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佚作辑考订补

2014-09-09 02:33··
明清小说研究 2014年3期
关键词:金圣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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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佚作辑考订补

·陆林·

金圣叹佚作存者稀少,学界同仁和本人长期给予关注,先后发表一些关于金圣叹佚作的研究成果,既有疏漏,亦存谬误。现综合诸文,将新发现的佚作予以补入,对前此错讹有所订正,并将从未辑录的言语辑为“语录”一类。

金圣叹 佚文 佚诗 语录

就原始资料而言,金圣叹的评点性著述传世较多,自古至今都是书坊的刊行热门;但其个人诗文作品却留存很少,没有文集,诗作亦仅存“什伯之一”①。作为一位被钦案杀头者,且妻子流边、家产籍没,无论是生前著作的收集保存,还是身后遗著的整理出版,都是很困难的事。加之其一生以评点著称,并不以诗文创作显,“平生吟咏极多”却“不自惜”(李重华《沉吟楼遗诗序》),故佚者多而存者少。但是,稽考佚作,既是深入研究对象之必需,亦是全面文献整理之当然,故本人最初对金圣叹的研究,就是从对其“佚文佚诗佚联考”入手的②,从此开始了时断时续的个人对金圣叹的史实研究。时光过去十五年后,在2008年秋完成《金圣叹全集》的辑校整理之馀,撰写了其佚文和佚诗佚联新考之文③,此后对其佚作又有所发现,同时对前此拙文、拙编中的谬误有所订正,现予合并,并新辑“语录”一类,特此就教方家。各篇佚作排列之先后,大致以其问世时间为序。

一、佚文辑补四则

1.《致茂卿老丈》

圣叹今年必欲死!今见吾丈,遂可超生,且能延年;即死,亦不堕落凶暴地狱矣!何也?吾丈能指人以不迷,圣叹迷久,故必得遇丈乃可;圣叹不死,并可指吾丈之迷,吾丈亦必得遇圣叹乃可。十六日,圣叹手启,致茂卿老丈。

此则佚文由日本金城学院大学部教授张小钢先生2011年提供,拙编《金圣叹全集》失收。原件藏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书影收入该校附属美术馆The John B.Elliott Collection在日本展览会的图录里④。原无题,以意拟补。以“茂卿”为字号者,明清并不多见(参杨廷福、杨同甫编《明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兼顾地域、年龄、内容等因素,此“茂卿老丈”极可能是晚明夏树芳(1551~1635),字茂卿,号冰莲道人,常州府江阴县人。万历十三年(1585)举人,耽于著述,卒于崇祯八年,享年八十五岁。所著《消暍集》,卷首有“崇祯元年初夏长洲友弟文震孟书于药园之清瑶屿”、“崇祯元年孟夏长洲友弟陈仁锡书于无梦园之介石居”、“吴门友弟姚希孟撰”等序言,可见崇祯年间与苏州人士来往的密切。圣叹尺牍中多有佛教用语,而夏茂卿颇喜编纂佛学书籍,劝人向佛,著有《法喜志》(为“佛教史传书,辑录在俗名士中参禅学道有关的人物共208人”)和《冰莲集》(“专载说佛故事,用复法师写经,掷笔层冰生莲花故事,故名”)等⑤。另撰有《酒颠》二卷,“侈引东方、郦生、毕卓、刘伶诸人,以策酒勋”⑥,董其昌曾赞“茂卿其酒人之雄乎”⑦,圣叹后来亦被时人“却从饮酒看先生”⑧,在生活习惯上两人亦有相同之处。此“茂卿老丈”如是夏树芳,写作时间当在崇祯初年,圣叹二十五岁左右时,当属现存圣叹早期文字。

2.《文彦可潇湘八景图册跋》

皇舆纵横万里,其中名山大川,指不可胜屈。而相传乃有潇湘八景图,独盛行于世。创之者,吾不知其为何人,大约负旷绝之才,而不见知于世,如古者屈灵均之徒,于无端歌啸之后,托毫素抒其不平者也。顾后世手轻面厚之夫,既非旷绝之才,又无不平之叹,于是□(此字残,只存右旁页字)笔□(此字残,只有下半心字)纸,处处涂抹,容易落腕,唐突妙题。天下滔滔,胡可胜悼。此册出于彦翁先生手,仆从圣点法师许观之,又何其袅袅秋风、渺渺愁余也。上有屈夫子,下有文先生,必如是,庶几不负中间作潇湘八景题者。江淹有云“仆本恨人”,对此佳构,不免百端交集。又未知圣师将转何法轮,超拔一切有情,不落帝子夫人队里耶?书罢为之怅然。崇祯甲申冬十一月几望,学人圣叹题。

此则佚文,见启功(1912~2005)先生《金圣叹文》,拙编《金圣叹全集》失收,由友人刘立志博士2011年秋提供。原无题,以意拟补。此画跋下押白文“金采之印”、朱文“圣叹”二印,是仅见圣叹自署“金采”的文献资料。文中“彦翁”指文从简(1574~1648),明代画家,字彦可,号枕烟老人。长洲人,文徵明的曾孙;“圣点”之点,繁体作“點”,当为“默”字误认,圣默法师乃圣叹友人;“崇祯甲申冬十一月几望”,指崇祯十七年十一月十四日(1644.12.12)。启功云:“金圣叹文名奇著,在后世,实以批小说、戏曲之通行,在当时,则以所批制艺,最为风靡也。而余近三十年搜罗八股文,略盈箱箧,竟不得金批一字。其他诗文,更无论已。偶于北京中国美术馆观所藏名画,见明文从简画潇湘八景图册,后有圣叹跋语。其文思剔透,与所批才子书呼吸相通;而笔调开阖,则俨然大家时文,亦足慰积时悬想矣。”在过录全文后,启功评价其写作手法云:“此虽画跋,犹每见忍俊不禁处,与才子书批语正是同一机括。‘上有屈夫子’四句,综古今画史,以结此题,最见制艺之法,非名手不能。而两间作者,正前文所谓‘手轻面厚之夫’,声东击西,可称妙谛。读至‘帝子夫人队里’之说,尤属顶门针砭。此时余方将为友人题二姚图,不觉嗒然笔落,急毁其稿。”⑨

3.《与升公》

为儿子时,蚩蚩然只谓前亦不往,后亦不来,独有此身,常在世间。〔于是〕【予】读《兰亭序》,亦了不知佳定在何〔所〕【处】。殆于三十四五岁许,始乃无端感触,忽地惊心:前此犹是童稚蓬心,后此便〔是〕【已】衰白相逼,中间壮岁一段,竟全然失去不见。【夫】而后咄嗟弥日,渐入忽忽不乐苦境。【此“斩新花蕊未应飞”一句,正是初入苦境之第一日也。“风吹尽”,“雨打稀”,总是一般零落,而又必宁“醉里”、莫“醒时”者,老死一事,】〔夫〕既〔以〕【是】无法可施,则莫如付之度外,任其腾腾自去,何得〔将〕如〔此〕【是】苦事,【又】刻刻置诸怀〔抱〕,终日愁老以老、怕死而死也。〔公高朗,想不昧此语〕。【读之使晚年人不敢不寻快活,妙绝。为此一绝,生出下二绝来。】

此封尺牍,见《藏弆集》卷三。1993年撰《金圣叹佚文佚诗佚联考》时,因认为与杜诗《三绝句》之一的金批文字⑩大同小异(以上引文中,用“〔 〕”括住的文字是《与升公》独有者,用“【 】”括住者为《杜诗解》批语独有者,其馀皆为共有之文字),而未予介绍,拙编《金圣叹全集》未收。此文虽然在内容上不出金批杜诗,但是,一者的确是一封有接受者的书信,二者信中有专致升公语“公高朗,想不昧此语”,三者此信有助于研究《杜诗解》的成书过程和方式,故仍应以佚文视之。升公,其人不详,似为僧人,待考。

4.《董玄宰楷书千字文跋》残句

虽临池小道,而读书养气之力兼睹其胜。

梁章钜《古瓦研斋所藏历代书画杂诗》第八十三首:“蓉冠羽帔迥离尘,耄岁挥毫益有神。养气读书见真实,不须仙骨讶君身。”诗末注云:“董文敏楷书千文册,作于崇祯甲戌岁,时年八十。金耿庵跋谓‘耄年作此,疑有仙骨’,而金圣叹跋谓……则尤为探本之论也。”原无题,以意拟补,拙编《金圣叹全集》失收。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又号香光居士,华亭(今上海闵行区马桥镇)人。万历进士,官至礼部尚书,谥文敏。梁章钜(1775~1849),字茝中、闳林,号茝邻,晚号退庵,祖籍长乐,迁居福州。嘉庆进士,官至广西、江苏巡抚兼署两江总督。所著《归田琐记》卷七中,对金圣叹有正面介绍。

此外,圣叹扶乩所撰《叶琼章题辞》“是邪非邪?立而俟之,风何肃穆其开帏。是邪非邪?就而听之,声瑟瑟其如有闻。步而来者谁邪?就而问之,泪栏干其不分明。瞥然而见者去邪?怪而寻之,仅梅影之在窗云。丙子夏日,写绝子小影不得,拟李夫人体叹之。”原载叶绍袁《续窈闻》“余言:‘亡鸾未及留照,乞师为写影神。’师云:‘此事甚难。’因题一词云”,撰于崇祯九年(1636)四月二十七日。中华书局点校本《午梦堂集》将“丙子夏日,写绝子小影不得,拟李夫人体叹之”诸字另起一行,笔者整理《金圣叹全集》辑佚此文亦仅止于“仅梅影之在窗云”(见第6册第968页)。承蒙陈洪先生撰文指出“《午梦堂集》此处标点有误,想陆林兄未及详察”,特此致谢,并于订正。

二、佚诗辑补四则

圣叹虽不以诗名,却“平生吟咏极多”,只是“不自惜”,生前即无有意识地收存,故今存于《沉吟楼诗选》者仅三百八十四首。今据《午梦堂集》中补入其降乩诗作三首半如下:

1.《拟叶琼章仙坛奉呈泐师》

身非巫女惯行云,肯对三星蹴绛裙。清吷声中轻脱去,瑶天笙鹤两行分。

叶绍袁《续窈闻》记载崇祯八年六月初十,泐大师降乩其家:“至夜,师云:“琼娘已到。”命之礼佛,拜祖母灵几,即云:“试作一诗,用观雅韵。”女辞:“不敢。”师云:“不妨。”女即作云……”原无题,以意拟补。

2.《拟叶琼章仙坛奉呈父母》

帏风瑟瑟女归来,万福尊前且节哀。

叶绍袁《续窈闻》记载叶小鸾亡灵咏上诗后,“至中庭,见母即出。出即作诗,呈父母云……二语即止,似哽咽不能成者”。原无题,以意拟补。

3.《拟叶琼章仙坛咏故房诗》

汾干素屋不多间,半庇生人半庇棺。黄鹤飞时犹合哭,令威回日更何欢。

叶绍袁《续窈闻》记载叶小鸾亡灵咏上诗后,让其“引我房去”时“又作一诗云”。原无题,以意拟补。叶绍袁对亡女不识旧屋的解释是“盖初入时至庭中即出,实未及入其故房,且房亦稍改也”。

4.《拟叶琼章将受戒再呈泐师》

弱水安能制毒龙,竿头一转拜师功。从今别却芙蓉主,永侍猊床沐下风。

叶绍袁《续窈闻》记载当晚叶小鸾亡灵欲皈依受戒,“女即作诗呈师,云:……。师云:‘不敢。’女云:‘愿从大师授记,今不往仙府去矣。’”原无题,以意拟补。《列朝诗集》将此诗题为“将授戒再呈泐师”,不妥。在泐大师的话语系统中,“授、受”之别,是很清楚的。如接下来泐师便云:“既愿皈依,必须受戒。凡授戒者,必先审戒,我当一一审汝。”

在明末以前,“神仙降真……而诗文绝少”,然金圣叹在有关活动中却时常有诗文创作(如曾“用洪武韵作长句”赠钱谦益,现仅能从牧斋《仙坛倡和诗》钱曾的笺注中得其要旨),这或许可能就是其为何能打动许多文人雅士的重要原因。此类作品著作权的归属,从总体上说应该是没有疑问的。例外的是以上三首半诗,均是金圣叹至叶绍袁家降乩时,在乩坛上由叶小鸾亡灵“作诗”,时间为崇祯八年(1635)六月十日夜间,前三者为魂灵初至时泐庵命之所作,后者为受戒前“女即作诗呈师”。此日小鸾已逝两年八个月,像钱谦益那样直接视为其创作,并分别将第一和第四首收入《列朝诗集》,拟名为《仙坛奉呈泐师》、《将授戒再呈泐师》,固然煞有介事得可笑;但如果将之列在圣叹佚诗名下,恐怕也有窒碍之处。因为此数诗乃圣叹代言之作,他要以小鸾的身份为基准,来揣摩心思、照应风格、模拟口吻。其创作目的,是要将作品写得像是出自小鸾之手,尽可能与其存世的其它作品相似(至少在叶绍袁看来),故虽属圣叹创作,却不能视为其佚诗。犹如《红楼梦》中有那么多诗词,除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五绝一首外,都不能算是曹雪芹的佚作。但是那些以“泐庵”身份写下的作品就不一样了,创作这些作品的时候,圣叹与泐庵时常是融为一体的,或者无须刻意与本身不同,往往直接表达作者自己的思想意识和文学水平,表达其当下对待事物的感情态度,可以借此透视其内心世界和创作特征。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以上三首半诗没有收入拙编《金圣叹全集·沉吟楼诗选》之“辑佚”部分。拙编出版后,陈洪先生撰文:“很希望在重版的《金圣叹全集》中看到增加了:1.托名叶小鸾的三首绝句(即‘身非巫女’、‘汾干素屋’、‘弱水安能’)。2.托名‘泐大师’与叶小鸾的‘审戒’文字,特别是系于叶小鸾名下的‘破戒’十吟———金圣叹的才情与想象力于此有十分突出的表现。3.为求‘完璧’,不妨把那未成篇的一联也补进来。”

虽然笔者并不同意陈先生“增加”和“收入”“叶小鸾”的三首半诗和“泐大师”与“叶小鸾”的“审戒”内容的基本理由,因为这牵涉到对创作作品和别集佚文之区别的不同理解,以及史料重要与否完全不能成为视为佚作的根据。但是,诚如其所云:“这个问题也存在着换一个角度思考,从而做出不同处理的可能。”我的考虑是:其一,我在辑其佚诗时,不把此类作品视作圣叹别集作品虽是可以自圆其说的,但是,它们毕竟是出自其手,属于其创作无疑,应该出现在拙编《金圣叹全集》的正文中(现仅见于前言和年谱)。否则,就“全集”而言,确为疏漏。如果非要放入“全集”,就其著述形式看,三首半诗亦只能勉强置于圣叹佚诗之列。当然,这一不得已之举,是金圣叹全集编纂中的特例,不宜作为通例,将古代作家在戏曲、小说中所创作的诗词均视为其佚作而辑入别集中。正因为这个原因,同样属于“揣摩、体认所代者之身份、口吻而后成文”的金批《水浒》白秀英所念诗“新鸟啾啾旧鸟归,老羊羸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处处飞”,尽管周作人早已“怀疑是他(金圣叹——引者注)所加入的”,金性尧先生也曾说过:“此诗为百二十回本所无,倘为圣叹添作,倒也是他的好诗。”笔者并不将此定场诗看作圣叹“全集”的佚作,更不要说视为其佚诗了。其二,清初长洲钱尚濠编《买愁集》,载有《村妇艳》一诗:“西施尽住黄金屋,泥壁蓬窗独剩侬。寄语梁间双燕子,天涯可有好房栊?”目录署名“泐大师”,诗前题曰:“泐大师(吴中古佛现女身,入上方宫度世者)附乩作《村妇艳》诗云。”长洲褚人穫(1635~?)《坚瓠集》亦载此条。按:此诗又见《沉吟楼诗选》,然诗前之注已删,看不出附乩作诗的任何痕迹,亦难以辨别究竟是以“泐大师”身份还是拟“村妇”口吻创作。但是至少说明,圣叹亲属和友人在为其编辑遗诗时,是将此类降乩之作视为其诗歌作品的。正因为考虑到这两个因素,觉得陈洪认为“此类文字应视为金圣叹作品,以收入其‘全集’为宜”的基本观点可以采纳,并感谢其建议换一种思路的启发。

在拙文《金圣叹佚诗佚联新考》和拙编《金圣叹全集》中,收入西安碑林博物馆藏“风来玉宇鸟先转,露下金荃鹤未知”一联。据友人孙甲智告知,乃宋人杨大年成句(见《诗人玉屑》卷十七)。此处特予纠正,不再视为佚作。

三、语录辑考十则

陈洪先生曾建议,拙编《金圣叹全集》应将“金圣叹的才情与想象力于此有十分突出的表现”的“泐大师”与“叶小鸾”的“审戒”文字,特别是系于叶小鸾名下的“‘破戒’十吟”收入。所谓“十吟”,即泐大师在叶绍袁家,对小鸾亡灵授戒时“一一审汝”,小鸾的回答,即“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轻纨坏蝶衣”云云。问题是:这些由叶绍袁《续窈闻》中记载的有关十答,形式上虽为七言对仗,却非诗歌,不能以“吟”对待,是“受戒一刻,随口而答”的口头语言(至于是否真的是“随口”而出,则未必)。虽然其呈现方式一定是由圣叹降乩助手记录在纸的,如小鸾吟咏“汾干素屋不多间”之后,“诗竟,即书‘红于’”,再如泐大师在回答叶绍袁“亡妇沈氏,已在无叶堂中,授何法名?”一大段后,叶的记载是“书讫,回銮”。这些记录在纸的文字,在形式上仍应视之为口头语言。如何将此类与金圣叹本人密切相关的话语辑录起来,既方便后人的研究,又符合古人编选文集的惯例,是一个挑战古籍整理者智慧的问题。好在古籍已有先例:古人在为前贤编纂文集时,往往将作者的零散言论以“语录”为目编入,如宋张咏《乖崖集》巻十二,就是李畋编“语录”;《四库全书》所收清代潘天成《铁庐集》,为其门人许重炎所编,卷三为《语录》,“重炎与蒋师韩记天成语也”。记载语录有两种方式:一是完整记录对话,一是仅录本人言语。前者如“公问李畋曰:‘百姓果信我否?’对曰:‘侍郎威惠及民,民皆信服。’公曰:‘前一任则未也,此一任应稍稍尔。秀才只此一个信,五年方得成。’”以下兼用两种方式,选录《金圣叹全集》之外的有关言论,以圣叹扶乩语为主,兼及其日常生活中与友人语。金圣叹以“泐大师”名义降乩,只言片语见于《午梦堂集》者甚多,《牧斋初学集》亦时有可见。如叶绍袁《百日祭亡室沈安人文》末尾云“悲哀莫释,欲见无由,魂魄尽消,肝肠寸碎。已矣,泐大师云:‘勤学佛事,后会有期。’”《亡室沈安人传》末尾引“泐师云:‘来自澎瀛,非凡女子,一念好事,遂堕五浊。’”与诗文辑佚不同,这类缺乏研究价值的片段言论,一般不予辑录。

1.天台泐子后身为慈月夫人,以台事示现吴中,劝人蠲除杀业,最为痛切。其言曰:“鱼虾之属,方下箸时,犹唧唧悲鸣,入喉方止。惟天耳能听之,而人与鬼神皆不知也。”现身鬼神道中,劝诱血食者俾受佛戒,虽未尽奉行,亦有为减膳者。

此段话语,见钱谦益《题刘西佩放生阁赋后》,撰于晚明。可见圣叹曾劝人不吃鳞介之属。

2.余(叶绍袁——录者按)又叩问亡儿世偁。师云:“偁之前身,生于云间,已聘一女,将婚而死。因悟世法无常,遂出离家俗,为高行律师。女于梦中,时往视之,觉而邪心萌动,动即堕戒,遂至于此。然此事甚奇,因缘在三世以前。本皆女也:偁为奚氏,顾为杨氏,俱武水人,中表姊妹,以才色相慕悦,誓同居不嫁。六七年所,父母终不能成其志,为各选婿。二女不相期约,俱于一日剪发成尼。父母亦无可奈何,遂创立梵舍,听其同处,精参内典,勤求佛法,可云美矣。后一女先卒,终时谓其一云:‘我生生世世必不舍汝,然我计之,为兄弟则各有室,为姊妹则各有家,不若迭为夫妇可耳。’然而数载薰修,人天证明,不容破戒,于今三世矣。三世俱定盟为夫妇,愿力也;三世究竟不成夫妇,戒力也。今夕当重与授记,开解此结。”

崇祯八年(1635)六月十日,圣叹以泐大师名义“诘早降跸”叶绍袁家。叶世偁(1618~1635),字声期,乃绍袁次子,该年十八岁,二月呕血而死。

3.余(叶绍袁——录者按)又问亡女叶氏纨纨往昔因缘、今时栖托。师云:“天下最有痴人痴事。此是发愿为女者,向固文人茂才也。虔奉观音大士,乃于大士前日夕回向,求为香闺丽质。又复能文,及至允从其愿,生来为爱,则固未注佳配也。少年修洁自好,搦管必以袖衬,衣必极淡而整。宴尔之后,不喜伉俪,恐其不洁也。每自矢心独为处子,嘻亦痴矣。今归我无叶堂中,法名智转,法字珠轮。恐乱其心曲,故今日不携之归来耳。”

以上亦是崇祯八年(1635)六月十日上午事。叶纨纨(1610~1632),字昭齐,绍袁长女嫁袁俨之子。三妹小鸾逝世时,哭妹而卒。

4.余(叶绍袁——录者按)又问亡女小鸾。师云:“月府侍书女也。”余问:“月府,即世所传‘广寒宫’邪?”师云:“非也,固别有耳。”“然则何故下谪?”师云:“游戏。”余问:“游戏,何以必至我家?”师云:“神仙游戏,固必择清节之家,且昔与君曾相会故也。”余问相会之时,师云:“君前生为秦太虚,前之前为梅福,一会琼章。琼章时为女子,名松德。又前之前为鲁仲连,更一相会。君夫人即秦太虚夫人,苏子美小女。又前为蔡经妹,亦一会琼章。君家诸眷属都有奇迹,查不能清耳。”余问:“鸾今往何处?”师云:“缑山仙府。”余问:“即今嵩高缑岭,在中州者邪?”师云:“非也。云霞之外,在月府。”“何名?”师云:“寒簧。”“今往仍复旧名邪?”师云:“否也。即名叶小鸾矣。”余问:“与张婿何缘?”师云:“曾一见耳。张郎前身姓郑,浙中一钜卿公子,郑之前身固参宗师,亦龙姿也。当其为郑生时,少年高才,自谓曾修玉京女史。寒簧偶闻斯言,即于其读书楼下,花架之中,一现仙女天身。郑生见之,亦诧本处闺质,初不意神仙示影也。此天顺二年三月初三日事。张之今有是缘,盖前以未得详观奇丽踪迹,悒悒不遂,故又寻至耳。”余问:“若缘,何以终不得合?”师云:“寒簧偶以书生狂言,不觉心动失笑。实则既一现后,即已深悔,断不愿谪人间,行鄙亵事。然上界已切责其一笑,故来;因复自悔,故来而不与合也。”余泣恳大师神通道法,招魂来归。师云:“魂在仙府,恐不得招。且蓬山弱海,路甚远也。”

以上亦是崇祯八年(1635)六月十日上午事。叶小鸾(1616~1632),字琼章,绍袁三女,婚前五日忽逝,年十七。

5.女(指叶小鸾——录者按)云:“愿从大师授记,今不往仙府去矣。”师云:“既愿皈依,必须受戒。凡授戒者,必先审戒。我当一一审汝,汝仙子曾犯杀否?”女对云:“曾犯。”师问:“如何?”女云:“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轻纨坏蝶衣。”“曾犯盗否?”女云:“曾犯。不知新绿谁家树,怪底清箫何处声。”“曾犯淫否?”女云:“曾犯。晚镜偷窥眉曲曲,春裙亲绣鸟双双。”师又审四口恶业,问:“曾妄言否?”女曰:“曾犯。自谓前生欢喜地,诡云今坐辩才天。”“曾绮语否?”女云:“曾犯。团香制就夫人字,镂雪装成幼妇辞。”“曾两舌否?”女云:“曾犯。对月意添愁喜句,拈花评出短长谣。”“曾恶口否?”女云:“曾犯。生怕帘开讥燕子,为怜花谢骂东风。”师又审意三恶业:“曾犯贪否?”女云:“曾犯。经营缃帙成千轴,辛苦莺花满一庭。”“曾犯嗔否?”女云:“曾犯。怪他道蕴敲枯砚,薄彼崔徽扑玉钗。”“曾犯痴否?”女云:“曾犯。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师大赞云:“此六朝以下,温、李诸公,血竭髯枯,矜诧累日者。子于受戒一刻,随口而答,那得不哭杀阿翁也。然子固止一绮语罪耳。”遂予之戒,名曰“智断”。女即问:“何谓智?”师云:“有道种智,一切智,一切种智。”又问:“何谓断?”师云:“断尘沙惑,断无明惑。有三智应修,三惑应断。菩萨有智德断、德智断者,菩萨之二德也。”女云:“菩萨以无所得故而得,应以无所断故而断。”师大惊云:“我不敢复以神仙待子也,可谓迥绝无际矣。”遂字曰“绝际”。

以上是崇祯八年(1635)六月十日夜间事。此处所谓问答,其实不过是书于纸上的扶乩之语,出自圣叹构思无疑。

6.午后师至,即问云:“太虚别来无恙?念之,念之。”余(叶绍袁——录者按)拜谢敬问:“亡妇沈氏,已在无叶堂中,授何法名?”师云:“法名智顶,法字醯眼。摩醯首罗天王顶上一眼,大千世界雨,彼皆能知点数,取此义也。今教持《首楞严咒》,以断情缘。绝子(绝际也)则天上天下第一奇才,锦心绣口,铁面剑眉,佛法中未易多见。醯子当与不肖共竖新幢,珠子(珠轮也)则佐母氏而鼓大音,亦奇杰也。明日当同三公来(谓醯眼、珠轮、绝际也),尊兄父子不必如今日设供,酌水采花,以尽端节之欢。前者犹是世缘,于今已成法眷。看绝子日吐珠玑,惊天动地,亦世外之乐也。但万勿及家事,醯公愁绪初清,恐魔娆又起耳。若绝子,则虽以万戾丝令之理,亦能一手分开;以热汤沃其顶上,能出青莲朵朵。固不妨以愁心相告也。”

以上是崇祯九年(1636)四月二十六日午后事。“亡妇沈氏”指沈宜修(1590~1635),字宛君,叶绍袁妻,上年卒,年四十六。

7.往余(李雅——录者按)晤金圣叹于严生庵司徒署中,圣叹之言曰:“古才人皆一枝笔,侬自许是两枝笔。”尝观其五种才子书及唐诗前解、后解,所评所论,但一枝笔也。

见潘江《木厓集》李雅序,署“竹溪同学李雅芥须”。李雅,字士雅,号芥须,江南桐城人。晚明里人方象乾知高州,“偕以寓客”,遂补广东诸生,以拔贡生授江西崇义县教谕。年八十二卒,有《白描斋集》未梓。与何永绍编《龙眠古文一集》二十四卷。金圣叹评其小题文《召太师曰……君也》曰:“晏子不悦景公,胡为反覆相告?景公果悦晏子,何至最后作乐?写‘相悦’字有如许层节,他人只是一笔抹去耳。至于处处带孟子述向齐宣王语气,则神力妙笔,非复近今所有。”严生庵名我公,字端溪,号生庵,浙江绍兴府会稽县人,晚明贡生。南明时任鲁王右副都御史,顺治六年降清,九月以都御史充招抚使,“遍历两浙诸寨,走降相继”。劝降有功,“实授户部郎中,榷关浒墅,疏除扶柩之税,人皆感之,升知府”。浒墅,位于苏州城西北、南阳山东北麓,濒临运河,明代于此设关征税,以户部郎中为“榷使”(“司徒”是明清对户部官员的俗称)。严我公顺治十年(1653)任此职务,“秉性严毅,关政肃清”(下任陈襄,十一年任)。随后入京,谈迁顺治十二年在京,九月“辛卯,过刘北渔,值其居停严郎中生庵我躬”;十月“癸酉,阴,山阴严户部生庵我躬招饮”;顺治十三年正月“辛巳……值严生庵,留饮”。潘江(1619~1702),字蜀藻,号木崖,桐城人。明遗民。

吴晋《与周园客》:“栎园先生谓金圣叹评书三四种,总是一支笔。此语惜圣叹不及闻。盲人无识,尚欲争学此一支笔,岂不可嗤?”吴晋字介兹,上元人,清初在世。栎园先生指周亮工,园客是其侄周在梁之字。其实圣叹对此并不讳言,其《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之九云“圣叹本有才子书六部,《西厢记》乃是其一。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眼读得。如信仆此语时,便可将《西厢记》与子弟作《庄子》、《史记》读”。

8.昔在问疾院与叹先生论诗,谓“诗至少陵其既圣矣乎,摩诘则禅矣,白也才而不律;后有作者,未易登其堂,况入室乎?”盖叹先生眼中自有真诗,其不轻可一世,明矣。

此段话,见史尔祉撰《九诰堂甲集后序》,载徐增《九诰堂集》卷首。可见圣叹于唐诗,分别以“圣”、“禅”、“才”推许杜甫、王维、李白,余不轻易许可。史尔祉,字夔友,一汉功,号雾庵,长洲沙墟村人,昆山籍庠生。为圣叹弟子。

9.圣叹正欲人骂,尝曰:“我为法门,故作狗子。狗子则为人所贱恶,奔竞之士决不肯来,所来者皆精微澹泊、好学深思之人也。不来者邀之不来,已来者攻之不去。我得与精微澹泊、好学深思之人同晨夕,苟得一二担荷此大事,容我春眠听画看声了也。”

此段话,见徐增顺治十七年撰《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该年“春仲一日”(二月),有“三耳生突如其来”,求其引见圣叹。徐增问其“曾骂过圣叹否?”并在引述了“圣叹正欲人骂”一段后,指出:“今之从其游者,其先皆同仇雠,乃知不骂圣叹者与圣叹无缘(原无此二字,据上下文意、句法拟补——引者注),骂圣叹者与圣叹有缘,大骂圣叹者与圣叹大有缘。盖圣叹夙生福本深厚,故缘之大有如此。今之赞圣叹,即前日之骂圣叹之人;然则今之有骂圣叹者,即后日之大赞圣叹之人也。吾所以惟恐人不骂之,故问子曾骂过否也。”此段话与“消磨傲骨”联并观,可见圣叹对蝇营狗苟之士的鄙夷,对遭受正统舆论打压的反抗,是研究其中年以后心态的最重要的自述史料。

10.间尝窃请唱经:“何不刻而行之?”哑然应曰:“吾贫无财。”“然则何不与坊之人刻行之?”又颦蹙曰:“古人之书,是皆古人之至宝也。今在吾手,是即吾之至宝也。吾方且珠椟锦袭香熏之,犹恐或亵,而忍遭瓦砾、荆棘、坑坎便利之?惟命哉!”凡如此言,皆其随口谩人。

此段对话出自金昌《才子书小引》,见清初原刻本《贯华堂才子书汇稿》。金昌乃圣叹族兄、挚友,并深度参与了圣叹遗著的整理编纂。关于《才子书汇稿》的刊刻时间,因小引落款为“时顺治己亥春日同学矍斋法记圣瑗书”,故一些馆藏以为全书乃顺治十六年(1659)(如上海图书馆)。对此,周采泉先生曾予以辨析:“盖圣叹之被祸在顺治十八年,后于成《叙》之三年,而《叙》中已有临命之句,《小引》中虽云‘今唱经年亦已老’语,继即有‘不讳’、‘身后’及‘能不痛哉’嗟叹之词,则《叙》及《小引》作于圣叹逝后甚明。特以其被祸惨酷,故作迷离惝恍之辞,读者当体此意也。”虽然所谓圣叹死难“后于成《叙》之三年”尚属牵强之论(此叙并无写作时间,他是据小引的落款而推论的),但其对《叙》及《小引》作于圣叹逝后的判断,应该能够成立的。与常规颇异的是,第一篇叙,乃是明确为《杜诗解》所撰;第二篇小引,则应为整部才子书汇稿所题。中如“唱经室中书,凡涉其手者,实皆世人之所并未得见者也……万一其书亦因以一夜散去,则是不见者终于不得见也!”云云,皆非专指某一单本,而是统称其所有遗著。按说,《才子书小引》应该在前,而《叙第四才子书》应在后,或置于正文《杜诗解》之前才是。后之翻印本,惟有民国年间上海锦文堂“依据唱经堂原本校印”(牌记)之《金圣叹全集》,才是引在前、叙在后的。

11.圣叹尝言之:“适幸作得一篇文字,可惜早间欲作,而为他事所夺,失却一篇文字;假今不作明日作,当更另有一篇文字。”

此段话,见六十岁的徐增为重修《武林灵隐寺志》所撰序,时在康熙十年(1671)辛亥夏六月望日,是圣叹挚友徐增见于记载的最后文字。或为徐氏据圣叹《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第二十一条“仆尝粥时欲作一文,偶以他缘不得便作,至于饭后方补作之,仆便可惜粥时之一篇也”改写。

注:

① 李重华《沉吟楼遗诗序》,陆林辑校《金圣叹全集》第6册《附录》,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133页。

② 陆林《金圣叹佚文佚诗佚联考》,《明清小说研究》1993年第1期。

③ 陆林《金圣叹佚诗佚联新考》,《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8年第6期;《金圣叹佚文新考》,《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

④ 大阪市立美术馆编辑《渡过大海的中国书法》,【日】读卖新闻社发行,2003年版,第113页。按:有关出版线索,由2012年3月12日张小钢先生电子来函提供。

⑤ 宫爱东主编《江苏艺文志·无锡卷》,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00页。

⑥ 陈继儒《陈眉公集》卷七《酒颠小序》,万历四十三年(1615)刻本。

⑦ 董其昌《容台集》文集卷三,崇祯三年(1630)刻本。

⑧ 徐增《九诰堂集》诗卷六《怀感诗》“唱经先生”,康熙抄本。

⑨ 启功《坚净居随笔》,《学林漫录》第十一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74页。

⑩ 金圣叹《唱经堂杜诗解》卷二,《金圣叹全集》第2册,第705~706页。

责任编辑:徐永斌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金圣叹学术史编年”(13YJA751033)、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金圣叹事迹影响编年考订”(13ZWB004)、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金圣叹年谱长编”(项目编号:14BZW084)阶段性成果。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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