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庆国
歌曲《我爱北京天安门》
我至今还收藏着一本上世纪70年代的小学生语文课本,翻开第一课,题目是《我爱北京天安门》,题目下先是一幅图画,画的是北京天安门,城楼上方是阳光闪烁的线条。图画下面的文字是一首歌词:
我爱北京天安门,
天安门上太阳升。
伟大领袖毛主席,
领导我们向前进。
那时,老师先教我们认字,一遍一遍地朗读,一遍一遍地在地上画着,一遍一遍地在生字本上抄写,然后,老师就在一张白纸上用毛笔抄写了这首歌的简谱,下面填上歌词,领着我们先唱一句简谱,再唱一句歌词,唱上几遍我就会了。其实,那首歌几乎没什么难度,因为家家户户的喇叭里常常唱着这首歌,老师不用教,我们也会唱,但老师还是要教的,不教,老师就没教的了。
先唱第一句:我爱北京天安门。但我没去过天安门,只在课本里看到天安门城楼上,画着万丈光芒。当然,我后来在黑白电影里也见过天安门,电影一开始就出现天安门的画面,光芒闪烁,就像后来我见过的电焊火花一样闪烁着,这光芒就让激动的眼睛涌出了泪花。
接着唱第二句:天安门上太阳升。这光芒是太阳光,虽然课本是黑白的,但我肯定阳光是红色的,红得像从红旗上抽出来的红丝线,我在图画本上画的也是这样的阳光,红红亮亮地温暖,温暖的光芒就照亮了乡下的白天和
黑夜。
再唱第三句:伟大领袖毛主席。虽然我还不知道领袖是什么意思,但老师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毛主席。毛主席肯定就是给我们挖井的人。我们村子里打过一口井,井水冰凉而清亮,据说夏天喝了井水肚子不疼。
现在唱第四句:领导我们向前进。前进,前进,我们一直向前进,前进的路上,多年后我到过一次北京,抬头看着天安门,天安门上撒下来的阳光,温暖而真实。
油画《开国大典》
《开国大典》是一幅大型油画,但当把它张贴在我家上窑挂中堂的位置上时,它却是印刷品,和我家炕桌的桌面大小差不多。父亲告诉我,画面上站在最中间讲话的是毛主席。毛主席我认识,我在课本上、张贴在教室里的宣传画上见过毛主席,自己戴在胸前的像章就是毛主席的。
作为中堂的《开国大典》,在我家的上窑墙上挂了好多年,被熬罐罐茶的烟火熏黑熏旧了,后来要换一张新画了,父亲就小心地把它揭下来,叠好,夹在一本《红旗》杂志中,放在箱子里,因此,我才看到了这张应该是最早印刷的《开国大典》。
《开国大典》画的是1949年10月1日那天的事儿,毛主席站在那里,说了一句很著名的话:“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那一天,是农历牛年的八月初十。这一天,我的爷爷还不知道,这就是公元1949年的10月1日。那时他正在地里拔胡麻,忽然感觉胡麻硬硬的头上像戴着一顶顶钢盔,而满山满坡的草还正绿着,绿得人心里说不出的暖和。
这一年秋天的雨水很好,被风吹倒在地里的一切都站直了身子,那天从地里站起来的爷爷,还揉了揉发困的腰。那时,他的眼前是风中起伏的庄稼,像广场上欢呼雀跃的人民。
多年后,当爷爷看到《开国大典》的那幅画时,凭感觉他一眼就认出了毛主席,毛主席站在大红灯笼和大红柱子前,站在遥远的北京天安门上,他那句中国人站起来的话,带着浓重的湖南口音,在广阔的广场上空回荡着,那回音便在爷爷的耳边绕来绕去。爷爷那时为自己是个听话的百姓而感到满意,因为正当毛主席说那句话的时候,他正好从地里站了起来,只是由于过早的驼背,站着的爷爷像棵被风吹弯了腰的老树。
爷爷现在不在了,爷爷被他辛苦了一生的土地收藏了。开国大典的事儿也已过去几十年了,但《开国大典》的那张画还在,一直被我们收藏着。
磁带《春天的故事》
磁带式录音机,现在在村里也已过时了。条件好一点的家庭,孩子都已用上了MP5和电脑学习机了,但旧录音机还摆在桌子上,旁边放了几盒磁带,有秦腔,也有流行歌曲。有一天,我对父亲说,这都过时了,扔了算了吧。但父亲说,有一盘磁带留着吧,就是最上面那一盘,那是《春天的故事》,唱的是邓小平。
忽然,我的耳边响起熟悉的歌词和旋律: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
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
……
那一刻,我由衷地感动,沿着《春天的故事》的意境,我在那天的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话:
那是一个春天,一个孩子在白纸上画下圆圈,圆圈里画下楼房,画下汽球,还有一双奔跑的白球鞋和一条飘扬的红领巾,孩子说这是跟一位老爷爷学的,圆圈里是他的童话。
那是一个春天,一个少女在台历上画下圆圈,圈里是个大喜的日子,喜庆的光芒照亮她的心跳和羞涩的脸庞,她说春天画下一个圆圈,一生的幸福就不会跑掉,这是一位爷爷告诉她的。
那是一个春天,父亲站在地边上,抬手在东边画一个圈,又在西边画一个圈。父亲说东边的一片种麦,西边的一片种豆,遇上了好年景,庄稼不越长越欢才怪哩。其实父亲也是跟一位老人学的,圆圈里有他的妻儿老小和五谷杂粮。
那是一个春天,所有的人都跟着一位老人,画下自己心里的圈……
乡下的一段古城墙
在乡村的旷野上,偶尔看到一段古城墙。应该说这是乡村所有收藏中最古老的收藏之一了。
有句俗话说:“城墙上的鸟儿,大炮轰过。”此刻落在城墙上的几只麻雀,它们是不是也被大炮轰过?反正,硝烟已经散去,它们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叽叽喳喳了,叽叽喳喳着跳来跳去,没有一点的历史感。
麻雀还没飞走,又来了一对鸽子,像是从谁的诗里跑出来的两个标点。它们羞怯地啄着砖缝,像是在寻找一句丢失了的格言,是哪一句呢?城墙这么厚的一本书,每一句可都是格言啊,比如“古道西风瘦马”,是不是就算一句?
麻雀也好,鸽子也好,或者再过一阵还会飞来两只喜鹊也好,古城墙只是一任墙头上的几朵刺蓬,慢慢地绿了,而且绿出了一些深意。
远处的夕阳像一个朝代心里滴血的疙瘩。那天,在城墙下的庄稼地里,我听见古人在城楼下辗转反侧,像一个农民心里装着心思,无法入睡……
“老红军”的照片
老家的一位朋友,给我看了一张老照片,照片只有火柴盒那么大,照片上是一位老人,站在一座旧城楼前。
老人是流落在当地的“老红军”,城楼是著名的红军会宁会师楼。
朋友是红军的后代,他叫曾庆余,照片上的老人是他的父亲。
在朋友的讲述中我知道:70多年前,一个14岁的孩子从江西兴国来到甘肃会宁。这个孩子叫曾宪祯,是个小红军。曾宪祯在红军进入甘肃的一次战斗中负了伤,是当地一位姓梁的老乡收留了他。从此,曾宪祯就一直留在了会宁,喝会宁的窖水,吃会宁的洋芋蛋,晒会宁的阳光,经会宁的风雨,一口原本地道的兴国话中,加杂着会宁的土话。会宁人从不管他老家在哪里,都亲切地叫他“老红军”,有喊他“红军大哥”的,有叫他“红军叔叔”的,也有称他“红军爷爷”的。在乡亲们的心里,“老红军”才是他的真实姓名。
当“老红军”找到自己的队伍时,这支队伍已由红军改叫中国人民解放军了。当他沿着会师楼青砖铺成的台阶,一步步拾级而上,站在朱德当年站过的地方,长征路上的所有细节,又一次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那天他在会师楼下照了这张照片,本来要慈祥地笑笑,或者说自豪地笑笑,可怎么也忍不住已热泪盈眶了。
朋友说老人已经去世了,因此这张照片就成了他永远珍藏的念物了。
墙角处的石磨
石磨的发明使用,标志着人类食用带皮作物时代的结束。
那天,我在博物馆里看到了内蒙古赤峰红山文化遗址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的石磨盘和磨棒。
磨盘,严格意义上说只是一块条石,像一块磨刀的条石,无数次的磨砺,一把把的刀被磨利了,后来又老了,又拿到这石头上磨,我甚至听到了那“噌——噌——噌”的磨刀声……
条石的中间部位就被刀这样慢慢地一点点磨得凹下去了,中间凹下去的磨刀石很像一个枕头,枕头上睡着一把时间的刀子;有时候忽然觉得这磨刀石又像是一块马蹄银,这么大的一块银子是可以把一个村子买下来的。
但这块被叫做磨盘的条石,却不是被刀磨成这个样子的,而是被一根石头的磨棒碾压粮食时,被粮食磨出来的,粮食好厉害呀,它们把一块石头就这样缓缓地磨凹了,它们也把人们的牙齿磨老了,磨掉了;把人的胃磨老了,磨得没用了;最终还把它们养大了、养壮实了的人们一个个都磨老了……
当然这种磨棒条石的磨子现在只能在博物馆里看到了,甚至连后来的圆磨盘现在都不常见了,偶然见到的,不是静静地尘封在不用的窑洞里,就是默默地立在墙角处,任风吹着、雨淋着、雪落着、阳光晒着,像从村子的嘴里脱落的一颗牙齿,扔在那儿没用了,被遗忘了。甚至连那时一边抱着磨棍推磨,一边手里还拿着鞋底做针线活的母亲都把它忘了;甚至连那个戴着黑眼镜,背着铁锤钢钎四处找着打磨子的石匠都把它忘了;我也忘了,一件不常用,甚至已根本不用的东西很容易被人忘掉。
博物馆是一个能钩起人们记忆的地方,石磨只有在那里才不会被人忘记。
场边上的碌碡
我在一本旧书中,看到了碌碡的插图。那本书叫《农书》,是元代一个叫王祯的人编的,他编的这本书与元代司农司编纂的《农桑辑要》一样,都是为了推广农业技术,指导农民耕田种地、养蚕织布。但王祯以前包括《农桑辑要》在内的农书,或是时间已久,或是只适用于局部地区,因而有很多缺憾,如后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主要限于黄河中下游,南宋陈的《农书》主要限于江浙一带,《农桑辑要》也主要是北方地区。而王祯的《农书》则兼论南北方,是我国第一部对全国范围的整个农业作系统研究的农学著作。在农学领域,这本《农书》就相当于诗歌界的《诗经》了。
看王祯画的碌碡,是一段石柱,凭我对碌碡的了解,它应该是一个人能够抱住那么粗。碌碡套在厚木条做的架框里,如果把它拴在牛、马、驴的身后,鞭子一扬,牲口就会拉着它滚动起来,在晒干摊好的庄稼上碾过去,一圈又一圈,直到把秸秆和粮食碾压得分离出来。正如我在《碾场》一诗中所写的:
乡村的旧唱机/麦子铺成的唱片/土地最硬的时候/毛驴驴拉着碌碡的唱针/咯吱咯吱的声音/像风吹着一扇半掩的木门/门里是麦子的家/门外是种麦子的地
此刻 太阳也是一颗碌碡/它被天空的毛驴拉着/咯咯吱吱着/把天空的冰块就要碾碎了/纷纷冰屑/就是今夜的星星和遍地的麦粒
只是我怎么看,王祯的碌碡图画得不太像,至少和现在的碌碡不太像,碌碡怎么可以中间高两头低呢?那样的碌碡与地面的接触面小,因而也就与摊着的庄稼着力面小,拉起来省力,但劳动效率不高,咯咯吱吱地拉上一天,说不定还不能把粮食碾净。做了这个碌碡的石匠真笨,要是他再使把劲,把中间的石头再多削下来一些,不就是现在这个碌碡的样子了吗?当然,石匠们想起这个问题已是以后的事了。
有一年,我在云南省中甸县的藏族同胞家里见到的碌碡,竟然和我甘肃中部老家的碌碡一模一样。碌碡的框架长1.1米,宽0.96米;石碾左端直径为0.37米,右端直径为04米。我走过去亲切地摸了摸碌碡,像和一个久别的老朋友握了握手一样。当然,我只能握握手了,我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和村里的年轻人比赛举碌碡了。那一般是在傍晚,庄稼碾好了,场也扬完了,年轻人感觉一天的劳累还没有把力气用完,他们的精力常常旺盛得让人吃惊,于是就起哄着开始举碌碡,一个人过去,使出了蛮力,没举起来,脸憋得通红,退了回来,感觉很没面子;再一个人过去,向手心里唾了口唾沫,把手搓一搓,猛举,一使劲挣得放了一声响屁,碌碡刚离地面又重重地落在地上;第三个人过去,刚弯腰曲腿,却嘶一下,裤子被崩破了……终于有一个人,举起来了,举过了头顶,而且还炫耀着走了两步,这才将碌碡摔在地上,大家看时,场被砸了一个坑,喝彩声、掌声把乡村一下子烘托得热闹、轻松、喜庆了,小伙子看到人群中有姑娘也在笑着,心里就更是自豪得不行。
我是举不起来碌碡的,但多年后,我在老家看着静静地蹲在场边上的碌碡,还是忍不住试了一下,我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但碌碡纹丝不动,我感觉碌碡比以前更重了,唉,老了,老了。气喘吁吁的我走过去在上面坐了一会,直到夜色把我和一颗碌碡混为一谈。
压在箱底的鞋样子
母亲在她的箱子底里,珍藏着十几张鞋样子,用一张塑料纸包着,像包着她的一大笔财富,或许母亲的财富也就只剩下这些鞋样子了。
鞋样中有用过去的报纸剪的,有用我写过的作业纸剪的,也有用从各处拣来的写过标语的纸剪的。其中有父亲的,有母亲的,也有我们弟兄姊妹的。小的是我们小时候的,大的是我们长大了的,不大不小的是我们在长大过程中的。母亲说,有一年我的脚长得特快,一双新布鞋穿了没多长时间,脚指头就把鞋给顶破了,那一年我的脚长了有一指头宽的长度。记得那时,我们上学时,先把鞋脱下来夹在腋下,快到学校了就穿在脚上;放学回家,干脆把鞋装在书包里,赤脚走回家。一双鞋多么珍贵。
把一个人的鞋样放在一起,就是一个人的成长史。这部历史是母亲一针一线纳过来的。我在《雨天:纳鞋底的母亲》一首诗中是这样写的:
雨天 母亲坐在窗花下/把一双破布垫成的鞋底/纳得扎扎实实/我看她努力的样子/就像对付那些琐碎的日子
母亲的想法/其实比土还朴素/她要让行走在高原的儿子/比这天高地厚的高原/再高出一只鞋底的厚度
那时 窗外浑黄的雨水/正争先恐后/流进当院的窖里/想起天晴时/母亲早已改好的水路/我感到她一生的深谋远虑
有时 她会把穿着麻绳的针/在头发里蹭一下/然后再用顶针顶进鞋底/我看见那针/其实只比母亲的白发/坚硬一些/并不比白发更白
雨下得正欢时/母亲抬起头来/从窗眼里往外看了一会/那时 正有几个溅起的雨点/把褪色的窗花/湿成一片
穿着母亲做的布鞋,乡下的刺就扎不疼我的双脚了。
穿着母亲做的布鞋,我一生都会在母亲的手掌心里走着。
虽然,有时候我不得不穿皮鞋,但这个世上最合我脚的还是母亲做的布鞋。想起前些年北京有一位老人也喜欢穿布鞋,他肯定也觉得布鞋好穿。他说他是人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