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

李瑞霆

小小的公园里，有一个几乎占了大半个公园的莲花池。

此时正是夏天，虽然已近末尾，但池中莲花依旧美丽，在荷叶中展现着自己粉红的衣裙，为这座尘埃满布的城市保留了一方净土。

“我们这儿的莲花最长寿！”住在这附近的居民自豪地说。可惜，这种自豪并没持续多久——就在一个离秋风起的日子不远的晚上，除了一朵莲花，其他都凋谢了。次日早晨，来公园赏花的人先是一愣，然后叹了一口气，望着那一朵莲花摇摇头——谁都知道，它活不长。

夜幕降临，当时针指向“12”，一个男人走到莲花池边。

他一身黑色——黑发、黑眼睛、黑衣服……简直与黑夜融在一起，只有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像冬天落下的雪花。

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又看了看那一朵莲花，说：“该走了。”

四周没有一点儿动静。

他又对莲花说：“你还是不肯跟我回去吗？”

莲花纹丝不动。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铜铃，“丁零零”地摇起来。

莲花开始剧烈地颤抖，过了一会儿又恢复平静，花瓣的色泽暗下去，而莲花顶上，一个女子的身影慢慢浮现出来。在月光下，她洁净如脚下的莲，她的容貌世间任何女子都比不上，身上的衣裙像莲花花瓣，美丽而庄严。

“该走了。”黑衣男子说。

“不！”她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哀求道，“求求你，再等一天！就一天行吗？明晚我一定会跟你走的！”

“你昨晚就是这么说的。”黑衣男子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怒气，“要知道，昨晚我可怜你，让你留下来，可是挨了责罚！为一株植物挨责罚，这真是几千年都没发生过的新鲜事了！”

“求求你……”她的眼泪掉下来，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凄凉。

“你知道这是没有用的。”黑衣男子直摇头，“我真的很好奇，你只是一朵莲花，一株植物而已，为什么对这个世界这么留恋？”

她抬起头，露出惊讶的神情，这个问题让她始料未及。她看着黑衣男子，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出她的故事。

诗曰：“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在这个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满池荷花含苞欲放，一只只蜻蜓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此。

她的苞尖，停了一只“天绿翠玉蜓”——他全身翠绿，身体光滑又美丽，可以透过表皮看见内脏，阳光甚至能穿透他的身体。该怎么形容他呢？成了精？恐怕只有这个词才恰当，要知道，他是活了四百年的天绿翠玉蜓呢！虽然他体形娇小，可真是上天的宠儿。

普通蜻蜓往往在莲花苞尖停留一会儿，便飞走了。可他呢？驻足在她的苞尖，一直没有离开。

莲花只有开花才看得到这个世界，所以在她开花之前，没与天绿翠玉蜓说过一句话。等待花开的这段时间，她虽看不见他，却能听到他说话，听到他发笑。

她是在一个夜晚开花的，星光将她衬托得格外美丽，可惜只有他一个观赏者。那时，他落在她的花瓣上，而她像一个孩子，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世界。

“你好！”他主动打招呼。这时，她才注意到他。

她感到十分新鲜，摆了摆花瓣，说：“你好！”

就这样，他们成了朋友。

天绿翠玉蜓见多识广，总是能让这一朵小小的莲花大开眼界。“我可活了四百年呢！”他常把这话挂在嘴边，语气里透着骄傲，也有那么一点点儿无奈。

每一株植物都是孤立的，因为它们不能走动，常常话刚出口就被风带走，所以，她十分珍视天绿翠玉蜓这个朋友，也成了他的庇护所，为他遮风挡雨。

可惜，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天绿翠玉蜓大限将至。其实，他本来就没多少寿命了，之所以一直没飞走，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气力。

当他把这件事说出来时，她全身发抖。

对于她来说，死亡并不可怕，她害怕的是孤独。

“等我啊，哪天早上你在花瓣上看见一颗七彩晨露，那就是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天绿翠玉蜓倒下去，顺着花瓣滑入了池塘。

此后，她天天等，直到现在也没等到他。

“这就是我的故事。”她淡淡地吐出这句话，如同叹息一般。

“今晚，你必须跟我走。”黑衣男子沉思了几秒，仍旧相当坚持。

她的眼神暗淡下来，泪珠滑过脸庞，还没落入池塘就已化为轻雾。

黑衣男子叹了一口气，左手捏了个诀，右手摇动铜铃，口中念念有词。只见她面前出现一片虚空之界，接着破开一个大洞，里面射出几道光，不顾她挣扎，将她生生拖进虚空。之后，一切恢复原样，最后一朵莲花的花瓣枯黄了。

黑衣男子把铜铃收起来，瞅了一眼那一朵枯萎的莲花，转身离开。

东方，红日缓缓上升。

黑衣男子没注意到，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一颗彩色露珠落在了枯萎的莲花上。随着红日升起，它在花瓣上打了一个转，然后落入池塘——如同一颗哀伤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