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冲动与文明限制无解的对抗

2014-08-28 06:41林克欢
艺术评论 2014年8期
关键词:全剧阿伦狂野

林克欢

《马》(Equus,亦译为《恋马狂》),是英国作家彼得 ·谢菲尔(Peter Shaffer)写于 40年前的名作,也是当年英、美剧场最卖座的剧目之一。上世纪 70年代末、 80年代末,《马》曾先后由香港话剧团、香港演艺学院戏剧学院搬上香港舞台,表现不俗。今年五六月,新成立的神戏剧场、映艺剧团,以严整的演员阵容、形神兼备的精彩表演,精当蕴藉的导演处理,将《马》重新推上香港舞台,在香港赛马会演艺剧院连演二十余场。演出令人震撼又感人肺腑,让人一窥香港商业剧场与实验剧场有机融合所能达到的新高度。

17岁少年阿伦,在第一次性行为受到干扰的惊慌与狂乱中,接连戳瞎了马厩里六匹马的眼睛。受到极大震惊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法官,将他移送到精神病医生马田的诊所。在一次次心理治疗的过程中,阿伦从对抗到合作,逐渐向医生(也向观众)呈露了自己的内心世界。

阿伦生活在一个远离社会群体的半封闭环境中,母亲史多丽是一位虔诚而痴顽的基督教徒。阿伦除了饱受宗教——大众性妄想的熏染外,爱马如“神”,孤独地与他心目中的神相对。

马,既是一道屏障,又是一道高墙,既是他精神的寄托,又阻隔了他与所属环境 /社会的联系。更为复杂的是,青春朦胧觉醒的少年。潜意识中在马身上寻找到替代性的性满足。而当真正的性满足受到阻碍时,他的原始本能冲动,便在最盲目的破坏性狂乱中释放出来

剧作高妙之处在于,剧作家其意不在向观众提供一个奇特的精神分裂案例。他无意以文明(正常)社会的角度,将阿伦仅仅当成一个严重失常的精神病患者,也无意将狂野的本能冲动当成反文明(反社会)的英雄行为。而是在与精神病医生马田的对比中,呈现本能欲望与文明限制之间无可避免又无法和解的对抗,进而质询何为文明?何为野莽?何为正常?何为反常?

毋庸讳言,《马》的高上座率,一定程度上是由影帝黄秋生和青年歌手张敬轩的轰动效应所致。但质实而论,演出深厚的内蕴与艺术感染力,不来自个别演员出神入化的表演,不来自目迷五色的高科技舞台技术,而是由演员、导演、编舞、布景设计、灯光、化妆、服装凝成一个艺术整体,由一个卓越的团队集体创造出来的。

由黄秋生扮演的精神科医生马田和由张敬轩扮演的阿伦,一老一少,在剧中有不少扣人心弦的对手戏。一个老实持重,察隐见微;一个旁行斜出,狂野无归。一个始终占据舞台中心而不无自嘲;一个不断在舞台四周奔突游窜,骇目惊心;强烈的对比形成贯串全剧的舞台张力。

其实作为舞台剧演员,张敬轩的演技仍嫌稚嫩、青涩。他的表演令人信服之处,在于他的真诚,在于全身心地投入。举手投足,全无造作的舞台腔,更无顾盼自怜的自恋情结。他的青春气质,他那疑信兼俱的警觉与坦荡,他瘦小躯体所负载的巨大能量,令人信服地形塑了一个尚未成熟、也尚未被文明驯化的迷乱而又生机勃发的少年形象。

陈永泉饰演的史先生,伍洁茵饰演的史太太,戏份不多,难度极大。在一个非写实的廓柱装置中,其表演全无依托,仅仅依靠对规定情景的体认与对特定人物关系的深入体验,借助表情、声音、细微的身体动作设计,活灵活现地塑造了一位低能、压抑、处境尴尬的父亲与一位对儿子溺爱无度又极欲洗脱罪责的母亲。

六位扮演马匹的年轻舞者,朝气蓬勃,热情奔放。难得在一台演出中,能吸引这么多健美、帅气、又各具个性的群舞演员参加。在此次演出中,他们不是偶一露脸的陪衬。他们始终都在台上。导演甄永蓓和形体指导陈敏儿,将马队变成一个独立存在的戏剧层面,不仅将阿伦狂野不羁的精神迷乱外化,也将其上升为全剧思想的概括性形象。

甄永蓓是一位表、导俱佳的资深戏剧家。早在《仲夏夜之梦》《厕客浮士德》《野猪》《阿 Q后传》等剧中,已显露出学而渐巧、雅俗相胜的导演才华。只是这一次,显得更为从容不迫、宽裕大度。

导演与编剧最大的不同在于,剧作家可以独自在灯下凝思,导演却必须面对一大群门类不同、个性迥异的艺术家。导演艺术的综合特性是建立在不同个体相互影响、相互磨合的合作机制上。甄永蓓能让功夫老道的资深演员与戏剧舞台新手各逞胜场,又在导演构思的统领下,形成一个具有内在逻辑的艺术整体,实属不易。

另一个重要成就是,她十分尊重原著,又以从现代舞脱胎出来的马舞,代替歌队,以鲜明的视觉形象,突显本能释放的冲击力量与文化意义。但她并不以自己的见解,强行改变原作的结构与思想内涵。全剧自始至终,本能冲击与文明限制无解的对抗,一直让观众心存戚戚。马田作为一位治病救人的医生,一再从病患(阿伦)身上窥见自己失落了的对自然的敬畏与内在的激情。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妒忌阿伦,妒忌阿伦身上那酣畅淋漓、未被文明销蚀的原始生命力。可以设想,马田或许会医好阿伦,让阿伦成为一个“正常人 ”,重返社会。然而,这正是马田和我们共同的困惑。文明并不是社会与人性完善的同义词。一如弗罗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一书中所指出的,狂野生命力的奔突与释放,正是人类一种原始的自我存在的本能属性。人类能否在自然与人性的黑暗中,打捞出最深奥的生存真理,至今无人知晓。这正是全剧末尾那个长长的停顿,对观众的思绪与情感所构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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