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慧
幸福小家堕入深渊
田晓青永远记得1991年那个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春日:十一个月大的儿子郑小强歪歪扭扭学走路,她在对面张开双手笑着迎接他。突然,小强摔倒了,脑袋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顿时鼓起一个大包。
当晚,小强突然剧烈抽搐,神志不清。田晓青和丈夫郑明浩赶紧把儿子送到北京协和医院,医生的话让他们崩溃:“孩子颅内大量出血,需要立即进行开颅手术!”
当医生从小强颅内取出一块鸭蛋大的淤血时,诊断结果也同时到达:小强患有遗传性甲型血友病,这种病一般源于母亲携带的隐性血友病基因,传男不传女。患者凝血功能丧失,出血不能自发停止,随着时间的推进,关节、肌肉渐渐会因缺血而坏死、萎缩,失去行动能力;任何一次微小的出血,都会导致患者大出血而死亡……
田晓青1965年出生于北京,高中毕业后,被选拔到空军后勤总部招待所行政部工作。不久后,她与大她两岁的空军后勤干事郑明浩相识相恋,1988年两人结婚,两年后生下儿子。夫妻情深,孩子可爱,田晓青沉浸在幸福中。而一纸确诊书,砸碎了她的安乐。
田晓青疯狂地查阅资料,越查却越绝望:血友病不仅终生无法治愈,由于凝血功能丧失,患者发病后的平均寿命一般在10岁~25岁。经过一个月的紧急治疗,小强被接回家中,进行家庭护理。
一天半夜,她从噩梦中惊醒,急忙伸手向身边的儿子摸去,手上却沾满了湿糊糊的东西,她忙拉开灯,被躺在血泊中的儿子吓得惊叫起来。夫妇俩赶紧将儿子送医,原来小强因流鼻血而引发血流不止,医生说稍来晚些,小强就没命了。田晓青一屁股瘫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号啕大哭。此后,她再也不敢大意,买了两个闹钟,每隔一小时醒来一次,摸摸儿子的气息。他有呼吸,她才能再次安睡。
儿子生病后,田晓青就开始写日记。一方面便于记录儿子的病情,另一方面也为排解自己的痛苦。
为了儿子,田晓青“科学与迷信齐飞,泥汤与灰烬俱下”。她不敢让儿子轻易尝试偏方,每次都是先拿自己做试验。为了验证偏方消肿化淤的效果,她咬着牙将腿在栏杆上撞得青肿。可这些偏方不但没作用,还让她天天拉肚子,很快瘦成了一张皮。
妻子的疯狂举动,让郑明浩既担心又害怕。家已成了与疾病斗争的战场,夫妻俩从爱人变成了“战友”。每当儿子发病,夫妻俩就配合默契地找纱布、捆绑止血、抱上儿子去医院……儿子的生命在一次次险境中被拉回,可夫妻俩的交流却越来越少。
1994年,北京开始有医院进口凝血因子,儿子每个月要用六瓶将近3000元的凝血因子,远远超过了田晓青夫妇的承受能力。因此,她放弃了轻松的行政工作,调到客房服务部,只为每个月多拿80元津贴。
转眼间小强6岁了,田晓青四处求人,将儿子送到离自己单位最近的北京东城区分司厅小学。田晓青最怕接到老师的电话。只要电话一来,她就得立刻放下工作,与丈夫一起冲往学校,再次踏上营救儿子的征途。
儿子从小学一路读到中学,成绩优秀,早已超过了医生“活不过10岁”的预言,田晓青却把自己变成了一只上了发条的齿轮,在单位、家、学校、医院间奔波,时间精确到分。
拽住丈夫离去的脚步
郑明浩多次向妻子建议生个女儿,他受不了家庭笼罩在疾病的阴影下,渴望能有健康、正常的家庭成员。但田晓青为了不让小强失落,一直不同意。2004年3月的一天,田晓青无意中在丈夫的手机上看到一条没来得及删除的短信:“郑哥,你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她怎么就不愿意为你生个健康的孩子?”一刹那间,田晓青的世界坍塌了。
田晓青对丈夫哭闹、质问,郑明浩在长时间的沉默后,和盘托出:两年前,郑明浩在北三环一家酒吧借酒消愁时认识了28岁的领班王慧。在王慧眼里,年过四十,气质儒雅,而且还在空军部队当领导的郑明浩很有魅力,两人一来二去便成了情人。对郑明浩来说,家已经成了征战血友病的战场,他十分渴望能有一个温馨舒适的小窝。于是,他在酒吧不远的天合小区租下一套房子,与王慧同居了,王慧也愿意为他生孩子。最后,郑明浩说:“我们离婚吧!”田晓青大脑一片空白。
田晓青整夜未眠,她咬牙切齿地在日记中写道:“我恨丈夫的冷漠无情,恨他责任感的缺失,更恨那个把他勾走的小三!可我该怎么办,认命吗?”
天亮时,田晓青用颤抖的手准备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但一刹那,她看到桌上她与丈夫的合影,那时的她年轻得像一片玫瑰花瓣,丈夫脉脉含情地注视着她。她若有所思,转而在日记本上写下:“我突然想起儿子生病时,他曾整整一个月衣不解带,把儿子搂在怀里照顾;想起儿子打针时,他涨红的脸和滚落的汗;想起下雪天,他去接儿子放学,在路灯下等成了一个‘雪人’;想起自己每次试药,他都会狠狠训斥……难道孩子患上绝症,爱情和婚姻也该患上绝症?我不想认命。我要背水一战。”
一个月后,田晓青把婆婆接到家里,一方面为了照顾小强,另一方面她也希望能用家人牵住丈夫的心。果然,随着婆婆的到来,郑明浩回家的次数明显变多了。当郑明浩看到妻子并未把他出轨的事告诉母亲,他对妻子不由得多了一份感激。
2004年8月的一天,在日坛北路的一家咖啡馆,田晓青约见了王慧。她拿出一本影集和两本厚厚的日记,诚恳地说:“我们家现在这种状况,我根本不可能给老郑什么。我真的不怪你。这些年我和他没有一张合影,我们的婚姻早就出了问题……”田晓青的态度让王慧十分意外,她翻看完一张张照片和田晓青的日记,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接下来,郑明浩在家的时间明显变多,但依然会在外过夜。田晓青知道,丈夫仍在两边摇摆,但她不再与他争吵,只是比往常付出得更多,不但更加精心地照顾儿子,当得知丈夫晚上要回家吃饭,她不管多忙,也要下厨,做他最爱吃的饭菜;当儿子发病时,她不再哭泣、埋怨,而是独自扛下所有的惊慌与忙乱。
就在这时,凝血因子断货了。田晓青恐慌极了,郑明浩四处找关系,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向全国各地的战友求助。丈夫的表现,让田晓青心里暖暖的。更让她意外的是,她接到了王慧发来的短信:“晓青姐,你是个伟大的母亲,了不起的妻子。对不起,我想我该离开了。祝你们一家幸福!”
2005年3月,在国家卫生局的重点督办下,凝血因子缺货的问题终于得到解决。4月,尽管经济不宽裕,田晓青还是省出钱来,把儿子托付给婆婆,与丈夫一起去威海旅行。面向大海,郑明浩将压在心底的忏悔向妻子一吐为快,田晓青幸福地依偎在丈夫怀里,原谅了他的一切。当天她在日记中写下:他说,正是我的“卑微”向他展现了高贵的宽容,他愿意用下半生与我一起,守着小强。现在我终于可以确定,自己在这场艰难的婚姻保卫战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折翅的鹰在母亲肩上翱翔
失而复得的婚姻,让田晓青和郑明浩倍感珍惜。郑明浩从迷情中走出后,全身心投入工作,不久就被提拔为空军后勤部主任。
而小强开始步入青春期,这个年龄特有的叛逆,加上长期病痛带来的烦躁和孤独感,让他变得越来越孤僻敏感,脾气越来越大,而唯一的发泄对象就是母亲。
小强14岁时,喜欢上了同学何甜甜。这让田晓青焦急不已,担心儿子与她嬉戏奔跑时摔倒,田晓青只好求助班主任。第二天,儿子回家把书包往床上一摔,扑在床上大哭,边哭边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她说:“何甜甜不理我了,她说我不是正常人!我恨你,谁让你跟老师说我不正常?我再也不想上学了!”
小强真的不肯上学了。田晓青含泪在日记中写:“儿子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只要踏进房间半步,他就不顾一切地咆哮……他的关节去年就出现了严重变形,只要稍微多走点路,关节就会反复出血,我早就给他配备了一辆残疾人电动车,但他说什么也不肯骑……他鼓起勇气喜欢上一个女孩……都怪我,亲手把他最后的一点自尊给毁了……”
休学后,小强迷上了电脑,整天沉湎于游戏。田晓青忧心如焚,有时强制拔掉电源。已经坐上轮椅的小强大喊:“我就只有这么点乐趣,你都不给我,你怎么这么狠心?我不想活了,让我死!让我死!”儿子的话,让田晓青肝肠寸断,母子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她才感觉,比起寻医问药,儿子在病痛中的沉沦和堕落才最可怕。
田晓青翻阅大量的心理学书籍,向心理医生求教。她才明白儿子的内心有多纠结、多傍徨,她也豁然开朗:“我一直把他呵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现在他长大了,即使他是一只折翅的鹰,我也该给他翱翔的机会!”
2005年底,田晓青夫妇让儿子放弃了中考,为他报考了北大青鸟职业教育学院计算机专业。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小强似乎忘记了病痛,坚持自己去上学,说:“妈,我自己能行。”在母亲的目光中,小强坐着轮椅,慢慢地消失在街头。看着儿子瘦弱的身影,田晓青的泪水爬满了脸。
2008年3月,小强拿到了北大青鸟软件工程师资格培训证书,一年后又考入了北京师范大学继续教育学院计算机专业,成为同学和老师眼中的学霸。2012年7月毕业后,小强应聘到北京一家科技公司担任软件工程师。
小强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他给父亲100元,请他去菜市场买了两条鱼。因为怕鱼刺卡到喉咙引发出血,田晓青家已22年没吃过鱼了,而鱼本是她的最爱。小强拉着母亲的手,开心地笑着说:“妈,我和爸爸从网上下载了一道水煮鱼的菜谱,您歇着,让我俩来露一手。”望着厨房里两个笨手笨脚忙碌的男人,田晓青眼眶湿润了。
小强对母亲说:“我曾经害怕生命像流星一样消失,但现在我不怕了,因为我曾经燃烧过。”儿子的话让田晓青明白,儿子从她这里不仅得到了生命,更彻悟了生命的意义。更值得高兴的是,由她牵头组织的全国血友病协会希望将血友病纳入特种病范畴,2013年1月,她们的申请终于获批,血友病家庭的经济负担将大大减少。
求医问药、家庭破碎、病儿沉沦,田晓青一步步走了过来。翻看22年来写下的近40万字的日记,这不仅是一个“绝症家庭”的生活记录,更是一部女人在生命炼狱中成长的史诗。(作者声明:未经许可,严禁一切形式的转载,违者必究。)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