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池 莉
笑 量
◎ 池 莉
去年暑假,我女儿的同学来我家,想看惊悚片,而且一定要原版的、没有中文译音的惊悚片。我选了一张碟,送进碟机,突如其来一阵嘈杂声,屏幕上出现的是赵本山!他装扮成东北乡村一个老太太,弯腰佝背地站在舞台中央,瘪嘴豁牙地唱着当时流行的一首歌曲:“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镜头转换台下,台下听众皆是老早的服装,老早的表情,老早的那种傻呵呵的开心大笑。一时间,孩子们愣了,我也愣了。片刻,一孩子冷静地说:“还真是恐怖。”此话一出,满屋子大笑。
就这时刻,我清楚地看见,我站在两个时代的交接点。《小草》是赵本山二十多年前的小品,这张影碟摄录的是1989年央视的某期综艺大观。那个时候,这群大学生,才呱呱坠地或牙牙学语。他们人生最早学会的单词除了“妈妈”,可能就是“拜拜”。他们在更加广阔多元的国际文化氛围中长大成人,他们自然会觉得这段小品不好笑,非但不好笑,而且还很傻气、很怪异、很陌生。
我呢?我为什么不再笑得出来呢?我清楚地记得,当年我是笑过的。当年有一阵子我还觉得赵本山很幽默。二十余年后的今天,忽然意外地面对《小草》,我也笑不出来了。在这相逢无笑的尴尬中,我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对幽默文化理解的无知、幼稚和粗浅。我无错,《小草》和赵本山也无错,二十多年前那还是一个怎样的社会形态?毕竟,多亏有一点“小草”,以简单的搞笑,重新唤醒了我们笑的意识。孩子们哪里能够体会到,三十年前的社会,我们竟是不能随意笑的呢。
笑是一桩非常严肃的事。我们拍照的时候喜欢说:笑一个。为了面露笑容,我们十分可笑地让大家一起说“茄子”。奥地利心理学家格拉默在他1990年的研究中,甚至量化了笑声。根据笑量,可以测出一个人开心的程度。笑量肯定是开心的重要指标。不管是男女关系还是社会群体关系,笑,意味着放松,意味着许可、理解、领会、鼓励、支持和赞赏。
现在我们搞笑二十多年了,对人际关系起到了和谐、沟通与亲密的作用吗?显然没有。当搞笑离我们越来越近,幽默则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们现在的人际关系,相对经济繁荣来说,显然没有丝毫繁荣起来的迹象。现在我们彼此高度陌生化,互相不诚信,时刻警惕着,到处冒火药味,恶性事件频发。现在我们的笑量指数很低,脾气很暴躁,态度很不好,我们甚至无缘无故就很不开心。如果一个民族这样庸俗下去,真不知道最后谁还笑得出来?
我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寄托在那些没有被成年人谋杀天性的孩子身上。如果我们稍微宽容一点,换个角度来看待我们的孩子,就会发现孩子们已经大大超越我们。产生幽默品质所需要的个性化和思想能力,已经随技术而来,不管大小多少,它已扎根。一个新的时代,就在孩子们的优点和缺点中起航。
(归雁生 摘自《石头书》十月文艺出版社 图/短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