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地老去

2014-09-10 07:22本刊编辑部
莫愁·智慧女性 2014年2期
关键词:小女儿大儿子小儿子

本刊编辑部

《莫愁·智慧女性》语汇新解——体面地老去

一位空巢老人说:“孤独比贫穷更可怕。”

另一位老人说:“我们拼尽半生力气,孩子出息了,我们落单了。”

2013年7月1日,新修订的《老年人权益保障法》正式实施,规定与老年人分开居住的家庭成员,应当经常看望或者问候老年人。以法律强化子女的陪护责任,以这种最基础的法制手段履行情感道德义务,是人性和社会的悲哀。

把儿女送进顶尖学府,甚至出国留学,他们是外人眼里成功的家长,可是为什么,不能成功地度过自己的后半生?在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他们可以爬着摘棉花、冒雨收麦子,为什么当孩子出息了,却不能安然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他们对自己的人生没有清楚的认知,不知道“老了不麻烦人”也是一种尊严。“养儿防老”与“望子成龙”的冲突,让他们迷茫、挣扎,充满矛盾。而媒体大肆呼吁人们如何进行职业规划,却没人提醒我们:如何认知自己的生命,体面地老去。作为年轻人,我们又该如何趁早拓宽生命的深度和宽度,以免老来凄惶度日?

人,生而孤独。所谓“体面地老去”的核心是:早早发现那些正在发生的未来,才是正确的认知能力。透彻认知生命,才能老得体面。

把老伴的照片拿进拿出是她的习惯

吃完晚饭,邹林至沿着社区大院快走了四圈。这是四个孩子对她提出的要求,高血脂要通过锻炼和饮食调节,“吃药输液都只是治标不治本,你再不听就只能瘫痪了!”走出医院大门时,小女儿曾这样狠狠地叮嘱过她。

回到家已经八点了,邹林至打开电视,看看墙上的钟表,开始揣测,四个孩子此时在干什么呢?大妮又在唠叨孩子吧,小妮要么在跳减肥操要么在做面膜,大儿是在批改作业还是辅导儿子学习?小儿或许还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吧?这样想着,邹林至握着电话的手又放下了,自言自语地说:“等他们都忙完再打给他们吧,省得他们没时间接电话。”

邹林至踉踉跄跄地打了水,刷了假牙,洗了脚,看着电视画面不停变换。看看挂钟,近十点了,他们都该忙完了吧。她拿起电话打给大妮:“闺女,干嘛呢?”大妮那边悉悉索索的一阵杂音:“妈,你有事吗?我正忙着给孩子洗羽绒服,没事我先挂了,回头打给你。”邹林至愣了愣,自己先挂了电话。

把床头柜里的一堆药拿出来,她忽然忘了奥美拉唑一次吃几片,打给大儿子,大儿子说:“妈,您又哪里不舒服了?不是刚体检过吗?除了高血脂,其他各项指标都正常。”邹林至嗫嗫嚅嚅地说:“胃有点不舒服……”“妈,是你太敏感了,成天瞎想这儿有病那里有病,没病都被你想出病来了,实在难受就吃药吧,一次一片。”还没等邹林至回应,电话就成了一长串的忙音。

邹林至放下电话,把老伴的照片从饭桌上拿到床头柜上,幽幽地说一句:“你怎么就走在了我前头呢。”随后,她把电视音量开大一格,缩在床上准备睡觉。1.50米宽的床,近70岁的她躺上去,小小的一堆,像一个荒芜的小土丘。

每天早晨把老伴的照片从床头柜拿到客厅餐桌,晚上再从餐桌拿到床头柜,不看电视但每晚都要开到凌晨,这是邹林至自老伴走后延续至今的习惯。闷了,就跟老伴说说话,就像当年一样,埋怨、指责他两句。当时买电视时,小女儿问她:又不看电视,买电视干吗?她说,这样屋子里有声音啊,就像有人跟我说话一样。小女儿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虽然养育了四个孩子,到头来连个陪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半夜醒来,邹林至睡不着,就抱着老伴的照片自言自语。有时候她看着邻居家儿孙满堂热热闹闹的景象,也会很自私地想:“当初为啥拼了命也要送娃上学呢?如果他们没读大学,说不定还能有一个留在身边。”

没有爱好,没有朋友,长年的埋头劳作,已大大消减了邹林至的语言功能,消磨掉了她的好奇心。自从老伴去世后,一向硬朗的她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不适,眼睛干涩、睁不开,胃疼,头晕,高血脂等等,大儿子带着她去省城医院查了个遍,检查结果显示除了高血脂,其他各项指标都正常。“为什么她感觉这么糟糕呢?”大儿子问医生。医生说,人老了,身体各个器官开始衰竭,这是事实,但你妈之所以感觉自己有病,是心理出了问题,平时要多陪陪她。

而在儿女们看来,妈妈之所以觉得自己病得很重,“全都是她自己瞎想的,自己吓自己。”小女儿跟哥哥姐姐说。小儿子也这么认为,“她每天没事就瞎琢磨,以前忙得脚不沾地,身体反而好好的。”

大儿子把母亲带回自己家。住房紧巴,邹林至和9岁的孙子住一屋。可住了两夜,孙子就不干了,吵着说:“奶奶半夜老说话,很吓人。”大儿子问母亲晚上跟谁说话呢,邹林至说:“跟孙子啊,我睡不着,就想跟他说说话。”

邹林至只能在客厅睡沙发。每天早早做好早饭,打发儿子儿媳孙子走掉,她一个人围着客厅转,等他们下班。吃完晚饭,儿子辅导孩子写作业,儿媳对着电脑看电影。她坐在沙发上,跑这个屋问喝水吗,跑那个屋问要不要吃水果。没人抬头看她一眼,她局促地坐在沙发上,胸闷脑胀。

不到十天,邹林至就要走,小儿子把她接到上海。小儿媳妇是南方人,吃不惯她做的饭,一副厌恶的表情,还没到一周,夫妻俩就开始当着她的面吵架。邹林至对小儿子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要回去陪你爸。”

一个包袱,几件旧衣裳,邹林至又回到了空荡荡的家。

这个家空了

邹林至和老伴张志全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的山东农村,两人都是文盲,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发誓要把孩子送出农门。相继生下四个孩子后,生活更加困苦。农忙时,两人拼命干农活,争取有个好收成,填饱全家的肚皮。农闲时节,张志全到建筑工地做瓦工。即便如此,粮食也不够吃,邹林至夫妇吃玉米面,四个孩子吃白馒头。

孩子们都很争气,学习成绩都很好,这让邹林至夫妇更加看到了希望。农忙季节无论多忙,都不让孩子插手。“你们的任务就是学习,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报答。”这是邹林至经常挂在嘴边教导孩子的话。

有一年麦收,晾场上晒着刚打好的小麦,忽然乌云滚滚,已经读初中的大儿子赶紧带着弟弟妹妹去堆麦子。等邹林至夫妇赶回来,四个孩子已经把麦子堆好,用塑料布盖好了。看着四个淋成落汤鸡的孩子,邹林至第一反应就是愤怒:“谁让你们出来的?不是让你们在家学习吗?淋病了不得耽误学习吗?”大儿子辩解说:“麦子淋湿了会发霉,我们不是又没吃的了吗!”邹林至更加生气,声音提高了八度:“你们的任务就是学习!”

此后,四个孩子牢牢记住了自己的任务:学习。即使天雷滚滚,外面晾着被子,他们也没有去收拾的心思了。大女儿心思缜密,有一次写日记,写到父亲如何辛苦养家,“炙热的太阳下,看着父亲背上晒出来的密密麻麻的血泡,我心里满是内疚。小宇去做家教了,两个小时可以挣30元钱,我也很想去,多多少少减轻些父母的负担。”日记被小女儿读给了邹林至听。这一次,邹林至简直气疯了:“家里缺她吃还是缺她喝了,我们家缺那30元钱吗?如果考不上大学,她一辈子别认我这个妈。”当晚,邹林至把大女儿训哭了,让女儿写下保证书:“绝不出去做家教等兼职,一心一意读书。”

那几年,大儿子读了高中,大女儿和小儿子读了初中,小女儿也上学了,家里花销陡增。为了供孩子读书,张志全外出打工,到山西煤矿打零工,给在上海种植葡萄的表弟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地卖葡萄。邹林至一个人在家做农活,十几亩的棉花,一茬接着一茬地开,白花花的一大片,怕被人偷,邹林至不分昼夜地摘棉花,腰疼得受不了,就在棉花地里爬着前行。三个大点的孩子强烈要求帮妈妈一把,邹林至一一把孩子训斥回去:“我受再大的累都是为了让你们不再受这样的罪,你们读书好了,我受苦受累都值得。”

为了让孩子有更多的时间学习,尽管学校到家只有20分钟的自行车车程,邹林至还是让三个孩子都住校。前后两个院子,都有单独的大门,前院住,后院用来堆放粮食等。棉花收进来都堆在了后院房里,小女儿自己不敢睡,担心棉花被人半夜偷走,邹林至悄悄扯了一根长长的绳子,一端拴在后院房门的锁头上,一端临睡前就系在自己手臂上。若有人开门,绳子就会来回拉扯,她就能醒。那些棉花,是孩子一年的学费啊。

大儿子不忍心母亲如此辛苦,主动提出回家来住:“路上就20分钟,不会耽误学习的。”邹林至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她宁愿自己苦,自己累,也不能影响孩子学习。

也是在那一年秋收结束,紧绷的身体和神经突然放松,邹林至大病了一场,查不出具体病因,两条腿肿得像木桶,晚上睡觉床尾要放条高板凳把双腿垫高。四个孩子吓坏了,哭倒一片,央求她去大医院检查。邹林至也害怕,也很想抱着孩子们大哭一场,也想释放压抑的感情,但是她挨个抹去孩子的眼泪,勒令说:“都去写作业!”孩子们不敢哭了,看着妈妈拖着两条病腿去做饭,传来饭香,心里才踏实下来。

在别人家孩子都像大人一样替家人分忧时,邹林至家的四个孩子就像少爷和公主,他们皮肤白嫩,永远都抱着书本啃,早早戴起了眼镜。在村人看来,“如果他家四个孩子再没出息,就太对不起父母了。”

孩子们都很争气,各类奖状、证书挂满了灰扑扑的墙,这让邹林至夫妇很欣慰。可小儿子读到初三时,厌学了,无论怎么劝、怎么打,就是不进学校了。小儿子从小没干过农活,什么都不会做。为了让小儿子也摆脱务农的命运,邹林至夫妇到处借钱,筹措了四千多元把他送去学驾驶。四千多元,在上世纪90年代的农村,对一个有四个孩子的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了。

小儿子学完驾驶,找不到地方实习,邹林至夫妇又拜托远在内蒙古开运输公司的一个远方亲戚带着儿子出车。16岁的小儿子第一次离家去那么远的地方,邹林至哭得泣不成声。小儿子在内蒙呆了三个月,每周写信来都是满纸泪:“山道很狭窄,车轮稍有倾斜,后果都不堪设想”、“一卡车的煤,我自己装,自己卸,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累了”。邹林至心疼极了,再三要求丈夫把小儿子接回来:“他已经体会到生活的难了,让他回来复读。”丈夫本想让儿子真正体验下生活,但在邹林至的苦苦哀求下,不得已只有把儿子接回来,把他重新送入学校。

大女儿考上了中专,做了老师;大儿子、小儿子、小女儿都考上了大学,各自定居在北京、上海、济南。孩子一个个离家、成家,连春节都凑不齐了。辛苦了大半辈子的邹林至夫妇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也猛然发现:这个家空了。

她最大的心愿是忽然离世

孩子们都各有各的忙,电话由最初的一周一次,渐渐变为两周一次,甚至不再主动给他们打电话。两个老人撑不住了,挨个打过去,大女儿永远都在做家务,大儿子永远都在辅导孩子做作业,小儿子永远都在回家的地铁上,小女儿忙着约会、美容、健身、谈恋爱。2009年张志全66岁了,按照当地风俗,应该在正月初六宴请亲朋,大办一场。四个孩子提前半年就在电话里商量,如何给父母办一个风风光光的生日宴会。邹林至夫妇提前两个月备肉、杀鸡、准备各种年货,整个院子里挂满了风干的肉和鱼;给孙子孙女买新衣服、准备红包,买好了新的床单被罩。随着春节一天天临近,两人越发开心。

腊月二十八晚上,大儿子打来电话,说孩子发烧了,不能回来;电话刚挂,小儿子的电话打进来,支支吾吾半天,大致意思是媳妇要准备在职研究生的毕业论文,没时间回来。张志全放下电话,把电话线拔下来,扔出老远,蒙头睡了。

老人憧憬中的儿孙满堂的团圆饭,只剩下大女儿一家和小女儿。张志全喝了好多酒,喝醉后蒙着被子呜呜地哭。这个默不作声、劳累、好强了一辈子的男人,连一句埋怨的话也说不出来。

一年后,张志全在建筑工地给人帮忙时,被一块掉落的石板砸中,当场身亡。孩子们陆续赶来,只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邻居们都扼腕叹息:“张老头辛苦一辈子,受了那么多罪,孩子出息了,他一口福也没享到。”邹林至看着披麻戴孝跪在棺材边的儿女,忽然觉得这些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竟是如此陌生。她记忆里,四个孩子还是儿时的样子,放学回来叽叽喳喳地喊饿,而此时,他们不再喊饿,不再叽叽喳喳,不再是因过年没新衣服而哭泣的孩子。他们,离她很远很远了,远到她已经不知道他们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孩子们七手八脚忙完了丧事,一周后亟不可待地离去。大儿子教高三,“高考好坏影响奖金和职称。”小儿子在合资企业,“回去就要出差。”小女儿更是电话不断,一颗心早就飞走了。邹林至看着孩子们像打仗一样收拾行李,又像风一样离去,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邹林至原本以为,孩子们会多呆一两天,跟她说说话,为她的将来打算打算。她甚至在心里盼望着,有孩子能邀请她去住一段时间,可是,孩子们各自收拾行李,迫不及待地赶往车站,甚至没有一个人回头看看她,给她一个拥抱,哪怕一声嘱咐。

邹林至想起在棉花地里爬着摘棉花的日子;想起那根系在手臂上的绳子;想起老伴一直到死都没能直起来的背……哭得无法停下来。

张志全的理想是“冬天去济南,春天去上海,秋天去北京,夏天我就回来坐在树下看蚂蚁上树”。曾经,累得无法坚持的时候,两人就畅想孩子们都考上大学的情景,可直到去世,他都从未去过北京和上海,两个儿子说工作忙、住房紧张等等,从未正式邀请父母去看一看他们所在的城市。

邹林至睡了三天三夜,爬起来煮了碗面条,吃着面,眼泪又流了下来。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老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不用挨针吃药,不需要儿女伺候,如果病了瘫了,需要人手了,又能指望哪个孩子呢?

现在,邹林至每天掰着指头过日子,她明白,养儿防老已经是过去式了,她最大的愿望是也能像老伴一样,能够忽然离世。

编者的话:

稿子编完发给几位朋友,征求他们的看法时,几乎每位都说,这让他们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自己的成长经历,不禁眼角湿润。如何老去,如何有尊严、体面地老去,几乎是每个人都应思考的问题。但社会引导、社会的制度保障、人文关怀,也在左右着个体如何思考自己的未来。如果您对此事深有感触或有独到见解,请您参与,加入《莫愁·智慧女性》读者俱乐部QQ群10467422,我们共同探讨,并将择优发表。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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