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丘一壑传幽情

2014-09-10 07:22张伯存
读书 2014年3期
关键词:张岱东坡山水

张伯存

闲读《世说新语》“容止篇”第二十四则如下:

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后王逸少下,与丞相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规尔时风范不得不小颓。”右军答曰:“唯丘壑独存。”

文中的庾太尉,名亮,字元规,东晋权臣,精玄学,擅清谈,《晋书》称其坦率行己、“性好老庄”、“风格峻整”。这个故事可堪玩味之处并不在于当时的情景及众人行止,而是王羲之后来到建康将这件事讲给丞相王导听以及他对庾亮的评价。文中没有提及王逸少当时是否在场,从行文看他在场的可能性不大,假设他不在场,他向王导转述庾亮的容止、气度就更有意思了,由此可看出他对庾亮的推崇。所谓“唯丘壑独存”这一评价,以当时的标准看应是很高的了。而我们又知道王逸少潇洒风流,标高独具,李白曾咏诗赞曰:“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王右军》),能入他法眼者可谓凤毛麟角。

无独有偶,《世说新语》“品藻篇”第十七则为君臣问答:

明帝问谢鲲:“君自谓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

有意思的是,这一问一答间透露出庾亮其人某种意义上似乎成了一个做人的标杆。而谢鲲的回答毫不含糊:在事功方面他不如庾亮,似有明褒暗贬之意;在放情山水、隐逸山林方面,庾亮就不如他了。

《世说新语》为后人展现了魏晋名士风流的种种行状,只因无法企及无法再现,令无数士人仰慕、追怀。鲁迅曾评价它“记言则玄远冷峻,记行则高简瑰奇”,并向好友许寿裳之子推荐。

关于“丘壑”一词,通行的解释有两种,一是山水幽深之处,亦指隐者所居之处。如:谢灵运《斋中读书》诗:“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杜甫《解闷》诗:“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漫寒藤。”二是比喻深远的意境。如:黄庭坚《题子瞻枯木》诗:“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这两种解释显然并不适用于上文王羲之对庾亮的品评上,因此还应有第三种意思,这也是本文的题旨之所在。我感兴趣的是,“丘壑”及“一丘一壑”从本义到引申义、比喻义的转化以及使用中的流变所散发出来的文化信息,在一定意义上它们成了解读传统文化的语词密码。“丘”本义是土山;“壑”本义是山沟。语义极平常,后引申出隐士栖隐之处,既然是隐者,总要在远离闹市的土丘、沟壑筑居为宜。后来比喻归隐山野、寄情山水、隐居不仕、不问世事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最早的出处大概是《汉书·叙传上》:“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这一对句鲜明地表达了纵情山水、归隐山林的矢志不移的人生立场。初唐诗人王勃《上明员外启》中有以下对句:“一丘一壑,同阮籍于西山;一啸一歌,列嵇康于北面。”表达了向魏晋大名士阮籍、嵇康致敬之意和仰慕之情。

黄庭坚还为子瞻画作过题赞:“赵景仁,守宗祊。游轩冕,有丘壑。弹鸣琴,无归鹤。苏仙翁,留醉墨。”(《为邹松滋题子瞻画》)更有意思的是,苏黄二人在友人画作上的题跋,针对苏轼的题诗,黄庭坚在跋中有“伯时一丘一壑,不减古人”语。这里的“丘壑”、“一丘一壑”应解作高雅的品格,超凡的节操,旷达的襟怀。类似的例子还有,他形容一位欧阳先生:“其人长鬛,眉目深沉,宜在丘壑中也。”(《跋梅圣俞赠欧阳晦夫诗》)由此看来,山谷道人钟爱“丘壑”、“一丘一壑”,他品评人物深得晋人精髓,有魏晋风韵。

其实,魏晋之后,真正堪称倜傥风流,胸有丘壑的,东坡居士是第一人。黄山谷这样描绘苏子瞻:“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意味。真神仙中人,此岂与今世翰墨之士争衡哉。”(《题东坡字后》)寥寥数语刻画出东坡居士放浪形骸、旷达超逸、潇洒超脱的风姿。而苏轼在《答李端叔书》中自述:“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这段话令人激赏不已,东坡遭贬后没有怨天尤人,而是草履芒杖,混迹于渔樵之中,放浪于山水之间,做一个隐者,有意识地与外界隔绝,舍弃了世俗的应酬和烦恼,如此旷达的襟怀使东坡宠辱不惊,有着高迈超拔的人格魅力。

黄山谷评价苏东坡的书法、诗作常用的词句是“无尘埃气”、“无秋毫流俗”等。他又有言:“渊明之诗,要当与一丘一壑者共之耳。”(《题意可诗后》)可见他品鉴文艺的最高标准是不俗气,其实这也是他衡量做人的标尺。山谷道人为人为文追求超凡脱俗的奇崛风姿,一生兀傲耿介,持节守正,因此,虽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其成就几与东坡比肩:苏黄尺牍、苏黄题跋、苏黄书法并称于世。

及至南宋,陆游《木山》诗中云:“一丘一壑吾所许,不须更慕明堂材。”辛弃疾《鹧鸪天》(“枕簟溪堂冷欲秋”)道:“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表达的已是不受朝廷重用,抗金无门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空自喟叹,乃有退隐山林之念。

明代书画家、以淡雅脱俗笔墨著称的董其昌对黄山谷的题跋文评价甚高:“寥落短篇,出于刘义庆《世说》。虽偏师取奇,皆超出情量,动中肯綮。”(《〈苏黄题跋〉序》)他一语点出山谷题跋与《世说新语》之间的渊源。而晚明著名文人张岱在《石匮书自序》中则对苏东坡评价极高,认为后世得太史公笔意者,“惟东坡一人”,可惜东坡无意著史。

张岱《山民弟墓志铭》一文评价他的弟弟“在市廛而饶丘壑,以贫士而富鼎彝”;另一篇文章《燕客三弟像赞》,盛赞他的一位堂弟“人称为丘壑中之秦皇也”。可以看出,直到晚明,“丘壑”一词还用于品评人物。而张岱本人,在大雪三日后的冬晚往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通宵赏月,东方将白时,“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张岱的种种行止得晋人风神,丘壑盈怀。

张岱在《琅嬛福地》一文中写道:“郊外有一小山,石骨棱砺,上多筠篁,偃伏园内。余欲造厂,堂东西向,前后轩之,后磥一石坪,植黄山松数棵,奇石峡之。堂前树娑罗二,资其清樾。左附虚室,坐对山麓,磴磴齿齿,划裂如试剑,匾曰‘一丘’。右踞厂阁三间,前临大沼,秋水明瑟,深柳读书,匾曰‘一壑’。”此处的“一丘”、“一壑”非一般土丘、山沟可比,竹林、奇石、异木相伴,堂阁错落其间,是一处精致的私家园林,甚至沾染一点奢靡之气了,非一般布衣寒士财力之所能及,对于做着栖隐山林梦想的士子来说,如果没有雄厚的财力,只能是一种奢望而已。

张岱《快园道古》一书,虽曰“道古”,实为“谈今”,记述晚明当时人言行,仿《世说新语》,全书二十卷遗佚十一卷,就传下来的内容看,比《世说新语》差之远矣。

这似乎表征了士人阶层的没落和士人文化的衰落,晚明世风奢靡,社会上流行着纵情声色、追求享乐的风气。即使以清高自居的文人,也追求精致的生活享受和物欲的满足,园艺、室庐、器具、几榻、衣饰、花木、书画,无不追求精益求精,其背后是要以成堆的银子做支撑的。高濂的《遵生八笺》、屠隆的《考槃馀事》、文震亨的《长物志》的出现就不是偶然的了。清代学者钱大昕说屠隆晚年“萧然无世俗之思”,他给《考槃馀事》作序称该书“评书论画、涤砚修琴、相鹤观鱼、焚香试茗、几案之珍、巾舄之制,靡不曲尽其妙。具此胜情,宜其视轩冕如浮云矣”。以养尊处优、标榜清高、自命风雅的生活的享受来抗衡官位俸禄的诱惑,其精神境界与前人相比等而下之了。《长物志》书名取自《世说新语》“德行篇”中王恭“身无长物”的故事,反其意而为之,仅此一点思想境界之高下立判。这就不难理解“丘壑”、“一丘一壑”二词的生命力在后世逐渐萎缩,几乎不再被人提及了。

从魏晋名士、东坡山谷到晚明文人,在流风遗韵中传递着一种丘壑情结、山水情怀和士人风骨,在一丘一壑中传达出历史“褶皱”深处的一种文化幽情,在在使人流连。斯人远去,斯世不再,不知今日还有谁能担当得起“唯丘壑独存”这一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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