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传宏
1982年,广西野马镇,人们的眼里闪着邪光。
平民马万良意外一刀,差点割断外地人的手腕,围观者投票将他送进“黑屋”,引发他对野马镇的仇恨;公安黄少烈为捍卫尊严,决心整治日益猖獗的盗贼,自己的儿子黄显达却在一次“批斗”游戏后成为小偷马进的“兄弟”;校长韦尚义全力推进“学英雄,颂英雄”活动,最终变成造假先锋……
福宝的母亲怀孕的时候,正赶上开始实行一胎化的计划生育政策。那时他们家已经有了一个女孩,按照政策,是不能再生第二胎的。福家一直男丁不旺,到了福宝的父亲这代,已是三代单传。据说,当初为了要生儿子,福宝的奶奶甚至曾经给母亲下过跪。母亲自从怀孕之后,便一直胆战心惊地东躲西藏着。原以为怀的是儿子,等到生下来之后才发现仍旧是个女儿。因此,福宝一生下来便被寄养在一个远房亲戚家中。
亲戚是一对老夫妻,福宝叫他们姑姑、姑父。二人都已经上了些年岁,生活在苏北的一个偏僻小镇上,膝下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另立门户了。姑姑年轻时虽然抚养过一大堆孩子,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福宝的到来才重新唤起他们从前的记忆。但那大都是些操劳而厌倦的记忆,里面并没有多少愉快的成分。当初他们之所以愿意留下福宝,主要是图她的父母每个月寄来的那笔抚养费。福宝的母亲不放心小地方的食品,除了抚养费之外,每个月还要从上海再寄一大堆奶粉过来。大多数时候,福宝是喝母亲寄来的奶粉,偶尔姑姑缺钱花的时候,也会悄悄将那些奶粉卖掉,再到小镇的商店里买些替代品,当然是买最便宜的那种。这么做多少有些亏心,因此姑姑也会顺带着给福宝买点零食、玩具什么的,不过,这样的时候并不多。除了这些有点奢侈的奶粉,福宝的生活与他们是一样的。
无聊时,姑姑也会逗她玩,但大都十分短暂。因为老迈和疲倦,很快便放弃了。大多数的时候,他们喜欢将福宝放在童车上,自己则坐在一旁晒太阳。福宝独自一人玩玩具,或者只是盯着自己的手。福宝的两只小手在阳光下常常会变成一小块耀眼的红色,有时又会变成一小片浅浅的绿色。于是,福宝便会将自己的小手拼命往前伸,以便能变换出各种不同的形状和色彩。可是,姑姑总是将她的两只手藏起来,因为她的躁动不安而大声呵斥着。福宝因为不能继续看自己的手而扯着嗓子哭叫着,直到哭累了睡着了这才作罢。姑姑和姑父坐在一旁看着她,看着她睡着时嘴角流出的长长的口水,继续在阳光下沉默着。时光在他们的沉默中慢慢地流失,直到福宝因为尿湿了裤子而再次大声哭泣的时候,他们才像被惊醒似的茫然地看着她。
在很长时间里,福宝几乎把上海和远在上海的父母完全忘记了。她在小镇平静安宁地生活着,一天天地长大。对小镇,福宝说不上有多喜欢,却也并不讨厌。小镇的空气中永远充满着温暖慵懒的气息,人们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生活着。小学校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每天清晨,福宝背着一只大书包,边吃早饭边去上学。要不是因为身上背的是母亲从上海寄过来的漂亮大书包,她看起来与小镇上的孩子并没有多少差别。
在小镇,几乎所有人都是认识的。大家不仅相互间知根知底,甚至还知道别人家的亲戚是做什么的。平时,他们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些关系,但要是谁家出了什么事,需要帮忙时,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些平时看不见的盘根错节的关系。在小镇,几乎每个人都知道福宝是上海人,早晚是要离开这里的,而上海对于他们来说,则是一个令人敬畏的地方。小镇人出远门时拎在手里的帆布旅行袋上,就印着上海火车站的图案。他们对上海知之甚少,但却明白上海就意味着繁华与奢侈,还有乡下人在那里数不清的上当受骗的事。镇上有几个出门跑供销的人去过上海,回来之后的言辞间充满着对那里的灯红酒绿的艳羡。当然也少不了他们刚下火车便被几个中年女人连哄带骗地拉上一辆面包车的经历,说是要把他们带到一个离市中心很近又价廉物美的地方去住宿,等上了车之后,他们便像是被绑架了一般,再下不去了。直到快半夜的时候,车里差不多全坐满了,他们才被拉到一个位于城乡结合部的澡堂子里。由于又困又累,虽然是睡在洗完澡的人躺在那里喝茶聊天请人修脚的躺椅上,人睡在上面几乎躺不平的,他们依然忍不住呼呼大睡起来。
现在,福宝看起来和所有在小镇长大的孩子一样,肮脏、邋遢,衣着不整。母亲以前还常会寄些衣服过来,但由于开始时就已经谈好了,衣服之类的开销也是包含在抚养费之中的。母亲寄的东西多了,姑姑他们又不肯在抚养费上松一点口,母亲便觉得自己有些吃亏了,寄了几次便不肯再寄了。
每隔一段时间,姑姑便会将福宝带到镇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馆去照相,然后再把冲洗好的照片寄到上海。照片上的福宝穿着照相馆里提供的深蓝色背带裤和鹅黄色圆领衫,拘谨地站在一幅蔚蓝色的大海背景前。圆领衫看起来被无数人穿过,已经有点起结变硬了,领口又脏又小,福宝的头几乎套不进去。这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下子被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陌生而诡异,充满着一切难以预料的奇遇与不可知的灾难。姑姑把圆领衫使劲往下拽的时候,福宝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照相的秃顶老头不耐烦地从盖在相机上的紫红色丝绒布中钻出来,催促赶紧把孩子哄好。姑姑好言安慰了几句,见仍不奏效,便伸出手在福宝的脑袋上狠狠地掴了一巴掌。于是,福宝不敢再继续哭下去了,只是张着嘴巴若有所思地盯着镜头。
照片寄出后不久,母亲便写信来,感谢姑姑一家对女儿的照顾,夸福宝现在又长高了、长胖了。反正母亲根本就没来过几趟小镇,福宝到底长的什么样,平时穿的什么,她是看不到的。现在,福宝正蓬着头,早晨梳好的辫子早已经起毛散开,乱糟糟地歪到一边。身上穿一条皱巴巴的米黄色灯芯绒裤子,一件不知道曾经属于谁的半旧的运动服,印在运动服上的图案已经褪色,几乎看不清了。这身打扮与小镇人想象中的上海人实在相距甚远。
其实,在福宝家住的那条弄堂里,有时也能见到几个正在奔跑着的与她的穿着差不多的孩子。小镇那几个跑供销的男人去火车站赶车的时候,通常会经过那些地方。灰暗陈旧的老房子,竹竿从弄堂对面邻居家的屋檐上伸过来,上面挂满刚洗好的衣服、被单之类的,衣服的袖管和裤腿从竹竿中穿过来。路上的行人从那些竹竿下、从正在弄堂里玩球的男孩们的身边经过。偶尔抬起头来,能看到二楼的窗台上有生长得十分茂盛的绿色植物伸出来。有时从窗台里还能瞥见里面逼仄的房间,杂乱却干净的摆设,穿着棉布碎花睡衣的女人正站在窗前发呆。然而还没等他们看清楚那个女人的脸,忽然感觉像是被谁推了一下。那是一个胸前系着红领巾的男孩正在追赶自己的皮球,男孩肮脏的衣着、阴郁而不耐烦的表情几乎把他们吓了一跳。于是,赶紧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endprint
福宝与小镇上的孩子一样,讲一口难听的方言。有时母亲来小镇,总是会忍不住皱着眉头大声地训斥她。母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别忘记你是上海人,你早晚是要回去的!福宝开始时不说话,后来便有些厌烦,偶尔还会跟母亲顶几句嘴,谁稀罕回去?
福宝记得自己似乎只回过一次上海,那次回家的经历,在很长时间都让她觉得像是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的一次秘密行动。从火车上下来之后,福宝并没有被直接带回家,而是在外面的一个小吃店里待了很久。福宝在那里吃了面条、小笼汤包、海棠糕之类的,觉得自己的肚子早已经撑得像一只圆皮球一样了,母亲依然小声地对她说,再吃点再吃点。福宝很想问问母亲,她们为什么要一直待在这里而不回家?但是,她只是看了看母亲,什么也没有说。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了,母亲这才把她悄悄拉上车。从公交车上下来之后,母亲便牵着福宝的手,一声不吭地往前走。路上,一个戴着红袖章的老太太十分热情地向母亲打着招呼。老太太看了福宝一眼,问道:她是谁呀?母亲说,是乡下亲戚家的孩子。老太太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忽然十分尖利地问,这孩子家的人呢?说完,也不等母亲回答,便弯下腰来,笑嘻嘻地指着母亲问福宝,你叫她什么?福宝能感觉到母亲握着自己的手骤然间揪紧了,手心也一下子变得潮乎乎的。福宝没有抬头,只是低垂着脑袋小声回答道:姑姑。老太太一时没有听懂,母亲在一旁帮忙解释着。福宝难听的乡下口音终于让老太太放下心来。老太太又与母亲说了几句闲话,便离开了。这次有些惊心动魄的经历,让母亲提心吊胆了很久。后来,母亲再不敢轻易带福宝回来了。
在小镇,福宝并没有什么朋友。按说她的性格开朗,与班上的同学相处得都还算不错的。可是,她总感觉他们与她之间是有距离的。在周围同学的眼中,福宝是地地道道的上海小蛮子,与他们完全不一样的,虽然她连一句上海话也不会说。小学校里的男女生差不多都是分开玩的,但是,除非她主动去找她们,那些女生们几乎从不跟她玩。为了掩饰自己的被冷落,每到下课休息的时候,福宝总是会假装去系鞋带。蹲下身子解开运动鞋上的鞋带,再慢腾腾地系紧。等到系好之后再站起身,试着来回跑几步,原地跳几下,看起来就像是对刚系好的鞋带一点也不满意。于是,福宝又蹲下身把系好的鞋带解开,再重新系。
福宝系鞋带的时候,眼睛其实一直在瞟着不远处的那几个女生。她们现在正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福宝与她们中间的一两个关系还不错,于是便走了过去。她冲着她们微笑了一下,还向其中的一个十分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可是,那几个原本正在说笑的女生不知怎么忽然都不说话了,根本就没有人搭理她,就连那两个原本与她关系不错的女生也一声不吭。福宝见状,只好尴尬地咳嗽一下,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走开了。
那时候,班上只有一个叫小树的女孩公开向福宝表示好感,与她做朋友。小树的父亲是上海下放的知识青年,母亲却是当地人。因为是与当地人结婚,当年知青开始大批返城的时候,小树的父亲没有回上海,而是留在了小镇。小树共有姐弟三人,姐姐小林那时还在镇中学读高中,很快就要参加高考了。
小树与福宝在一起时,最喜欢说的话题就是上海了。与福宝不同,小树经常与父母一起回上海。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总是拎着大包小包,先坐公共汽车到市区,再从市里坐火车去上海。在火车站,小树每次都是和那些行李一起,被父亲从绿皮车厢的窗户中硬塞进去。
因为是过路车,火车上永远都是拥挤不堪的,根本就没有座位。小树每次都是和父母一起站在车厢的过道里,弟弟则是抱在怀里,一抱就是六七个小时。要是遇上车厢里的列车员好说话,他们可以将行李摆在过道上,这样就可以坐在行李上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虽然坐车很累很辛苦,每当列车上的广播说就要到上海的时候,小树总是格外兴奋,迫不及待地帮着父母拿行李,火车还没有进站,她已经站到车门口了。父亲见状,总是忍不住骂她,这么着急做什么!是终点站呢,总能下车的,最后下去好了。但是,每次他和母亲站到车门口的时间,并不比小树晚多少。
下了火车之后,一家人便拖着行李浩浩荡荡地去赶公交车。在小树的印象中,上海的公交车似乎比火车还要拥挤。小树的父母不仅拎着大包小包,还带着小树和弟弟,这就更让车上的人嫌弃了,少不了要遭人白眼。常有人因为被他们的行李碰到而鄙夷地扔出一句:乡下人。小树的父亲每次听到,总是忍不住火冒三丈。在车上,他曾经因为这句话跟人吵过架,要不是母亲在一旁劝解,说不定就要打起来了。
好不容易到了奶奶家,奶奶家的房子却一样逼仄狭小得让人转不过身。一间十平米的屋子,里面住着奶奶、姑姑和叔叔全家。据说姑姑是因为身体上的什么原因,一辈子没结过婚,所以一直住在家里,加上叔叔一家三口,一间屋子共住了五口人。因此他们每次回来都要打地铺,有时连地铺都打不下,就只能睡在桌子上。
因为房子的事,虽然每次回去都带着很多礼物,但叔叔婶婶看见他们时,总是满脸的不高兴,脸拉得老长。小树的父亲为这事还与叔叔吵过架,吵架时父亲总是梗着脖子发狠说,要不是为了去看奶奶,他们是不会再到这里来的,一辈子也不会回来。奶奶那时因为生病,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床上。见他们吵架,开始时还会大声责骂叔叔,后来便只有一声声地叹气。
姑姑虽然没有给过他们脸色看,但父亲与叔叔吵架的时候,她从没有帮父亲说过一句话。小树一说到这里,便有些难过。小树对福宝说,叔叔他们太没有良心了,就因为她父亲当年下放农村做了知青,叔叔和姑姑才可以留在上海的。可是,他们现在把这一切全都忘记了。
除了这些有点让人伤心的事,有关上海,在小树的记忆里总有无数让人高兴的事。南京路的热闹明亮,淮海路的时髦高档,还有城隍庙的小吃等等。小树每次总是与弄堂里的孩子们混在一起,一起疯跑、疯玩。小树的父母那时都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上班,收入很不错的。小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来上海之前新买的,看起来漂亮而整洁,与弄堂里的那些孩子在一起,一点也不显得土气。可是不知为什么,弄堂里的阿姨似乎一点也不喜欢她,每次总是用那种有些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有一次,小树不小心把一个孩子撞倒了,那个孩子的母亲便大声骂她是乡下人,没家教。endprint
小树指着在教室门口的那几个正嘻嘻哈哈挤成一团的女生,对福宝说,这真有些奇怪呢,我在上海的时候他们叫我是乡下人,在乡下,她们又叫我上海小蛮子。你倒是说说看,我到底算是哪里人呢?
福宝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对小树说的这些,她简直一点也插不上嘴。在她的印象中,上海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她只去过一次上海,而且那次回去的感觉就像是做贼一样,哪里也没有玩过。但是,因为陌生的上海,福宝和小树还是成了好朋友。有时小树还会和福宝悄悄说几句上海话,虽然她几乎完全听不懂,但依然感觉十分亲切。
有一次,小树忽然十分兴奋地告诉福宝,说他们家那张费了千辛万苦去上海的准迁证终于办下来了,她的姐姐小林就要离开小镇到上海去了。福宝一时没有听明白,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小树解释说,现在国家似乎是出台了新政策,按照政策,他们家姐弟三人中有一个是可以将户口迁回上海的。小树说,她爸爸因为这件事犹豫了很久,已经好几个晚上失眠睡不着觉了。他很想让小树的弟弟回上海,但是弟弟的年龄太小了,不符合规定,而那张准迁证却是他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办下来的。小树的父亲甚至曾打算过放弃,以便给弟弟留着回上海的名额,却又担心将来的政策会发生变化,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所以,最后还是决定让小林去上海。
然而当父亲将这个决定告诉小林时,小林却似乎根本就不肯领这个情。小林那时正在镇中学读高中,人长得十分漂亮,皮肤白皙,相貌俊秀,身材高挑而结实,不仅是镇中学篮球队的主力队员,也是学校出了名的校花。还有几个月,小林就要参加高考了,对父亲让她回上海的决定,几乎不假思索便一口拒绝了。小林十分坚决地说,不,我不去。父亲听了,气得大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本想发作的,到底还是忍住了。
小林那时正热火朝天地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每晚都熬夜看书至深夜。那个遥远而陌生的上海,与她有什么关系呢?除了偶尔随父母去那里探亲,上海对于她来说,只是意味着人情冷漠,世态炎凉。那间十平米的老屋和住在屋子里的那些人,每次都会给她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父亲与叔叔吵架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奶奶总是会拉着她的手,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小林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她很想抽出手,从那间屋子逃出去。但每次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遍遍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那时,历时八年的伊朗与伊拉克之间的战争已接近尾声。小林正一边吃饭一边皱着眉头思考着,这是否会成为今年高考的时事政治题?这几天,年级的期中考试成绩已经出来了,她的排名有点下降。学校篮球队里有好几个男同学喜欢她,有人还悄悄在她的课本里夹了纸条,想与她约会。她正有些烦闷,不知道该拿这些纸条怎么办。现在,她实在有太多的事需要关心,别的事即便再大,与她有什么相干?
而且,小林的心中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早已悄悄下定决心,要报考体育系。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她瞒着父母,每天放学后仍留在学校的操场上跑步锻炼,进行体能训练。她找到学校的体育老师,恳求他帮助自己实现理想。因为这一切都是在私底下进行的,所以她并不能给体育老师提供任何报酬。体育老师也是小林在篮球队里的教练,对她一直关爱有加。对小林的理想,体育老师开始时似乎并不怎么热心,但看在她富有运动天赋和真诚的热情上,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小林训练得十分刻苦认真,训练成绩正一点点提高。她知道只要自己继续努力坚持下去,她的理想就会变得触手可及。
然而,父亲却再也等不下去了。在上海,那里有他的家,那座城市是寄托他童年时的欢愉、少年时的梦想的地方。虽然那个现在早已不属于他的家,看起来寒酸而逼仄,要不是为了探望母亲,里面的那些人他简直一辈子都不想看见。可是,这一切其实并不重要。在父亲心中,那个庞大而美丽的城市才是他真正的梦想。他简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汇来形容它,繁华、时尚、华贵、忧伤?抑或是拥塞、狭小、冷漠、肮脏?似乎是又似乎都不是。当他被这座城市毫不留情地推了出去,独自在异乡生活时,他奔突的思念就像是一小股没有方向的风,变得迅猛而绵长。那时候,他最思念的甚至不是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妹妹,而是每天傍晚时在弄堂口叫卖的刚出炉的焦黄的老虎脚爪,还有一毛钱一只的肉包子。
有时,父亲甚至弄不明白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他像在这座城市里出生、长大的许多人一样,热爱着这里的一切。他喜欢身边的那些弄堂,那些略带衰败气息的市井景象,家常的细枝未节。走在大街上的女人们虽然衣着简单,却一律收拾得头光脸净。一样的卡其布翻领外套、白衣花裙,穿在她们身上,总显得剪裁得体,洋气十足。在她们的脸上,有一股显眼的市井的精明,却也弥漫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骄傲与忧伤。他常常觉得,这些女人的脸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风光。
年轻时,他曾经从知青点扒火车偷偷跑回过上海。那一次,他连家都没敢回,很长时间只是站在弄堂口,看着用碎石块铺出来的疙疙瘩瘩的蛋疙路。傍晚的阳光下,狭窄的弄堂显得安宁而寂静。路边的电线上挂着一长溜刚洗好的衣服,弄堂边七八个水斗上排着十几只水笼头,每一只水笼头便代表着一个家庭,他甚至能认出哪一只是属于自己家的。生了锈的垃圾筒旁,谁家的煤球炉正在一蓬蓬地冒着热气。不远处,几个老人坐在矮脚凳上安静地玩着纸牌。他躲在弄堂口的暗处,生怕被别人认出来,心里却弥漫着一股忧伤的喜悦。因为扒火车,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很脏了,裤脚那里挂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但是,他不想让家里人或是邻居看见他这副落魄肮脏的模样。可是,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他是多么思念他们呀!
他忽然感觉鼻子一酸,忍不住轻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转身往回走。为了再扒火车赶回去,他还要走很远的路,再吃许多辛苦。回去后,他甚至因此生过一场重病。后来,他再没有做过这样的傻事。但是,那个傍晚弄堂里的景象却像刀子一样刻在了他的心里。那时,他曾经对自己发过誓,早晚有一天,他还要回到这座城市。因为他是属于这里的,这里有他一生的希冀与梦想。
然而,这个誓言后来很快便被淡忘了。不仅是誓言,岁月与辛劳早已让许多原以为十分重要的东西变得一文不值,而且,后来他还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爱情。那虽然是个当地的女人,却是镇上文艺宣传队的当家花旦,是小镇许多男人的梦中情人。那时,镇上有许多人追过那个女人,她却最终选择了他。虽然他相貌平平,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只因为他是上海来的,她最终还是嫁给了他。上海,也是那个女人的梦想。endprint
他终于在小镇构筑起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当年大批知青返城的时候,他也曾动心、犹豫过,最终还是放弃了。他舍不得那个女人和自己苦心经营的家。他原以为,自己的一生再与上海无缘了,没想到命运却与他开了个玩笑,让他以另一种方式实现自己的梦想。为了办这张准迁证,虽然跑了很多路,看了无数张冷脸孔,求过许多人,他的心里却是温暖快乐的。他不能、绝不能让这个迟到的上海梦变得灰飞烟灭。
晚饭后,父亲又把小林拉到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她懂点事,不要再继续任性下去了。小林低着头认真地听着。但无论父亲如何劝解,她只是不动声色地抬起头,十分坚决地说,不!父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强压住心中升腾而起的怒火。父亲说,按照政策,只有你符合回上海的条件。你是家中的老大,年龄也不算小了,应该替父母分担起家庭的责任。父亲告诉她,小镇中学的教学质量不高,一年考不出几个大学生的,她怎么能保证自己就一定能考上大学?如果她放弃回上海,到时又考不上大学,那就太吃亏了。退一万步说,即便她真的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也不可能到上海工作,而且,家里也不一定有财力供养她。父亲说,他和母亲的年纪一天天老了,厂里的效益也在日渐下滑,眼看着就要破产倒闭了。而且,还有几年他们就该退休了。弟弟妹妹们的年纪还小,到时也需要花钱培养他们。
小林低着头大半天不说话,等到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已蓄满泪水。小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心中那个隐藏许久的梦,有关她要上体育系的梦想。小林说得很快,一边说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膝盖。那里有她下午练习跳高摔倒时留下的伤痕,现在已经微微地肿了起来。小林低着头轻声说,我知道自己能行的,一定能行的,求求你们就给我这一次机会吧。
父亲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十分尖利地问道,那个体育老师,他为什么要辅导你?你有钱付给他么?小林摇了摇头。父亲顿时急了,一把抓住小林的胳膊,说,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小林推开父亲的手,皱着眉头抱怨道,你把我弄疼了。顿了顿,这才说,你为什么总是把人想得那么恶毒,那么龌龊?体育老师对我很好,他是因为我有运动天赋才答应帮助我的,你却还要诬蔑人家!
父亲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心里却有些将信将疑。那时候,学艺术、学体育在小镇还有些稀罕,大都是那些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的学生最下策的选择,学习成绩好的学生是不屑于走这样的旁门左道的。在学校里,学艺术和体育的学生也多少会受到别的同学的歧视。那个体育老师,父亲是认得的,看起来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人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刚刚新婚不久,按说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可是,这种事情哪里说得准呢?父亲觉得,有关回上海的事现在更不能拖延了,一定要让小林抓紧时间离开。
一直到买好了火车票,父亲才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小林,明天就带她回上海。小林一听,顿时有些急了。这几天,父亲没有再像以前一样逼她。她原以为他已经同意了,至少让她参加完高考之后再说,没想到现在却忽然变成了这样。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天的辛苦与努力都将付诸东流,小林忍不住泪如雨下。而且这其中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付出,还凝聚着体育老师的许多心血,她该如何向人家解释和交代呢?
几乎没有人知道在那几天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小林与那个高大英俊的体育老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小林像是完全发疯了,在与父亲大吵一架之后,便再没有回过家。父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他曾经到学校去找过小林,自然没有找到。但他并不敢声张,很快又回来了。那正是学生们紧张复习迎接高考的时候,小镇中学因为教学质量差,学校里经常会有学生通过关系去别的什么地方补习功课。小林没有来上课,似乎也没有引起别人太多的注意。父亲悄悄问过几个与小林要好的女同学,她们也说不清她究竟去了哪里。那几天,那个体育老师不知怎么也忽然不见了踪影。父亲的心顿时悬了起来。他原本打算去学校告状的,但一想到事关小林的名声,便将这口恶气硬生生地忍下了。
一个星期之后,小林才重新在家里出现。在这一个星期里,父亲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两个鬓角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眼睛里布满血丝。去上海的火车票已经变成了一张废纸。父亲捏着那张过期的火车票,瞪着眼站在小林面前。只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林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忽然轻声笑了起来。小林说,我不要去什么狗屁上海!我要嫁给他,我爱他!
父亲没有说话,忽然伸出手重重地扇了小林一个耳光。那是父亲第一次打她。小林既聪明又漂亮,一直是父亲的宠儿,从小到大,几乎每一个认识小林的人都喜欢她。在父亲的眼中,小林乖巧懂事,多才多艺,她的未来一片光明。他从没有想过,她会忽然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父亲像疯子一样,抓住小林的肩膀拼命摇晃着,眼睛里的怒火点根火柴就可以呼啦啦地燃烧起来。父亲一字一顿地问,这几天你去了哪里?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小林挣扎着想挣脱开来,却没有成功。小林摇了摇头,大声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做,但我就是不去上海!小林还没有说完,父亲的巴掌便又恶狠狠地扇了过来。父亲声嘶力竭地叫道,那个混蛋,我绝不会饶过他的!父亲说,我发誓!我不会、绝不会饶过他!
父亲说到做到,当晚便去派出所报了案。第二天,体育老师就以强奸罪被抓了起来。虽然在调查这件事的时候,小林反复对他们说,体育老师对她很好,她是自愿的,她喜欢他,但是,她的证词根本就不起作用。那一年,小林还不满十八岁。
这件事在小镇成了轰动一时的事件。强奸这个词,在那个闭塞而保守的小镇不啻是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因为过于惊耸、骇人,小镇上的人们都有些被吓住了。人们压低声音议论着这件惊心动魄的事,却只是悄悄吸着气、咂着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为了挽救自己的丈夫,体育老师的妻子曾专门到家里来求过父亲。那是个小身量的女人,身上还穿着结婚时穿的粉红色外套,窄窄的一张小脸,上面弥漫着一种哀婉的美丽。正说着话,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女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低声说,她已经怀孕了,请看在她肚子里的孩子的面上,放过他吧。父亲见状吃了一惊,但却只是转过身去,很坚决地摇了摇头。父亲痛心疾首地说不,我不能!他毁了我的女儿,毁了我们全家。我女儿原本可以去上海的,现在一切全都完了!endprint
体育老师被抓起来后不久,据说全国便开始了严打。因为恰巧撞到了枪口上,体育老师最终被判处了死刑。
小镇召开宣判大会那天,虽然不是星期天,但学校的老师都参加宣判大会去了,所以学生们也都放了半天假。福宝与班上的几个同学相邀着一起去看热闹。福宝原本想约小树一道去的,但那天她家的大门不知什么原因一直紧闭着。福宝站在门外喊了几声,见无人答应,便离开了。
高音喇叭从一大早便刺耳地在小镇上空回响着,福宝听见里面的女播音员正铿锵有力地念着宣判词: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几辆贴着编号的军绿色大卡车在小镇窄窄的马路上排成一条长龙,正缓缓前进。荷枪实弹穿制服的人沿着车厢站了一圈,中间押着五花大绑的罪犯。人群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看热闹,马路边一下子全都站满了人。福宝一点也没有想到,平时看起来像是空无一人的小镇竟会有这么多人。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水似的向卡车周围聚拢过来又散开去,散开后又忽然聚拢过来。福宝原本也想跟在那些卡车后面的,但她根本就挤不过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们渐渐远去。
福宝到会场的时候,发现许多人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了。宣判大会就设在新落成的体育场里,看台上的水泥台刚做好不久,还没怎么干透,上面被印了许多大脚印。里面临时搭起一只高高的审判台,因为匆忙,粗糙的木板和大铁钉子还龇牙咧嘴地留在上面。体育场里到处都是人,十几张布告被糊在一个大铁架子上,立在体育场的中央。那些名字上打着大红叉子的,都是被判处死刑的。布告前挤了一大堆人,人们压低声音悄悄议论着什么,见有人凑过来,便很自觉地闭了嘴。福宝站在人群外面,虽然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依然什么也看不清。但她知道,那个体育老师的名字,肯定也写在那些布告上。
不一会儿,罪犯们游完了街,军绿色卡车从体育场的另一头开了进来。福宝看见卡车上的罪犯都上了背铐,身后背着根长木牌,木牌上写着各自的姓名。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往卡车那边跑,但刚跑几步便意识到有些不妥,脚步又慢了下来。那些腿脚麻利的,还没跑到卡车边,便被远远地喝住了。
福宝终于在人群中认出了那个体育老师。因为被剃了光头,体育老师的脸看起来显得格外阔大,眉眼突出。体育老师的腿上戴着脚镣。那脚镣似乎并不怎么沉重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却一直弓着背拖着脚,几乎站不起来了。要不是有两个法警架着,肯定早就瘫到了地上。在福宝的印象中,体育老师是很高大结实的。她有些弄不明白,莫非他竟然拖不动脚上的那根铁链子?
与福宝一起去的女同学,有人被吓哭了,伸出手悄悄地抹眼泪。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锐叫,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猛地冲了出来,拼命往前跑。福宝认出来了,那个女人就是体育老师新婚不久的妻子。有人跑过来拦住她。很快,女人便像那个体育老师一样,被人架着双臂拖走了。但她仍旧拼命挣扎着,锐叫着。福宝发现,女人的那张窄窄的小脸像是被什么东西忽然一下子扯开了,看起来完全变了形。脸上的表情似乎只有那些不会说话的大山才会有,虽然龇牙咧嘴的,却根本就是难以诉说的。福宝听见她似乎一直在大声喊着什么,但体育场实在太大了,里面的人也太多了,几乎没有人能听清楚她到底在喊些什么。
那个女人被拖走之后,福宝又转过身去看体育老师。福宝发现,体育老师的脸上弥漫着一种奇怪的青灰色,上面没有一丝血色,完全是死人的颜色,而且奇怪的是,他的脸上竟然挂着一缕微笑。开始时,福宝以为他是因为看见刚才的那个女人,所以才微笑的,仔细察看之后才发现,他的眼睛里空茫茫一片,里面什么也没有。但是,那抹微笑却是凝固不动的,一直僵硬地挂在他的脸上。福宝有些想不明白,体育老师是在什么时候对什么人微笑过呢?这恐怕连他自己也早已经忘记了,但那个微笑却顽固地留了下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礼物,或者是一朵还没有完全开放便被硬生生扯下来的鲜花。现在虽然早已时过境迁,那朵花却依旧僵硬地开放着,再也合不拢了。福宝盯着那张脸,忽然凭空地觉得有些发冷,心里一阵阵地发慌、害怕。
体育老师被枪决后,福宝听说,他的妻子后来又到小林家里来过一次。那时,女人刚做完引产手术,蓬着头,黄着脸,看起来已憔悴得不成样子。父亲原本不想让她进屋的,但女人的那副模样让他在那一瞬间动了恻隐之心。而且,他也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现在还要到这里来。女人客气地对着父亲点点头,进屋后并没有说话,只是四下里张望着。等看到小林的时候,女人的脸忽然一下子涨得通红,接着便猛地冲了过去,与小林撕打成一团。父亲好不容易才将两人分开,又将女人拖到门外。这时,小林的脸上已经被那个女人抓出了好几条血印子。女人蓬头垢面地坐在外面的路上,哑着嗓子哭了很久。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诉说着什么,一口口地朝地上吐着带血的唾沫。
不久,小林便大病了一场。在病中,她甚至趁人不备偷偷吃过安眠药。但在昏睡了两天之后,又醒了过来。醒来之后的小林忍不住号啕大哭,她不明白为什么整个世界都在与她作对,甚至连死亡都对她置之不理。那一年,小林没有参加高考,反正以她那时的精神状态,即便参加也是肯定没有希望的。
小镇上的人们用那种犹疑而复杂的目光看着小林,里面既有同情与好奇,也隐藏着几分捉摸不定的幸灾乐祸。人们忍不住在私下里摇头叹息,这孩子是硬生生给毁了。但到底是谁毁了她,却是谁也说不清楚的。
那张准迁证现在仍然放在家里的桌子上,父亲每次看见,都会忍不住暴怒不已。去上海的事似乎是被耽搁了,然而,事情却在这时出人意料地出现了转机。以前,叔叔一家曾竭力反对这件事,坚决不同意让小林的户口在老屋落户。因为,那间十平米的屋子据说很快就要拆迁了,多一个人的户口,就意味着他们要少拿一大笔动拆费。因为这件事,父亲曾与叔叔吵过好几次架。后来,还是一直躺在病床上的奶奶做主,坚持让小林的户口落在那里。为了这件事,早已被疾病折磨得虚弱不堪的奶奶甚至因此大发雷霆过,叔叔这才不敢再说什么了。之后,奶奶便开始有些恍惚起来,人也变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半年之后,便去世了。但在奶奶去世之前,这件事终于还是办成了。endprint
很快,小林便只身一人去了上海。
有关小林到上海之后的情况,福宝并不十分清楚。不过据小树说,小林的境遇还是很不错的。初到上海时,小林自然是和叔叔一家挤在那间十平米的老屋里。家里原本就拥挤狭小,现在又平白地多出一个人来,自然不会有人对她有好脸色。屋子实在太小了,一家人大小便的马桶就放在床角边,用块塑料布挡着。别人大小便时,自己就在旁边听着。夏天晚上洗澡就更麻烦了,一个人洗澡,其他人只能到外面去。屋里逼仄得连地铺都打不下,只能把棉花胎半摊在地上,人躺在上面有一半是睡在床底下。半夜里,小堂弟下床撒尿,时常会踩到小林身上。
因为初来乍到有许多事弄不明白,小林几乎每天都有些战战兢兢的,但即便这样也免不了会出差错。有一次,小林失手打碎一只碗,就被婶婶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临了,还不忘从齿缝中鄙薄地扔出一句:乡下人。后来因为拆迁的事想把她赶走,就更加肆无忌惮了。那时,小林偶尔也会到外面打点零工。晚上下班回来,他们早已经吃完饭收拾整齐了。小林自己热了点剩饭,刚在饭桌前坐下,叔叔过来一把夺下她手中的碗,把碗里的饭咚地一声倒到垃圾筒里。叔叔说,这碗是你的么?还有这电饭煲,是你的么?你凭什么用?小林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那一刻,她真想跺跺脚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虽然受尽了白眼与欺辱,但由于没有参加高考,小林早早地在当地的居委会挂号,等待安排工作。不久,便被分配到一家光学仪器厂上班。据说那家工厂虽然规模不大,但效益很好,而且还是国营企业,旱涝保收的。
自从有了工作之后,小林的腰杆顿时硬气了许多,很快便从老屋搬了出去,在外面租房子住。虽然出租屋依旧很小,但她感觉心满意足。小林独自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陌生的城市。城市的傍晚恣肆而粗鲁地站在外面,很快,便像个活物似的从什么地方偷偷溜了进来。那东西长着长胳膊长腿,脸上挂着一副沉思的表情。小林静静地凝视着它,心里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情愫。她忽然发现,自己开始喜欢这里了。这个被灰色天空笼罩着的城市,虽然势利而冷漠,却是体己的,有一种轻淡而持久的温暖。小林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忽然尖起指头,对着窗外的夜空悄悄飞了个媚眼。
走在大街上时,小林总喜欢大胆地凝视着那些过路人的脸。但是,这样的凝视却是徒劳无益的。虽然会有年轻男人用那种有些猥亵的眼光看着她,但大多数人总是冷漠地避开她的目光。这样的避让就好像是在告诉她,她现在还不配、不够资格与他们对话。她的心顿时揪成一团,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是不属于这里的,她的父母还生活在遥远的小镇。这虽然会让小林变得有些颓丧,但每次总是会激起她内心深处那股不服输的倔强。虽然现在这座城市还没有把任何恩惠赐予她,但她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向自己敞开怀抱的,而且,好运气总是稍纵即逝,变幻莫测的,她需要给予它们时间。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时刻等待着它们向自己微笑的那一天。
不久,相貌出众的小林便与厂里的一名同事谈起了恋爱。男友是上海本地人,在厂里做技术工作,与小林一见如故,对她十分痴情。小林很快便堕入情网。下班后,两人便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缱倦缠绵着。小林的疯狂与热烈几乎让男友有些害怕。小林躺在他的怀里,流着泪诉说着自己在老屋时叔叔一家给她吃的那些苦头。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在诉说中慢慢变得鲜活生动起来,它们就像是一根根锋利无比的钢针,在小林娇嫩的肌肤上留下一块块乌青的印迹。小林像柔弱无比的婴儿般无助地呜咽着,直到很久之后,才在男友轻言软语的安慰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但是,小林从没有对男友说过在小镇时发生的那些事。那些事就像是一小块陈旧的棉布,被她悄悄叠成一小块,小心捆扎起来,塞进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偶尔,那硬硬的一小块还会像阴雨天的伤疤一样隐隐作痛,但她总是假装把这一切全都忘记了。
很快,两人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男友家的条件很不错的,结婚的婚房、家具之类的早已经准备好了,但小林却有自己的打算,她一定要等到老屋拆迁之后才肯结婚。
据说,叔叔一家曾经背着小林做过许多手脚。那时,不少单位还有公房分配,为了搭上这趟末班车,一向对小林十分刻薄的叔叔忽然变得热情起来。叔叔告诉小林,以前都是因为房子太小才会发生那些不愉快的事。都是至亲的骨肉,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怎么着也是一家人。有一次,叔叔忽然对她说,要在自己的单位为她申请一间宿舍。小林虽有些疑惑,仍然十分高兴。很快,叔叔便拿着小林的身份证,以她家长的名义,在单位分了一小间公房。这件事原本只是叔叔随口说说的,没想到竟然真的被办成了。等房子拿到手之后,叔叔便有些后悔了。他告诉小林,事情根本就没有办成。小林原本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因此也不怎么当回事。
那间十平米的老屋是公租房,只有使用权没有产权的。在拆迁前,叔叔利用去房管所办产证的机会又动起了心思。因为手上有小林的身份证,便挖空心思办了张假证明。证明上写着,小林自愿放弃房屋的产权。为了达到目的,叔叔还在外面找了个与小林年岁相仿的女孩,打算一起去公证处办理公证,要不是那天小林回来拿自己的身份证,恰巧撞上了,这件事或许就让他们在暗地里办成了。
那天,愤怒不已的小林终于与他们恶狠狠地大吵了一架。现在,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初来乍到任人摆布的乡下女孩了,也不再害怕得罪了他们自己会无处可去。小林把自己长久以来积攒下来的一腔委屈与怨愤,一古脑地全都发泄出来。叔叔虽然叮叮当当地与小林争吵,但毕竟做了亏心事,也不敢过分纠缠。后来,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小林当然十分清楚将自己的户口留在老屋里的好处,所以无论他们如何威逼利诱,她始终没有答应将户口迁出去。为了达到目的,小林甚至特意两次推迟婚期。在那段日子里,充满着黑暗的猜忌与怨愤的等待,连小林的男友都有些坚持不住了,劝小林说,不行就算了,反正家里有房子,又不是没有地方结婚,就别跟他们较劲了。但小林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她一定要等,哪怕他不跟她结婚,她也要等,一定要等到拆迁的那一天。endprint
半年之后,老屋终于拆迁了,小林欢天喜地地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补偿款。之后,便与男友一起买了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在那里风风光光地举行了婚礼。
小林是幸运的,她只用了短短几年时间,便实现了许多人用十年、二十年才能实现的梦想。小树曾把小林结婚时拍的照片拿给福宝看。照片上的小林披着长长的白色婚纱,手捧鲜花,依偎在新郎的胸前幸福地微笑着,看起来高贵而美丽。福宝几乎认不出来了。
事情到这里原本就应该结束了。小林虽然放弃了自己的理想,但却圆满地实现了父母的梦想。这样,等到父母退休的时候,就可以到上海来养老了,小树和弟弟长大之后,也可以去上海投靠姐姐。在这中间虽然一波三折地发生了这么多节外生枝的事,但结局却是如此地美好,美好得让人有些不敢相信,简直有点像是童话里的故事。
然而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不知什么原因,小林忽然生病了。小林的身体一向很好,因为从小喜爱体育,身体比一般女孩都要结实强壮。但是,据说小林在厂里干的工作是属于高危工种,在不知不觉间,竟然患上了职业病。开始时,医生只说大概是内分泌失调,怀疑是得了什么妇科病,只是开些中药慢慢调养着。反正小林是有劳保的,看病的费用厂里差不多都能报销。只是,这病不知怎么总也不见有起色,缠缠绵绵地,一拖便拖了很久。
有关生病的事,小林几乎瞒住了所有人,就连丈夫也只知道个一鳞半爪。婆婆着急想抱孙子,明里暗里地催促她,该生个孩子了。小林虽然心里也很着急,对婆婆一家还怀有几分歉疚,嘴上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年纪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不用这么着急。婆婆站在那里,咂巴着嘴盯着她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婚后不久,小林曾带着丈夫回过小镇一次,几乎引起了轰动。小镇的许多人用艳羡的目光看着她,悄悄议论着上海的神奇魅力,忍不住暗自赞叹她的美丽。小林现在几乎完全变了样,不仅穿着打扮十分时髦,人看起来也比从前更漂亮了。她原本是那种有些强壮魁梧的身架,现在几乎完全脱了形,圆润饱满的脸庞也像是用刀削过似的,一下子变得十分瘦削,白嫩的肌肤看起来几乎是半透明的,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美丽的光晕。
那是福宝最后一次见到小林。据说,小林回上海后不久便被查出患上了白血病。但是有关小林的病情,也被她的父母悄悄瞒下了,小镇上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小林生病的事。直到最后,人几乎快不行的时候,痛苦不堪的母亲这才流着泪将这件事告诉了小林以前在篮球队时的好友,消息这才在小镇辗转传开了。小林在小镇也算是名人了,几个中学同学热心张罗着要为她募捐,可钱还没有来得及转到小林的手上,便传出她去世的消息。
小林去世后,小林父亲的精神也似乎彻底垮掉了,很快便因病从厂里提前退休。现在,父亲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整日佝偻着身子窝在屋子里不出门,连话也很少说。福宝有时会在傍晚时看见他出门散步,一双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两只深洞,空落落的,几乎深不见底。福宝每次看见,总是忍不住低着头匆匆往前走,不敢多看。
福宝小学毕业的时候,终于从小镇回到了上海。因为那对老夫妻中的一个忽然生了重病,无法再继续照顾她了。福宝后来曾经悄悄设想过,要不是这个缘故,父母会不会一直让她留在那里呢?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还要在小镇生活多久。
面对这个忽然而至的陌生孩子,福宝的父母开始时简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福宝被小心地藏在家中好几个月。在这几个月里,福宝几乎足不出户,只是整天泡在家里看电视、翻闲书。但是,福宝毕竟不是一个什么物件,不可能真的把她给藏起来。福宝的母亲开始有些后悔当初的鲁莽行为了。
后来,不知他们到底托了什么关系,又交了些罚金,总算是将福宝的身份洗了白。可是,小镇小学的学制是五年,使用的教材也是与上海完全不一样的。在小镇,福宝原本应该上中学了。现在,她的父母几乎不知道应该让她上几年级。后来,好不容易托人找到一所小学愿意接收她,但学校的老师提出,要考考她。因为过于紧张和听不懂上海话,福宝甚至连简单的四则运算都不会做。加上她的个头长得过于矮小,结果仍被插班在五年级。上海的小学是六年制,福宝在无意中被耽搁了一年。
因为是从乡下来到上海生活,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她从没有见过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有趣。面对这一切,福宝几乎完全反应不过来,一副木呆呆的傻相。母亲每次见她这样,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福宝很着急,她知道自己这样一定会让母亲很讨厌的,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总是本能地、急煎煎地想要讨好母亲。有时,她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退化了,忽然变成了一个正在歪歪倒倒学习走路的婴儿,仰着头盯着母亲的脸,看起来像是在倾听母亲说话,其实脑子里却是空茫茫一片,几乎什么都没有。
现在,这座城市每天都在磨练着福宝。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挨打的狗,总是在不断记取着教训。福宝很快便读懂了父母眼睛里的失望与不满。这个孩子实在是太普通了,五官没有任何特色,由于长期处于营养不良状态,人长得又矮又瘦,皮肤也十分黝黑。福宝相信,要是她的父母早就知道她的性别或是现在的长相,或许她就没有机会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一年之后,福宝开始读初中了。福宝上的中学是寄宿的,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现在,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随着学校里的功课越来越紧,福宝的生活也开始慢慢变得正常起来。如今,那个偏僻的小镇已经被她远远地丢到了身后。小镇里的那些人和事,也一点点变得模糊遥远起来。偶尔,福宝还会想起他们,但那里的一切现在看来就像是一幅陈旧的画,因为过于老套和不太高明,总让人感觉有些不耐烦。
据说,小树在小镇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读高中,便到上海来了。先是在一所技校读了两年书,然后就参加工作了。有一次,福宝曾经遇到过她。福宝那时还是一身学生打扮,小树看起来却完全是个大人了,高高的个头,半长的头发烫成一个个卷,染成了鲜艳的金色,穿着也很艳丽时髦。小树那时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微型面包车,正忙着给人送货,两人匆匆说了几句话便分手了。那次,小树还给福宝留过一个电话号码,福宝后来曾经打过一次,但小树在电话里似乎也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模样,没说几句话便因为什么事挂断了。
那时,福宝已经上大学了,自己也有一大堆要操心的事。而且两人除了小镇,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话题。小树曾经在电话里说,哪天有空时到学校去看福宝,但她后来并没有来。福宝的手上也有小树的住址,有一次终于决定去看她,好不容易找到之后,却发现小树早已经搬走了。后来,福宝的手机不小心被小偷偷走了,而小树的电话号码就存在手机里。手机被偷了,两人也就此失去了联系。在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人们总是会错过一些人,也会遇见一些别的什么人,对这一切,福宝早已经慢慢习惯了。
但是,总会有有关小镇的消息从什么地方曲曲折折地传过来。福宝后来听说,小树的弟弟似乎也到上海来了。因为要照顾弟弟读书,小树的父母终于一起离开了小镇。一家人虽然还是在外面租房子住,但总算是安顿了下来。小树现在似乎自己开了一家小公司,仍然是经常在外面到处跑,很辛苦,但具体是怎样的情形,就没有人说得清楚了。
责任编辑 韩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