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傲(短篇小说)

2014-09-03 06:59聂鑫森
红豆 2014年9期
关键词:干校军长鳜鱼

聂鑫森,曾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和北大中文系作家班。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五十余部。二十余个中、短篇小说被译成英、法、日、俄、越南、智利等国文字荐介到海外,出版过英文小说集《镖头杨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首届《短小说》“吴承恩文艺奖”,首届《小说选刊》“蒲松龄小小说奖”,首届“湖南文艺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及其他文学奖。写作之外,四十多年来,专心研习大写意花鸟画,曾在多家报纸、杂志刊发国画作品,并多次应邀为刊物和出版社的书籍插图。

【小说长廊】

年过花甲的朱思乐,在湘北的“长湖干校”,不知不觉度过了大半年光景。

来这里改造思想的,都是省会长沙文化界的“臭老九”,办报的、编刊的、唱戏的、跳舞的、画画的、写剧本的、考古的、研究各种学问的……呼啦啦竟有千人之众。

朱思乐来自省社科院古典文学研究所,曾有过“所长”的头衔。他主攻的领域是中国古代诗词,出版过不少专著,如《楚辞考证》《汉乐府溯源》《唐诗的体例与风格》《宋词百家浅说》等。他读书广博,著述勤勉,诗词也写得很好。也许是太用度功了,人瘦得如一把干柴,身上哪个地方都没有多余的赘肉。熟悉他的人都很奇怪,再用功也不至于如此呵,因为他是个名气很大的“吃家”:会采买、会烹饪、会品尝。再忙也要自己动手做饭做菜,吃得好也吃得多。

朱思乐是1969年初秋,下放到这所五七干校来的。他一看见烟波浩淼的长湖,便乐得哈哈大笑,立马想起湖里出产的鱼、虾、蟹、鳖,可以做出多少种美味佳肴!

在干校朱思乐算是年纪偏大的,身体又病弱,再说他此生没有过什么重大错误和罪行,无非是走“白专”道路不问政治而已。干校有种田大队、种菜大队、建筑大队、放牧大队,放牧大队属下又有养牛、养猪、养羊、养鸡、养鸭小队。朱思乐分配在养猪小队。所谓养猪,其实是牧猪,不要煮潲,只要把猪赶到一个地方任其吃青草、野菜就行了,早出晚归,活计不累且自由自在。朱思乐负责牧放十头大猪、小猪,故他自称是猪倌。

牧猪小队的同仁,似乎都心有灵犀,早晨赶猪出栏,各去找一个安静处,既避免了成团结伙的嫌疑,又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中饭可以回食堂吃,也可以领一份干粮独享,还可以领取米、菜、油、盐,带上自备的炊具现做现吃。朱思乐当然选取了后一种。到干校后,他就购置了锅、勺、碗、碟,以及佐料、调料,领导还夸他没有臭知识分子的坏毛病。

朱思乐放牧的地方,总是远远地避开众人。白猪、黑猪、花猪,公猪、母猪、小猪,很调皮也很憨直,追逐、吵嘴、抢食、酣睡,乐乐呵呵的。他坐在不远处,看得津津有味,于是有了诗情,便口占了一首七绝《猪倌谣》:

花甲牧猪日渐长,

笑看草色接湖光。

我思我在何言苦,

自采自烹野菜汤。

1970年春,桃花汛澎湃有声。

朱思乐把一群猪,放牧在长湖柳叶湾那地方。湖边的青草、野菜又密又嫩,猪快乐的“哼哼”声、咬嚼声,与湖浪的哗哗声互相应和。

快中午了,朱思乐用三块石头垒起一个灶,拾来一捆干柴,准备生火做中饭。

忽有一只小渔船贴到岸边来,船头撑篙的汉子,五十来岁,头扎白长巾,紫红脸膛,浓眉大眼。

朱思乐忙站起,快活地喊道:“渔家大哥,冒昧打扰,可有鱼卖?”

那人仰天大笑,说:“过的是风波生涯,打鱼人岂可无鱼?你来看看吧。”

朱思乐跑过去,朝船舱里一看,鳜鱼、鲤鱼、青鱼、草鱼、鳊鱼,活蹦乱跳的。

“大哥出船便有斩获,你的气象正如宋代晏殊在《渔家傲》里所称:‘神仙一曲渔家傲。佩服,佩服!”

“听口音,你是长沙来的!我叫水云天,渔民,住在不远处的水家村。宋词中,我最喜欢《渔家傲》这个词牌。”

“水大哥,你不是俗人呵。我叫朱思乐,干校的猪倌。”

“凭朱兄这句夸奖,我要送你两条鳜鱼。”

“不可!你不收钱,我就不要鱼了。我知道鳜鱼每斤四角,你过称吧。萍水相逢,我们缘分不浅。若没有急事,我们一起喝杯酒,请你品品我烹鱼的功夫,如何?”

“哪里有酒?哪里有炊具?”

“我都带着哩!”

“好,我且来叨扰朱兄!”

草地上铺开一块塑料布,搁上硬木砧板、菜刀、铁勺、锅、盆、碗、碟、筷子、佐料罐、调料瓶,还有一瓶白酒及酒杯。

朱思乐说:“你给我选的这两条是母鳜鱼。”

“你怎么看出来的?”

“母的肚子比公的大,里面有鱼籽。”

“对。我来剖鱼、切鱼吧。”

“好。我自告奋勇掌勺,就制一道‘白水煮鳜鱼,调料、佐料只用油、盐、葱丝。铁锅小了,我用脸盆来煮。柴是野竹根,又经烧又火旺。”

“朱兄,你是真正的吃家。”

一个小时后,不但“白水煮鳜鱼”上了桌,还有两碟现采现炒的野菜也做好了。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吃菜,那些猪也闻香围了过来。

朱思乐拿起一根竹枝,挥舞了几下,叱道:“走开些,莫搅了水大哥的雅兴。”

水云天笑道:“晋代‘竹林七贤中的阮咸,每与族人共饮,以大盆盛酒。‘群豕来饮其酒,咸接去其上,便共饮之。何必赶开它们?”

朱思乐笑了,然后说:“水先生雅,又读书多矣,真了不起。请尝尝这道鱼菜,味道如何?”

“鲜美无比!”

“我有一事相求,我会常来柳叶湾牧猪,请兄得便来相聚,好吗?”

“好、好、好!”

自此以后,隔上两三天,水云天在近午时,总会把渔船停到柳叶湾来,只是他有个声明,朱思乐买鱼执意要付钱,那么他只能收半价,否则他就不来了。朱思乐只好同意,但也有个君子约定,水云天不能带酒、蔬菜等物来。

正如朱思乐所称:“只要有好食材,我就能做出好菜品!”果然。“红烧鲤鱼”“清蒸鲫鱼”“快熘鳝鱼片”“油焖肥虾”“清炖团鱼”“麻辣螺蛳肉”……轮换着做出,色、香、味俱全,让水云天直喊:“你做的鱼菜,让我这打鱼人不得不甘拜下风。”

“将来有机会,我做一桌‘鳜鱼宴让你开开眼。”

他们真的成了好朋友,谈古论今,也述说各自的生活境遇。居然都有共同的秉性,什么事都看得开,想得透,知足常乐。

朱思乐说:“你每日破晓而起,打鱼、卖鱼,不但是为了一家的生计,还有披风踏浪的大情怀。我要写一首词赠给你。”

“那就谢谢了。可否写《渔家傲》?”

“当然。”

几天后,朱思乐的《渔家傲》写好了,副标题是:“赠打鱼人水云天友”。词曰:

雨过长湖烟渺渺,

扁舟剪出霞红晓,

水草轻摇惊宿鸟。

天窄小,

风波踏遍何曾老。

网已织牢钩备好,

豪情欲把龙宫捣,

鳜鲤蟹是君任舀。

归去早,

且升灶火鱼香绕。

水云天说:“婉约与豪放兼有,活脱脱画出了一个我!”

一眨眼,几个月过去了。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朱思乐牧猪不仅逍遥自在,还念念不忘喝酒、品尝美味,腐蚀当地的劳动人民。不知谁把这些情况,反映到了干校的领导那里。干校的主要领导是部队派来的军代表严峻,是个团长,四十来岁,长得高大威猛。他一拍桌子,吼道:“让他到种菜大队去!集体劳动,大家都可以监督他。”

于是,朱思乐开始了挑粪、挑水、栽菜、淋菜、收菜的生涯。和一大群人同出工、同散工,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开会、学习、作检讨,一起在大地铺上睡觉。肩肿、腰痛、胸闷,全身无力,朱思乐度日如年。

八一建军节快到了。

水云天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上午,领着一位部队老首长,突然来到干校,走进了严峻的办公室。

严峻埋头在看一份红头文件。

那位帽檐下露出白发的老首长,大声说:“严团长,好大的架子。”

严峻猛一抬头,愣住了,连忙立正、敬礼,说:“水军长,我……我……”

“别紧张,跟你开个玩笑。”

“军长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到湖区检查战备工作,就顺便到水家村来看望我这位远房的堂弟水云天。当然,也来看看来自我们军的军代表。”

严峻感动得眼眶都湿了,说:“谢谢军长的关心和爱护。中午,请在食堂用个便餐。”

“好。我这堂弟把一筐子鳜鱼,还有蔬菜、野菜、酒、调料、佐料,都先送到食堂去了。我们不能在干校白吃白喝。”

“军长高风亮节,值得我学习。”

“食堂的大师傅会做鳜鱼宴吗?”水军长问。

严峻的脸红了,说:“听都没听说过,更不会做了。这可怎么好?”

水云天说:“干校有能人哩,我听说朱思乐老师会做。”

严峻说:“他……”后面的“有严重问题”几个字来没来得及说出口,水军长打断他的话,说:“让朱老师来做吧。”

“是。”

水云天说:“你们好久没见了,多聊聊,我去给朱老师做下手。”

说完,他一溜烟跑了。

在专供校部领导和管理人员吃饭的小食堂里,水云天与朱思乐久别重逢。

“朱兄,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太累了?这个严峻,大老粗一个。”

“云天,我知道你是为我而来。谢谢。”

“今天的鳜鱼宴,你得让我学几招。”

“都是一色的公鳜鱼吗?十几条鱼的鱼白,也就是公鳜鱼的生殖器官,可以做一道很少有人尝过的‘糟熘鳜鱼白,配料是湖里长的蒲菜,又叫茭白草,每根两寸来长;调料是香糟酒。都备好了吗?”

“以前听你讲过,都带来了。”

“其余的菜品有:炒鳜鱼片、炸鳜鱼排、糖醋鳜鱼、干烧鳜鱼、清蒸鳜鱼、清汤鱼丸、麻辣鳜鱼头。再加两道用鳜鱼汤烧制的蔬菜,一共十道,这才是正宗的鳜鱼宴。”

“朱兄,你是总指挥。我们进厨房吧,除我做下手外,还有食堂的大师傅哩。”

“云天兄,你为我破费了。”

“说这些就见外了。”

……

正午,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大圆桌上摆出了鳜鱼宴。水军长被推在上首正中的座位上,严峻、水云天分坐他的两旁,其余的为校方其他领导,一共十一人。

水军长说:“掌勺的朱老师呢?他不可不请来。”

严峻赶忙起身,去把朱思乐叫来了。

水军长又说:“云天老弟,你号称是朱老师的徒弟,把你的座位让给他吧。”

严峻说:“老朱是贫下中农的学生,别让座给他。”

水军长说:“小严呀,你不能叫老朱,要叫朱老师,我也是。他们那一肚子的学问,国家终究是需要的。来,朱老师,坐这儿,我好向你讨教呵。”

各安其位,酒宴开始了。

水云天建议大家先尝几筷子鱼菜后,再喝酒,让舌尖不受酒气的干扰,真正品出美味来。

水军长先夹起“糟熘鳜鱼白”,细品慢咽,点点头,又点点头,说:“嫩若豆腐,香、滑、鲜、醇而有至味。朱老师,你是真正的烹饪高手。我先敬你一杯酒。”他边说边站起来,一仰脖把酒干了。

朱思乐赶忙站起来,说:“过奖!过奖!请再尝尝其他鱼菜。”

严峻暗想:水军长这样看重朱思乐,是不是他们之间有某种无须明言的亲密关系呢?他立刻端起酒杯站起来,恭敬地说:“老首长,我敬你一杯!”

水军长挥挥手,说:“小严,你还是敬朱老师吧,谢谢他的辛苦。”

“遵命!朱老师,我敬你。你是老一辈,我做得欠缺的地方,日后请多多赐教。我先干为敬。”

酒宴上顿时热闹起来,一道道鱼菜让人赞不绝口。

“炸鳜鱼排,哎呀,又酥又脆。”

“这清汤鱼丸,爽口!”

“麻辣鱼头火锅,吃得周身冒汗,有劲道。”

……

水军长忽然问朱思乐:“朱老师,你在干校做什么活计?”

“我在种菜大队。”

“老人家高寿?”

“六十有三。”

“你年纪大,看样子身体也不怎么好,活计重,怎么吃得消?”

“还好。还好。”

水军长转脸问严峻:“同志们到干校来劳动锻炼,食堂的伙食要搞好。要搞好伙食,得有好厨师。这水乡食材丰富又便宜,烹饪不好照样味同嚼蜡,你说是不是?”

“是。”

“能种菜的人随便找,像有朱老师这样好厨艺的人就难寻了。闲着他不用,可惜呀,可惜。”

水云天说:“假如是朱老师当厨师,我发动村里人常送便宜的鲜鱼来,他做的鱼菜人人喊好,严团长自然是功不可没。”

严峻笑了,对水云天说:“谢谢老首长和你的指点,我又要敬你一杯了。”

大家不由得鼓掌叫好。

第二天,朱思乐调到了场部的另一个大食堂,当掌勺的大师傅,而且当上了小组长。

严峻温言暖语告诉朱思乐,一周只要工作六天,星期天可以休息,这是因为他年纪、身体的实际情况所定,属于特例。休息日可以自由活动,到附近的村子走走看看,比如水家村,也是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好机会。

朱思乐在星期天,最喜欢去水家村叩访水云天。两人一起去湖上捕鱼,看云聚云散、日出日落;一起下厨,做出各种奇巧的鱼菜;一起喝酒,话题像密密的网眼,环环相扣。很多的时候,朱思乐恍然若梦,以为自已成了古诗词所称的“渔父”,和水云天同道。

水云天还告诉朱思乐,他家中楼上藏书不少,是曾教私塾的祖父传下来的,都是线装书,他可以抽空在这里读书、做学问。

“破‘四旧那会儿,就没人来抄家?”

“我家是贫下中农,成份好,谁敢来抄家?再说也没人知道我家里有这些旧书。”

朱思乐觉得日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写了一首七绝《赠水云天》:

曾惊一贬到长湖,

谁料烟波结谊殊。

打桨削平千叠浪,

一壶美酒一楼书。

星期天,朱思乐天不亮就起床了,淡月疏星,伴他徒步前往水家村。在水云天家,与老老少少共进早餐。然后,上楼去寻书、读书、做笔记,特别是本地的方志及历代涉及烹饪鱼菜的史乘,他格外留心。他想写一本追根溯源平湖鱼菜的书,书名就叫《平湖鱼菜的前世今生》。他常想起鲁迅的两句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冬秋。”他坚信,什么地方有文化的存在,这个地方就不会沉沦。

太阳升到中天,正午了。

楼下传来水云天殷切的呼唤声:“朱兄,快来用餐呵——我给你做了荷叶蒸鱼、小炒嫩鱼仔、油炸泥鳅!还有一壶陈年谷酒——”

朱思乐应声而答:“谢云天兄盛情,我——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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