡表现出对戏剧的偏好,这一特色几乎贯穿了他这一时期的所有作品。
当然,这种在戏剧方面的通达,并不是三马文学生命的根源所在,也无法借此探究他的精神内核。可以说,这只是一种后天形成的学识,是一种外在的赋予。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学识作为构成他文学风格的形式要素之一,发挥着巨大的作用。所以,在考察三马作品的时候,对于“戏剧通”的种种表现形式,也应该给予充分的重视。
文学界普遍认为三马作品在黄表纸时代的特色,主要显现在形式主义要素方面。实际上,作为构成他文学本质要素的写实性描写,也在孕育之中。写实特色最早出现在《日本一痴镜》中,这一作品尽管在很大程度上模仿了芝全交的《鼻下长物语》,但是从中已经可以看出三马在此基础上萌发的创新意识,即他最具代表性的艺术特色——写实主义。随着《日本一痴镜》、《绵温石奇效报条》等作品的陆续问世,可以看到这种风格日渐成熟,已打破了语言风俗等外部描写的局限。
三马作品最为重要的文学要素,是他对某些特定环境下的人情微妙之处的敏锐洞察。当然,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以深度探索人的本质为终极目标。然而,三马并不旨在触及普遍存在的人性问题,他只是截取了其中某些特殊化的类型。
这种在黄表纸、洒落本、川柳中较为常见的“穿ち”即一语道破玄机,必须建立在平素对人情微妙之处的洞察与了然之上。三马作品的文学特色,从本质上来说和这种“道破玄机”并无二致。无论多么隐匿、难以言说的微妙之处,他都能从言语姿态间将其准确挖掘、捕捉,并用外在的具体形式进行令人称绝的高妙表达,这正是三马文学的魅力所在。
这种写实虽然在形式上只以平面的形式呈现,但实际上已经具备远近相间的叙述层次及文学深度。在表现形式上,三马始终贯彻外在式的描写手法,恰好可以说明他是一名真正的写实主义者。在理解此风格的前提下,才能更好、更准确地分析他的文学内核。
若说三马作品在黄表纸创作时期属于萌芽阶段,那么其大成就是在中本④时代。值得一提的是,在黄表纸创作时期,有许多作品虽为改编,但很少全盘沿袭前作,均注入了新的创意,加入自己的文学理念。不久,他创造出“合卷”这一新形式,在当时迅速流行起来。
普遍认为最早的合卷开始于文化三年(1906年)出版的《雷太郎强恶物语》。关于这一创新,三马本人曾在《式亭杂记》中,非常自满地表示合卷的发明、流行会给他带来“一世ffl譽”即一生的美誉。但实际上在此之前就已经有合卷这一形式存在,只是《雷太郎强恶物语》最早获得公众好评及追捧,加上书肆乘机进行宣传,创新之功自然归于三马名下。由此可以看出,町人出身的三马对于时机的把握是非常机敏的,富有引领潮流的才能,并且深谙宣传之道。这一点从他后来开设化妆品店,并常常借新书进行宣传获利上也可以看出。
文化八年(1911年)刊发的《式亭三马腹之内》中,他在各卷名处加框插入一些插科打诨的话,通过对一些细微之处稍作处理,以增添新意,吸引读者注意。但是这种与内容无关,只是形式上的所谓“添加”式创新,给人以卖弄之嫌。因为当时的通俗小说常常要符合商品的特点,以迎合普遍比较低下的民众阅读水准之故。
江户时代的通俗作家们为了赢得销路,大都在作品的外在形式上下功夫。毋庸置疑的是,三马是这一方面的天才,他总能很好地捕捉现时流行的文风,创造出迎合读者口味的作品。三马之所以在文学界始终没能取得崇高的地位,恐怕要归咎于他的某些作品过分追求外在形式这一点。
三马的合卷作品共有八十余部。但通观其风格大都只在体裁等形式方面求新,其他特点与当世另外一些作品并无二致。由于在当时合卷只被作为一种妇幼的读物,在描写上几乎看不到作家的用心,在文学性方面未能受到充分的重视。但是若考察其细微之处,也有他些许独特文思的存在。三马靠这些书对自家商品进行宣传,获得了一定的商业收益。因为他除却戏作家身份之外,还具有与生俱来的町人身份,必须担负传承家业之职。
此后,三马开始创作读本作品,借此挑战京传、马琴等在这一领域久负盛名的作家。若说他在读本方面开拓的创新点,就是将贵族和普通民众的语言加以区别、分化,以及内容不拘泥于任何历史年代这两点。但这些作品并没能获得预期的好评。不久,他在读本方面搁笔。只有《绘本魁双纸》作为遗作出版。
从文学性来说,类似读本、合卷的传奇故事,在三马的文学创作中,在文学研究价值方面远不及滑稽本。对于三马来说,前期创作阶段应该掺杂了商人的些许谋利意识,也可以说是找到了准确定位前的摸索阶段。与英雄佳人的爱情故事相比,描写市井男女的日常生活,才是他最为擅长的。
三马最初的洒落本是宽政十年(1798年)出版的《辰己妇言》。这是一部以深川⑤古市场的妓院为背景的作品。他并未沿袭前人的一贯风格,选择吉原⑥或普通的深川,而是打破传统模式特地选取了古市场。
无疑,洒落本是以写实性描写为基调的文艺形式。这一类作品通常以服饰、姿态等来描写人物,而三马的作品几乎全篇都运用了对话的方式,给旧形式注入了新的生命力。这时,他已开始周详考量,如何用最贴近本意的文学创作手法、最为精准的用语使众生人物像跃然纸上。如前所述,这一倾向在他的黄表纸时代已经初具雏形,洒落本时代越发清晰、明确,到了滑稽本时代终于大成。作为他写实特色之一的“道破玄机”之功也越发辛辣到位。
在《辰己妇言》之后,宽政十一年(1799年)刊发《倾城买谈客物语》。从题目来看无法确定属于读本抑或合卷,是将结局巧妙设计为剧本风格,并以此制胜,显示出不同于一般洒落本的别样文风。这也是三马在创新意识的引导下,致力于会话写实收到的成效。可以说三马在洒落本领域,比此前的读本、合卷都要成功得多。但随着后来洒落本当成诲淫诲盗之物被禁,三马等作家不得不转向他路。他的洒落本只有四部传世,其中《潮来妇志》虽被归入洒落本范畴,但在性质上已和滑稽本相同。可以说这几部洒落本,已经为后来滑稽本的写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以写实为本位的洒落本,在他漫长的作家生涯中为何只有寥寥几部?一方面可以归结为当时洒落本已逐渐走向衰亡这一客观原因。慧眼看透于此的三马自然不会再在这种文学形式上投入精力。另一方面,在《船头深话》出版的同时,他已经另寻到更加适合自己的文学领域,开始着手创作纯粹的滑稽本《戏场粹言幕之外》以及《酩酊气质》,已经没有必要再为此前洒落本的续篇谋求出路。所以这部《船头深话》和最早的《辰己妇言》相比,风格已经迥然不同,在性质上几乎可以归为滑稽本的行列。
标志三马文学成就最高峰的滑稽本时代到来了。其本质通过仔细研读作品可以看出,它的滑稽特色在于:既非阅读之时偶尔带给人们的畅快一笑,也不同于其他作家经常以特殊的人物或事件为素材,人为刻意地引人发笑。而是以市井庶民的茶余饭后之事为题,展现蕴含人物心意的细碎琐事,其中自然包含着滑稽元素,使读者阅读之时发出一种领悟的会心之笑。正是这种会心一笑的原发点才贴近人生的实态,并且往往蕴含着超越笑本身的讽刺意味。
作品中的人物设置也十分独特。他的滑稽本代表作《浮世澡堂》、《浮世理发馆》均设置该时代极为常见的庶民社交场作为人物出场舞台。然而,陆续登场的人物虽多却各自独立存在,没有相互关联性。他着墨较多的是各色各类人物的面貌性情,而并非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或由此衍生的事件。
由此,坪内逍遥评价《浮世澡堂》、《浮世理发馆》像一个玩具箱,又或作者如同置身澡堂或理发馆前的摄影师,手持照相机默默记录着出出入入的人:病人、健壮的大哥、深居简出的老头儿等。而这一张张的照片并非某个完整长篇的一部分,而是一些不相干的静态照片的连续。也就是说,三马只对单个场面做了颇具感染力的写作。也把他写实的所谓技巧与方法,集中在了各个独立的点上。从这一意义来看,三马确实在按照自己独特的文学理念去设计作品,并取得了成功。
如果说三马的滑稽源于对人物和事件穿透性的洞察,那么为准确表达出这种洞察而采取的各种表现手法,就是三马文学的精髓所在。在写实方面,像他这样细致入微力求真实的创作手法,是近世其他作家难以比拟的。
他的写实风格并未局限于风俗语言等的描写即外部形式上,而是更为关注人物内心世界,从捕捉人物心理的微妙之处入手。这种以洞察人生实际形态为基准而阐发的写实,在高度以及价值上要明显优于单纯平面性的写实。但是,他试图触及的人生,并不是泛泛众生的全貌,而是部分地切割出的某一断面。也就是说,他所要展示给读者的人生领悟,并非“世间实相即如此”,而是“世间一面如是”。
三马也乐于擅长观察人的内心,这一点从他的作品清晰可见。运用自如的“道破玄机”可以贴切地解析人心的某个侧面,但若由此来概括人的全体似乎有些牵强。所以在《四十八癖》、《古今百马鹿》等滑稽本中显而易见的是,他完全没有放眼普遍大众去寻求共性,而只对某些个性化的性情癖好进行了极为鲜明的揭露。在写实描写的技巧方面,三马可谓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但他的描写对象往往止步于偏颇、畸形人性的一面。他似乎缺乏展现人生及人性全貌的热情,而只在自我限定的舞台上,对自己熟知的范畴,以各种各样的人物为载体,展示精练的写实技巧和用心。
另外,三马曾被同时代作家质疑其和、汉文学识,他本人也曾公开在《戏作六家撰》、《客者评判记》中自嘲,表示不愿意“装作博识引博识者发笑”。表面上看对待学问似乎稍嫌疏散,但也正因为这种不拘泥于学问理论的恣意感,才有放开手脚大胆地剖画人物的泼辣笔触,这也为他的创作带来一股难以抗拒的清新之风。但实际上,三马已经完全具备了灵活驾驭所谓学问的智慧。
综上所述,三马在当时大流行的膝栗毛系列的人气基础上,续写了中本的辉煌。作品中的俗语描写发源于洒落本的写实描写,生动地再现集结在钱汤、理发馆等地的人物大众。特别是《浮世澡堂》的女汤卷,由女性的对话表现出女性町人们的生活,以及家庭的日常生活。在这个意义上,他的创作流程是从洒落本到滑稽本,也体现出江户戏作史、文学史的发展过程。
三马的文学范畴也许不够宽泛,但是,他对于人心细致入微的洞察以及妙不可言的描写技巧令人折服。他的写实主义虽然不是大众的,缺乏普遍性。然而,其洞察人生、“道破玄机”的写实风格以及时时不断的创新,使得他所刻画的形形色色人物,无不生动鲜活地跃然纸上。三马及其作品是近世文学史上一道无法取代的瑰丽风景线。
注释:
①町人。日本江户时代住在城市的手艺人和商人。
②黄封皮绘图小说。日本江户时代绘图小说的一种。
③洒落本。滑稽本。日本江户中后期小说的一种。以花街柳巷为舞台,以对话为主,以游冶为题材。
④江户时代的一种滑稽本、人情本。大小介于读本、洒落本之间。
⑤东京江东区隅田川东岸的地区。
⑥江户时代的官准妓馆区。
[1]棚桥正博校订.式亭三马集[M].东京:国书刊行会,1992.
[2]永井一孝.江戸文学史[M].东京:敬文堂书店,1935.
[3]西山松之助.江戸ffl民衆と社会[M].吉川弘文館,1986.
[4]青木美智男.深読ttf浮世風呂[M].东京:小学館,2003.
[5]重友毅.江戸ffl町人文学[M].东京:日本放送出版协会,1940.
[6]本田康雄校注、式亭三马著.浮世床;四十八癖[M].东京:新潮社,1982.
[7]式亭三马著.周作人译.浮世澡堂[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
[8]式亭三马著.周作人译.浮世理发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9]叶渭渠.唐月梅.日本文学史[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