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札记三则

2014-09-07 03:11
文化学刊 2014年1期
关键词:太岁干支纪年

杨 琳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一、三千年前对井盖问题的法律规定

《圣经》是基督教的经典,由《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两部分组成。《旧约全书》是公元前一世纪前陆续写成的,其中的古经部分,即所谓“摩西五经”,产生最早,距今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古经《出埃及记》第二十一章《有关物主的条例》中对井盖问题作了这样的规定:

If someone leaves a pit open,or digs a pit and does not cover it,and an ox or a donkey falls into it,the owner of the pit shall make restitution,giving money to its owner,but keeping the dead animal.

译成汉语就是:“如果有人敞开井口,或者挖井而未盖住,一旦牛或驴掉入井中,井的主人就得赔偿损失,即将钱赔偿给牲畜的主人,但死畜归井主所有。”

今天的城市中已经见不到水井了,但各种管道的井却是随处可见,而且一般设在人行道或公路上。由于井盖被盗或施工单位没有加盖等原因,常常造成行人不慎落入井中的悲剧和各种交通事故,而事故发生后往往找不到明确的责任者,似乎谁都有责任,又似乎谁都可以脱开干系,其结果只能是互相推委,板子难以打到谁的屁股上。想一想,古代以色列人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已经对这种事故引起高度重视并作出了明确的责任规定,不免令今人赧颜。

二、面食何时出现于我国

张光直先生在《中国饮食史上的几次突破》[1]一文中说:中国饮食史上曾出现过五次大的突破,“第三次的重要突破是‘面食’的输入,面食的起源在中亚,……中国的面食是由中亚传来的,最早有面食的记载是《齐民要术》这本书,记载着‘饼’‘面条’‘面’的资料,《齐民要术》是南北朝晚期的著作,相当于公元三百年,因此我相信面食是东汉时期以后由中亚经西域传入中国的。”张先生的这一看法与事实差距较大,文献记载表明我国至晚在战国时期就已经有面食了。《说文》:“麪,麦末也。”“麦末”即麦子的粉末。又:“粉,傅面者也。”徐锴《说文系传》:“古傅面亦用米粉。”“粉”字从米,最早应该是指米的粉面。女子抹粉在周代是很流行的,说明周代已有将粮食加工成面粉的做法。 《说文》又云:“饼,面餈也。”饼最早是面食的统称。《释名·释饮食》:“饼,并也,溲面使合并也。胡饼,作之大漫沍也,亦言以胡麻著上也。蒸饼、汤饼、蝎饼、髓饼、金饼、索饼之属,皆随形而名之也。”饼是因用水调和面粉使之合并而得名的。从《释名》的记载可以看出,东汉时期面食的种类已较丰富。“蒸饼”就是馒头。《晋书·何曾传》中说:“(何曾)厨膳滋味,过于王者。每燕见,不食太官所设,帝辄命取其食。蒸饼上不坼作十字不食。”这是说何曾生活奢侈,馒头不开裂成十字 (即所谓“开花馒头”)就不吃。宋仁宗名赵祯, “蒸”和“祯”读音接近,宋人为避仁宗讳改称“蒸饼”为“炊饼”。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二:“仁宗庙讳贞 (按:当作祯,因避讳而作贞),语讹近蒸,今内庭上下皆呼蒸饼为炊饼。”《水浒传》中的武大郎卖“炊饼”为生,卖的就是馒头,有些人以为卖的是烧饼,这是不明白饼的本义而造成的误解。“索饼”意为像绳索一样的面食,大约就是面条。饼字在《墨子·耕柱篇》中已见使用:“见人之作饼,则还然窃之。”西汉史游《急就篇》:“饼饵麦饭甘豆羹。”颜师古注:“饼,溲面而蒸熟之则为饼。”我们知道,《说文》是解释小篆本义的字典,小篆是秦代流行的字体,既然小篆中有“麪”“粉”“饼”等字,至少表明秦代已有面食。《周礼·天官·笾人》云:“羞笾之食,糗饵、粉餈。”郑玄注:“此二物皆粉稻米、黍米所为也。合蒸曰餌,餅之曰餈。”《楚辞·招魂》:“粔籹蜜饵。”王逸注:“以蜜和米面,熬煎作粔籹。”粔籹 (jùnǚ)是一种用蜜拌和米面油煎而成的面食,类似于今天的麻花或馓子。这都是先秦有面食的文献证据。

从考古发掘来看,我国很早就有石磨盘,如裴李岗文化遗址中曾出土石磨盘和石磨棒,距今有八千年左右的历史。宝鸡北首岭F23、F35房子遗址中也都有石磨盘出土,距今有六七千年的历史。这种磨盘与磨棒的组合虽然主要用于为谷物脱壳,但并非不能用来碾压成粉。王仁湘主编 《中国史前饮食史》[2]: “新石器时代的北方还以陶鏊烙饼,是面食传统形成的确证。”只是用磨盘与磨棒制作面粉过于费事,所以,人们一般还是“粒食”。战国时期出现了上下两个圆磨盘旋转研磨的石磨,如河北邯郸市、陕西临潼栎阳、陕西临潼郑庄秦石料加工场、新疆木垒四道沟等战国遗址都曾出土过这种石磨。这种石磨则适合用来粉碎粮食,由此也不难得出战国时期已有面食的结论。不过由于当时用人力推磨,要将粮食加工成细粉也非易事,所以,战国时期并没有形成吃面食的风气。汉代以后将畜力用于推磨。《后汉书·许劭传》李贤注引《蜀志》说许劭“以马磨自给”,可知汉代已用马来推磨。用畜力推磨,面粉的加工容易多了,于是面食风气在北方社会渐渐流行开来。

由此看来,面食在我国是自发出现的,说成东汉时从中亚传入,这与事实不符,至于说某种具体的面食 (比如拉面)是从中亚传入的,这也许是有可能的。面食的起源与某种面食的由来是两种性质不同的问题,正如人类的起源与某人的诞生未可同日而语一样。

三、“岁在涒滩”如何理解

《吕氏春秋·序意》云: “维秦八年,岁在涒滩,秋,甲子朔,朔之日良人请问十二纪。”高诱注: “八年,秦始皇即位八年也。岁在申名涒滩。” 《尔雅·释天》:“(太岁)在申曰涒滩。”然而,查中国历史纪年表,秦始皇八年 (公元前239年)的干支是“壬戌”,与 “(太岁)在申曰涒滩”不能对应。对此,学者们主要有三种解释。

1.“八”为“六”之讹误。秦始皇六年为庚申年,与“涒滩”相应。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二十九《弟八论夏正秦正纪岁相错》: “六今本误作八。许氏周生曰八当为六,案许说是也。钱氏二亭以太岁超辰说之,非是。太岁超辰之说始于刘歆三统术,前此未之有也。”

2.“维秦八年”指秦灭周之八年,即秦始皇六年。清孙星衍《问字堂集》卷一《太阴考》:“考庄襄王灭周之后二年癸丑岁至始皇六年,共八年,适得庚申岁,申为涒滩,吕不韦指谓是年。高诱注误以为秦始皇继位八年,则当云‘大渊献’也。”陈奇猷《吕氏春秋新校释》[3]:“孙说至确。吕氏以五行递嬗为朝代之兴亡,观《应同》可知。秦以水代周之火,则秦之纪元当从庄襄王灭东周之次年癸丑起算,明此所谓‘秦八年’者,系秦代周有天下之第八年,即秦始皇即位之六年(公元前二四一)庚申岁。高谓‘秦始皇继位之八年’,谬甚。”

3.因太岁超辰两次,故与后世推算的干支相差两年。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十四《与孙渊如书》:“《吕氏春秋》‘维秦八年,岁在涒滩’,高氏谓秦始皇即位八年也。以今法推之,当为壬戌,而云涒滩者,秦初距后汉二百余年,当超两辰,故差二年也。”

对于“八”为“六”之讹误说,赵光贤[4]反驳说:“以常情推测,吕氏门客于成书之后,记其年代,不应有误;何况于成书之后, ‘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请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史记·吕不韦传》)。如年代有误,一望即知,何以无人指出,领取千金,亦不可解。由此可见,原文并不误,误在于读者并未得正解。”这种反驳貌似有理,实则无力。对方只要这样轻轻回敬一句,恐怕就无言以对了:正因原文是“六”,所以无人纠错;如果本来是“八”,赏金早就被人领走了。

秦灭周之八年说在避免臆改原文的情况下得到了与讹误说相同的结论,似乎是一种理想的解释,然而解释者没有顾及到下文还有“秋,甲子朔”的话,这话的意思很明确,即秋季某月初一是甲子日。查徐锡祺《新编中国三千年历日检索表》[5](见下图),秦始皇六年的秋季三个月没有哪个月初一的干支是甲子,而秦始皇八年七月初一的干支是甲子,这表明“秦八年”只能是秦始皇八年,1、2两说均不能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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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辰说也存在很多问题。有些学者认为超辰是岁星的事,跟太岁无关,太岁纪年相当于地支纪年,不存在超辰的问题。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三十《弟廿三论太岁超辰之法古今所不用》:“故论岁星之行度则久而超辰,不与太岁相应,古法相应之说断不可泥。论古人之法则当时且不知岁星之超辰,又安得有太岁超辰之说乎?”主张太岁随着岁星超辰的学者,找不到一个大家公认的超辰年份起算点。岁星每运行约86年就超辰一次,这86年的起点如何确定呢?主张太岁超辰的钱大昕也只是含糊其辞地说“秦初距后汉二百余年,当超两辰”,将超辰的起算点定在秦初,不知根据何在。《左传·昭公三十二年》有“岁在星纪”的记载,有些学者试图据此建立起算点。星纪与十二辰的子相配,而昭公三十二年,即公元前510年,这就是说,公元前510年岁星运行到子辰的位置,这样不就可以计算出何时超辰了吗?这也行不通,因为超辰是由于岁星的实际运行位置与十二辰不能对应而产生的问题,而据张培瑜等天文学家“计算考验,《左传》所书岁星位置与天象全不相符,皆非其时观测实录”[6]。既然先秦古籍记载的岁星位置与实际不符,超辰也就无从计算了。

另外,每隔86年左右根据岁星的实际位置重新调整太岁的对应位置的话(即太岁超辰),将会导致太岁对应地支的变化,使得太岁纪年出现地支中断的现象,造成太岁纪年无法连续,这样的历法是不便使用的。

笔者认为,秦始皇八年七月初一的干支为甲子,这是一个无法更改的客观事实,所以,也只能承认“岁在涒滩”就是秦始皇八年。我们知道,干支纪年施行于汉代,汉代以前的干支纪年是后人在汉代纪年的基础上逆推出来的,它跟先秦时期应用的太岁纪年没有直接的关联,因此,根本就不存在壬戌年与涒滩是否对应的问题,也没有理由把“岁在涒滩”强行拉去配在庚申年下。徐锡祺《新编中国三千年历日检索表》将涒滩系于壬戌年,这应该是根据文献记载做的配置,是符合实际的。

有些人信从不可靠的秦灭周之八年说,进而发掘其微言大义说:“吕不韦为什么把这一年作为秦国纪元开端?其特殊意义何在?原来,就在前一年,东周与诸侯谋秦,秦使相国吕不韦讨伐,尽入其国。两周历史终于结束在秦相国吕不韦手中。在吕不韦看来,终结一朝的历史,同时意味着新朝的开端,这当然是一件非同寻常的历史大事。……由此看来,《吕氏春秋》的作者确实没有用秦王嬴政的纪元。这里所蕴涵的政治意图似乎颇可玩味。”[7]这种阐发恐怕求之过深了。

[1]张光直.中国饮食史上的几次突破[J].民俗研究,2000,(2).

[2]王仁湘.中国史前饮食史[M].青岛:青岛出版社,1997.204.

[3]陈奇猷.吕氏春秋新校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657.

[4]赵光贤.亡尤室文存[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261.

[5]徐锡祺.新编中国三千年历日检索表[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78.

[6]张培瑜.中国古代历法[M].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185.

[7]刘跃进.“秦世不文”的历史背景及秦代文学的发展[J].文学与文化,2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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