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内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文雯在郊区合住一套两居室。我们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与文雯合租房子的女生搬走了,文雯决定尝试一下男女合租。她发了一封邮件给我,说了说房子的方位、价格,她住朝南那间,我住朝北那间,有一个小阳台必须从她的房间经过,因此我晾衣服收衣服得跟她打招呼——除了这点不方便以外,大体上都还不错。
那时候我刚毕业,在公司里做助理,每个月的薪水除了吃饭租房以外,剩下的一点就得寄给老家给我爸爸治病。文雯的房租比较便宜,而且我也受够了原先的房东,决定搬走。我给文雯回了邮件。
我们并不是很熟,在两个不同的项目组,这样反而好。男女合租房子在当时是新鲜事,因为外地年轻人涌入大都市,纯属无可奈何之举,后来发展得有一点浪漫色彩了,也有合不来翻脸的,也有发生了感情的,感情又再破裂的。各种故事都很多。我想,既然不是很熟,合租房子反而能保持距离,有个自己的空间。我没打算和她发生任何浪漫的事。
我们有时一起回家,倒是真的,两个项目组都得加班,她若是先结束了,会过来问我一下,还有多久收工。她在办公室前面坐着,听一会儿音乐,等我。稍微有点浪漫,但她等我绝不迟于十点,因为去郊区的最后一班车是十点二十分,再晚就得打车了。
公司在城市边缘,到郊区并不算远。夜车像一些闪亮的盒子,移过来,移过去。那时西郊一带还没有造很多公寓楼,地铁未通,黑沉沉的厂房正待搬迁。我们坐在车里,摇摇晃晃,像两个累垮了的木偶。没有一天不加班的。
汽车到站后还得走二十分钟,这段路很冷清,两边是高墙,外面种着夹竹桃,足足蔓延五百米。路灯不甚明亮,夜里看起来,植物就像是一片深渊,有猫在里面簌簌地行走,或蹲在某处向我们张望,角度合适的话,可以看到它们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忘记说了,我们还一起上班,早晨这段路比较热闹,小区里上班的人涌出,挤上唯一的那班公交车。但早晨我们都急着赶路,披荆斩棘冲向公司,全无心情再关心道路上有什么东西。
我刚搬进去那天,文雯很兴奋。对于男女合租,我们都没有经验,坐下来商量了一下,从阳台的使用办法开始,到洗澡的时间——那台电热水器禁不起两个人连续洗澡,以及屋子里是不是可以抽烟,等等问题。最后文雯还说了一件事:
“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不可以带回来过夜。这样公平些。”
“到底是我的男朋友还是我的女朋友?”我调侃。
“那么更严谨些,朋友都不可以,宠物也不可以。”文雯说,“我指动物。如果你的宠物是一盆植物,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那样,我可以接受。”
“我什么都没有,仙人球都没有。”
这就说定了,双方握手,以表诚信。
文雯比我大两岁,性格不错,是那种受过写字楼职业训练的,本身也大方,两两相加显得比较舒服,相处起来没有任何障碍。不过,这样的姑娘也很多,不是吗?有一种传闻,说她曾经和甲方一个已婚的负责人谈过恋爱,最后的收场不是很圆满。公司把她换到另一个项目组,但这个客户还是弄丢了。她曾经打算离职,后来被总监劝住了。
出于基本的礼貌,这些事情我都不问。
我们回家的路上(这个说法略显古怪)有一个桥洞,道路忽然低下去,头顶上是一条八车道的高速路。桥洞深长,里面没有灯,夜里走过去有点吓人。我搬过来的头一天,文雯就送给我一个手电筒,那种小型防水的,只有五厘米长,用一节五号电池,印着甲方公司的logo。她自己也有一个,常年装在包里,该公司正是和她纠缠不清的那家。显然,手电筒是做公关礼品用的。
我猜这样的手电筒在她那儿应该还有不少吧。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它可能会勾起一些美好或不美好的记忆,但扔了确实可惜。
有一次,她提醒我:“现在是冬天。如果夏天暴雨,你一个人走过这里,最好小心点。”
“为什么?”
“水会积在这里,变得很深,刚好能淹没头顶。”
“我会游泳的啦。”
“这里有窨井,下大雨的时候,水会往上冒,把井盖顶开。如果掉进窨井里就不管你会不会游泳了。”
“这倒是的。”
“所以,去年夏天真的有人就这么死了。”
据她说,死的是一个司机。汽车开到桥洞就熄火了,水还在往上漫,他开门下车走了两步就掉进去了。次日下午才被捞上来,家里有老婆孩子,无外乎此。“司机”这个称谓很明显不是指私家车主,但她没继续说。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心情不好了。
“对了,我已经替你把房钱付了。押一付三。”她说。
回到房子里我就把钱给了她。自此,都是由她来收房租,我从来没见过房东长什么样。从这个角度来说,不妨称她为二房东。
“那其实是她自己的房子啦。”王永梅说。
“怎么可能?”
“以后你会知道的。”王永梅说,“你在和她同居吗?”
“没有,我有女朋友在外地读大学。”
“真的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真没有。”
我和王永梅一个项目组,关系不错,元旦之前我们开始接手M公司的项目。M公司就是因为文雯而流失的那家,他们有一个产品要在次年面市。那时我已经顺利地通过了试用期,职务也从助理晋升为策划经理。项目组拿下了两个重要客户,业绩斐然,打算再从M公司身上撬开缝隙。
也就是在那时,我见到了罗总。文雯故事里的男主人公。
他四十多岁,在M公司担任副总,与这个年龄的成功人士一样,他保养得不错,身材匀称,显然是经常健身的。谈项目的时候态度和蔼,提问都在点子上,给人以靠得住的印象。王永梅对他的评价甚高。
在谈判的时候他有点失常,很痛苦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助理解释道:“罗总的头晕病又犯了。”
他说:“抱歉抱歉,你们继续谈。”
我们谈完,回到公司已经很晚,文雯还在,听着音乐等我。我问她怎么不先走,她说:“钥匙忘带了。”endprint
末班车已经走了,我们打车回家。文雯沉默了很久,忽然问到M公司的项目,我说这单业务公司的上层很重视,希望能拿下。
“见到罗总了?”
“见到了。不过他似乎身体欠佳,谈了一会儿就退场了。”
“头晕病,会突发。”
我点点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关于这个,王永梅对我说,公司开办十年,和甲方发生这种事情的只有文雯这一例。“这行里,你以后做久了会听说各种故事,用身体色诱甲方的。但这在我们公司没有,大家都是打工的,犯不着为了老板把自己给搭进去。事情都很现实,只有文雯陷进去了,她是真的爱上那个家伙了。”
“那家伙看上去蛮讨人喜欢的。”我说,“你也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不是吗?”
“我不会和甲方有任何感情纠葛的啦。究其原因,双方在谈判桌上是不会有信任感的,即使他再靠得住,也只是一种表象。”王永梅说,“甚至他真的靠得住,仍然是一种表象。”
那套房子,我后来确信是文雯自己的,但是她为何要骗我有一个房东存在?也许只是不想造成她邀请我住到自己家里这么一个事实吧。公司里传过一些绯闻,说我和文雯同居了,总监找我谈过一次,我坚决否认了,并乘机提了一下加工资的事情,如果薪水够的话,我不介意住到离公司更近的地方。这事没得逞。
有一天夜里,我听到外面簌簌的声音,像猫在树丛里穿行。我开门,看到文雯穿着睡衣在厨房里打扫卫生。
“我失眠了。”她说,“你怎么把厨房弄得这么脏?”
“其实我认为,我们公司不应该再接M公司的项目。”我多嘴地说了一句。
“这怎么可能?”她说,“过了春节我就辞职。”
我盘算,如果她真的辞职,我可能要换地方住。
文雯说,她要出去吃点宵夜。那晚我就陪着她下楼,打着手电筒,走出小区。我们没有往桥洞方向走,而是往北,走了一刻钟。这一路上偶尔有餐饮店也打烊了。最后她竟然把我带到了一家大型的洗浴中心,通宵营业的,各自洗澡,在餐饮部吃饭。她显得舒服了点。
“我想王永梅都告诉你了吧?”她满不在乎地说。
“是的。”我说,“当然,我猜不到她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文雯说:“王永梅刚进公司那年就被你们总监睡过,这件事她没告诉你。”
我继续吃东西,立刻后悔把王永梅带了出来。文雯对王永梅不以为然,有一种报复的意图。吃过东西,已经半夜两点,我们出了洗浴中心,在街口拦车。这时下雪了,我们往街边走的时候,有那么短暂的十几秒钟,文雯挽住了我的胳膊。我没拒绝,不过也就此而已,后面什么事都没发生。
当晚在车上,她告诉我,这套房子并不是她的,是那位罗总的。和罗总谈恋爱以后,他给了她这套房子住下,有一度经常来看她。
“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助理,M公司的业务开展得很顺利。”她说,“后来情况出了点变化。但他并没有要我搬出去,我也不去找他,就这么住着,一年多了。我当然不可能忘记他,因为我占着他的房子。”
“不考虑搬走?”
“不考虑,他还没有给我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结婚还是分手?”
“都不是。”文雯说,“有一天出了点事,他再也没来过,我也没有去找过他。再后来,M公司就流失了。他这个人就像原地冰冻一样,忽然就固化了。”
“公事和私事混在一起真是难办啊。”我说。
我们最终还是没有拿到M公司的业务,王永梅领了年终奖就辞职了,不但如此,还带走了七八个同事,等于是集体跳槽,但她没带我,大概觉得我和文雯关系特殊,不宜告诉我吧。春节我回了趟老家,再回到公司里,发现我所在的项目组就剩自己一个人,如同残兵败将一样。
我和文雯闹了一次不愉快。那是春节后,还在念大学的女朋友过来找工作,大约有三五天的时间得住在这里。我去火车站接她,她拎了不少行李,还有一台从旧货市场买来的二手笔记本,甚至还有我在大学时代爱吃的猪肉脯。我有点不悦,说她不该带这么多东西,电脑我公司可以借给她,猪肉脯更是匪夷所思。女朋友在火车站哭了一会儿,我又觉得不太好意思,就径自叫车一起回家。
谁知道文雯抗议了。
“我们说过,都不能带朋友回家留宿。”
“我没说她会留宿嘛。”我稍稍滑头了一下,仗着熟了。“但她确实没地方住了,两三天就走了。”
女朋友在隔壁上网,她知道我和文雯合租房子,倒也不太介意。
“我们约法三章的。我没有带人回来住过,对吗?”文雯坚决地说。
“你没有。”
“你自己考虑清楚。”
我很清楚,我和文雯并不是合租的关系。假如是合租,即使我违规了,最多也就这样,但我是真的住在她的房子里,尽管来路不明,尽管名义上有一个房东存在,文雯仍然可以赶我出去。这么一来,我只能说:“我考虑过了,她一个人住在外面不安全,你通融一下呢?”
文雯叹了口气:“好歹带姑娘去住个像样的宾馆吧,也就几百块钱。”
这就是没商量的余地了。我带着女朋友出门,在路口等了半个小时的出租车,回到市区开了一个房间,安排她住下。那几天我也就一直住在宾馆里。
后来我问文雯:“任何事情,你都需要一个确定的轮廓,对吗?经过这几个月,我发现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似乎不能忍受任何的不确定因素。”
“我自己倒没有想过这一层。”她说,“在职场上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很不幸,我女朋友在四月份和我分手了,一封邮件发来,从此两不相见。我对文雯的那点戒备和不悦,也就消失殆尽了,毕竟我还得和她一起结伴上下班。当然,我也很清楚,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有一个周末,我和文雯商量了一起做饭吃,彼此亮了一下厨艺,然后蹲在她的房间里吃饭。很奇怪,有了一种家庭的感觉。我说我干脆认你做姐姐吧。文雯说,乱套的规矩,哥哥妹妹,姐姐弟弟,都是大学里带出来的坏毛病。我笑笑。endprint
这时有个男人上门,他说自己是律师,由一位罗太太委派来的。
“我们查证了发现这套房子的业主是罗先生,而罗太太以前并不知道。目前因为离婚分割财产的原因,罗先生名下的不动产都必须重新处理。”
“然后呢?”我插嘴问。
“你们必须搬走,二十四小时之内。”
文雯沉吟了一下,问:“罗先生为什么离婚?”
律师了然一笑,说:“反正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律师走后,文雯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忽然问我:“我该给他打电话吗?”
“目的是什么?继续住下去,还是问问他的婚姻状况?”
“那个确定的答案他没有告诉我啊。”
“我觉得他已经告诉你了。”
“倒也是。”文雯说,“但是还差那么一点点,或者可以忽略掉了。”
当天饭也不吃了,收拾东西,然后打车到市区,离公司很近的地方,没费什么周折就找了一套两居室。不用说,我还得继续跟她合租一段时间。第二天我们叫了个搬家公司,把不多的一些行李运上车,走人。
我们站在卡车后面的车斗里,文雯说:“我还挺轻松的,毕竟我已经忘记这个人了,只是住在他的房子里而已。”
“早该搬走了。”我说。
“那反而又会失去轮廓。”
车过桥洞的时候,文雯说:“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司机掉进窨井里吗?那是前年夏天,罗总到我房子里,他因为有头晕病不能开车,平时都用司机的,公司配车。那天他和我一起吃饭,打车回家。半夜里,下大雨了,他得回去。他打电话叫司机来接他。死掉的那个,就是他的司机。这是一件非常倒霉的事,也很悲惨。后来他为了处理这件事,遇到了不少麻烦,从此没再来找过我。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只说是个意外。但是昨天那个律师一来,我就明白了,他知道。”
“吓人。就这样你还敢每天走过这个桥洞。”
“这没什么的,我不怕这个。当然喽,也有点怕,找了人同住,后来又找了你。关键不在这里。”文雯说,“你知道吗,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轮廓,从开始到现在,都在意料之中。只有这个司机的死,真的是个意外。因为死了一个人,他再也没来过,把我撂在这里,没有任何说法地企图让我自动消失,还撤掉了业务合作,直到今天。它让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歪曲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桥洞里很暗,她说完这些话,车子就驶离了那儿,忽然又亮了起来。
“所幸,结束了。”文雯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